《玄机·鱼》凉小沫

2、二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绕空林。

　　自我与先生相识至今，已半年有余。转眼已是入秋。 ­

　　我倚在窗棂上，望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任凭凉风灌入这间破旧的房子。 ­

　　听说人死之后就会到天上去，爹爹，应该在天上看着我吧!­

　　如果说，当初不曾遇到先生，我不知道这些日日夜夜将怎样熬过，爹，你知道吗？我也只是一个才满十三岁的孩子啊！也还是——想找个人依靠。夜晚，独自睡在这房里，我亦常常从梦中惊醒，每当以为你还在我身边。可是，我再怎么睁大眼睛，找到的，也仅剩这冰冷的四堵墙！ ­

　　“幼薇，这么冷的天，你坐在窗边作甚？”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拉离窗口。我抬起眼，透过迷蒙的泪眼，挺拔俊逸的身姿逐渐清晰，竟是先生？！ ­

　　先生沾着一身的寒露，皱眉看着我满是泪水的脸：“你？” ­

　　“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惊奇的问道。 ­

　　先生将我拉到桌边，然后去关上窗扉。说道：“天凉了，我前几日来见你被褥单薄，所以今天特差人做了床新褥子给你送来。”他回到我身边，“你倒好，一人坐在这窗口，想爹了吗？”他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珠，语气中满是心疼。 ­

　　闻言，我终于抑制不住的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

　　先生叹了口气，就似那日初见时一般，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他抚上我的秀发，“幼薇，我总是很担心，你那么要强，可是你一个孩子，怎么忍受得了？”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缓缓说道。 ­

　　那夜，我在先生怀中睡到天明。翌日醒来时，先生还将我瘦小的身子拥在怀中。他竟一夜未眠，就这样抱着我？我不觉羞红了脸，呆呆的看着先生满是倦容的俊雅面容。 ­

　　先生似是发现我正躺在他怀中盯着他瞧，白皙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他轻咳一声，“醒了还不下去，我手脚都被你这臭丫头压断了！” ­

　　我看着先生佯装的疾言厉色，不觉笑了起来，先生还真是别扭！我在心里嘀咕。 ­

　　自那日以后，先生几乎每天都会来此，教我写诗文。而我却奇怪得不似以往般专注于他的讲解，会莫名奇妙的想起些胡乱的东西，好几次都被先生敲中额头。 ­

　　虽然，自拜先生为老师以来，先生总不时与我送些家用。但我依旧会在闲余时间为那些青楼做杂工。 ­

　　那日，我早早的洗完色彩斑斓的彩衣，将它们晾干整理后，再送于离家不远的彩蝶楼。心想着，做完这些活就去找先生教授诗文。想到此处，我的心情又雀跃了几分。 ­

　　然而，当我踏入彩蝶楼大门的那一瞬，所有的欢欣荡然无存。近乎脱力的我险些瘫倒在地——看着从二楼厢房出来的那抹熟悉身影，那一刻，才真正感受到何为五雷轰顶！ ­

　　我僵在原地，竟也忘了要躲开他。直到彩蝶楼的老鸨招摇的向我走来，一边还扯着嗓子嚷道：“幼薇啊，今儿个这么快就洗完了？” ­

　　老鸨的嗓门大得有些让我感到地动山摇。我害怕先生会看到我，于是，将大包衣物往老鸨怀中一塞，便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

　　可是我却未能明白，我为何要躲着先生。为何，在看到他出现于彩蝶楼的那一瞬，会有绞心裂肺的痛！ ­

　　这日，我恍恍惚惚的回家后，便窝在被褥中睡了一宿，直到一阵敲门声将我惊醒。 ­

　　我从床上下来，轻声踱到门边，从门板的缝隙中看去——一袭水蓝的袍子。果然是先生！我忽感有些生气，于是发狠似的走回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不让那一声声扰人的叫唤传入耳中。 ­

　　这么一躲就是数十日！ ­

　　先生每日都会来找我，尽管从那日起，我便没再为他开过门。我不知自己在执拗些什么，但每每想起数日前的那一幕，便生气的不愿再见到他！ ­

　　那一日，我依旧将自己埋在先生送来的被衾中，双手用力地捂住耳朵。不想听这每日清晨都会响起的敲门声与叫唤我名字的声音。尽管我用手捂住了耳朵，但我知道我一直在仔细地听着先生叫唤我名字时宠溺的嗓音！ ­

　　敲门声听了下来，我似乎又听到了先生那无奈的叹息。随后，是鞋子踩上沙砾时发出的声响。 ­

　　我躲在被中，似乎看到先生离去时落寞孤单的身影。每日每日地在秋露浓重的早晨敲一扇不会开启的木门，叫唤一个永远不会回答他的女孩，然后，再独自一个人默默离开！ ­

　　我的心像被利剑狠狠刺入，疼痛霎时蔓延全身。我猛地掀开被褥，从床上跃下。一边冲向门口一边大喊“先生”，希望他尚未走远。我用力拉开门，浓厚的晨雾扑面袭来，冷风灌进咽喉，不由让我呛了口气。我穿着单薄的衣衫。冲进雾中，地上细小的沙粒磕得我未着丝履的脚生疼。 ­

　　大雾中，已看不到先生的身影。我颓然回到住处，心想着吃了早饭便去先生家中寻他。 ­

　　跨进门槛的那一瞬，我瞥见木门的板缝中夹着一张纸片，我走过去将它取下——这是先生留下的吗？我好奇的打开，在看到那一行俊逸有力的字时，我险些跌坐在地。 ­

　　纸片从我手中滑落，飘到沾满白霜的草丛里：为师将去之襄阳，勿念。 ­

　　当我匆匆感到渡口时，先生的客舟已在江中成了一点黑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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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走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学会了饮酒。每日更阑人静时，我醉卧床榻，一遍遍的看着先生写下的诗篇。 ­

　　春姨曾来过几次，见我如今这般模样，无奈地摇着头离开。 ­

　　先生离开近一年了，那夜，当我诵到梁元帝的那句“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时，我才终于明白，当初在妓馆见到先生时为何会气的数日不愿见先生。我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大地，笑着呼出一口热气。 ­

　　于是，在这个时隔一年后的冬夜，我写了一首诗，寄往远在襄阳的先生——《冬夜寄温飞卿》 ­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

　　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绕空林。 ­

　　写完这首诗时已是丑时将尽，我吹灭案上摇曳的烛火。窗外，月光下积雪融化出寂静与空灵。 ­

　　希望先生能明白诗中含义，让我这只孤鸟有一株能够停歇的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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