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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这么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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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霁梦见了明观楼小时候刚被接回家的样子。
——那时她只有三岁,真实记忆已经模糊成了一团云翳,在梦里却变得格外清晰。
她第一次见到的明观楼,瘦瘦小小的,皮肤遍布着营养不良的暗沉,除了一双饱含戒备的眼睛,其余五官黑得看不清,像只小黑老鼠。
他的体格只比自己高一点点,却穿了一件成年人的条纹长袖,四肢纤细到像是风筝上悬挂的飘带,让明霁总是忍不住偷偷鼓起嘴巴朝他吹气。
妈妈说,这是观楼,以后阿霁就是观楼的姑姑了。
姑姑这个词好陌生啊,可能是和妹妹同一个意思。
于是明霁重重点头:
“好的,我是姑姑。”
她记得妈妈说过观楼从美国回来,所以她用自己刚学会的英语告诉他:
我叫明霁,我有很多很多玩具,全都可以和你分享。
小黑老鼠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懵懂。
那时候明霁不知道,他从出生起就被他的母亲锁在公寓里从未出过门,只偶尔有她的亚洲小姐妹来给他送饭。
所以明观楼听得懂八嘎牙路、西八,但是听不懂一句简单的“nice to meet you.”
他吃东西的样子也像一只小老鼠,小口小口地进食但是吞咽很慢,所以总是腮帮子鼓鼓的。他永远只吃面前的一道白灼西兰花和扣三丝。
——那怎么行。已经会自主进食的明霁双手和嘴巴一起努力,靠自己剥了一只不小心被咬掉一大半的虾放到明观楼的碗里,告诉他,虾虾有营养。
放下警惕后的他很乖很听话,不熟练地使用筷子夹起那枚虾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再珍重地缓慢咽下。
然而没过多久,他忽然无声从椅子上滚落,重重坠地,只有急促的喘息声持续不断响起。
明霁被吓得大哭,盛海迎立刻将她抱起带出餐厅,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是在一片混乱中,她还是看到了爸爸起身将脸上泛起红疹的明观楼扶起,着急地呼唤他的名字。
很快家里来了许多穿白衣服的医生。
那时明霁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惊恐的想法:
这只小黑老鼠被她的口水毒死了。
是什么时候起小黑老鼠已经变得又白又帅气,体格比她大了那么多呀。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会用地道的美音在演讲台上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又是什么时候起会用和明霁一起学的第二外语悄悄向她分享别人听不懂的秘密呢。
“明霁,在看什么?”
察觉到明霁的目光,明观楼放下手中的筷子,轻声问她。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他的过敏反应已经尽数消退,皮肤依旧干净无暇,已如往日般清隽。
明霁说:“在看观楼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明观楼笑了:
“二十岁还不长大的话,情况很严重了。”
“……”
郑阿姨为明霁端了一杯刚热好的牛奶,告诉她昨夜陈阿姨已经离开。
明霁一怔,有些愧疚:
“连夜走的吗?不需要走得这么急的。”
郑阿姨没说昨夜陈阿姨动作匆忙,像是落荒而逃,只说可能是她为了找新的工作吧,让明霁不要放在心上。
倒是明观楼坦然地主动提起:
“我昨夜跟她说了几句话,可能语气有些重。”
——也是了,明观楼除了刚被接回来时吃了明霁的进口虾差点一命呜呼之外,后面他们为他做了详细的过敏原检测,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过敏原。
昨夜飞来横祸,他说几句也无可厚非。
不过明霁觉得,以他温吞的性格并不会说出什么重话,陈阿姨连夜离开多半还是因为自己,但是这也没关系。
早餐结束。
明观楼开车去学校上课,顺路把明霁一道送到十九中去。
当年他拿到驾照后家里为他配了一辆阿斯顿马丁,但是明观楼很少开,平时开这辆钛灰色的雷克萨斯多一点。
明霁不喜欢这样沉闷的颜色和过于冷硬的内饰,不理解风华正茂的年纪为什么要开这样老气横秋的车。
坐上副驾,她朝着主驾上唉声叹气:
“感觉你坐进这辆车之后瞬间老了十岁。”
此时明观楼正侧过身来为她拉上冲锋衣校服的拉链,有些硬的头顶发丝短暂拂过明霁的下颌。
她闻到了自己洗发水的味道,极为轻浅的蜂蜜和樱桃味。
明观楼分出些注意力,用逗小孩儿的语气回答:
“怎么办呢,那我的确是一下子长很大了。”
他将明霁的外套拉链拉至领口,又替她将里外的衣领整理妥当:
“今天风很大,即使不觉得冷也要到了教室再解开外套。”
“止咳糖浆放在书包隔层里——昨晚我听见你还在咳嗽,药再继续吃两天。”
明霁摇头晃脑,故意作对似的将拉链重新往下拉了一段,说知道了:
“好啰嗦啊,明观楼。”
这几日天亮得更早了些,已不似前几天到达校门口时四周只有一片灰蒙的雾霭和足以令邪剑仙复活的怨气。
十九中南门的香雪海含苞待放,枝桠上伫满浓郁的月牙白,像是一段抹去颓唐改写生机的修正液。
明霁下车时与倒春寒相撞,静默一瞬后自觉将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处。
明观楼一道下了车,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书包帮她背上,而后又额外递了一个牛皮纸袋给她。
明霁疑惑道:
“这是什么?”
“你昨天带回家的水果盒,我今早洗干净了,记得还给同学。”
明观楼微笑看着她,是个周到的好家长。
——差点忘记陆思弦送得那盒橙子和雪梨了,昨天回家之后都没能顾得上。
明霁说了声好的,没有太放在心上。她接过纸袋,朝明观楼挥挥手,转身往校内走去。
书包上的挂件轻轻晃了晃,耳边传来了对着拳头哈气的声音:
“明饼饼!我的手下败将!”
林缜不知从哪个方向里追上来的,对着明霁展示自己的拳头。
估计是早上的确太冷的缘故,他今天倒是老老实实穿了上校服外套,露出一截灰色的卫衣帽子。
明霁给书包上小狗顺顺毛,质问他是不是有躁狂症,好端端的揍饼饼。
林缜笑了笑,放慢了步子,懒洋洋地跟在她身边,想起了什么,问她:
“观楼哥每天都送你上下学啊?读大学这么闲。”
明霁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她感觉身旁小伙儿明显立正了,安静了很长一程,穿过校门口的梧桐大道后终于忍不住,有些局促地问她:
“你还在生气吗?因为昨天的事?”
明霁说不是:
“在恨你为什么不用参加一模。”
高考一模的通知发了已经有几周,时间就定在接下来几天。可是明霁前段时间重感冒,请了好几天假,复习进度自然落下一大截,她从来没有对一场考试这么犯怵过。
林缜就不一样了——国际部考试本就松散,他又已经陆续拿到几封offer,前途光明,这段时间属实高枕无忧。
林缜松了口气,他巴不得明霁不参加高考和自己一起出国:
“和我一起去留学吧,明霁,今天回去我就把我老师的微信推给你。”
“不可能的。”明霁有气无力道:“出了我大哥那样的事,我爸妈放我出国的概率为零。”
林缜知道她家里情况,短暂静默后向前跑了几步,转身和明霁面对面,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
“我会去新加坡读书的,到时候一放假我就回来,我们还和现在一样,一起打游戏一起吃饭,一起天南海北到处玩,行吗?”
明霁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睛,别开脸,叹了口气:
“等你拿到国立大学的offer、等我考上大学再说吧。”
“别不开心了明霁。你从小到大每次为考试发愁,最后的结果总能如你所愿。”林缜抓起她的袖子,带着她也被迫小跑了一段:
“我带你去看我的处分,你一定能高兴起来。”
公告栏就在高三教学楼正对的花园长廊前,此刻星星点点立了一些人,短暂停驻后又谈笑着离开了。
昨天学校的处理总体还算及时,打架事件并未产生太多负面余波,据说林缜和陆思弦两个人最后也不情不愿地握手言和了。
处分黄榜的存在就像暑假作业里穿插的“趣味故事一则”,有微弱的疏解作用,但可以忽略不计。
林缜倒是颇为光荣地指给明霁看,还说这份手写处分有涂改的痕迹,可能是负责誊写的老师原本把他的名字错写成林线或者林红了。
明霁快速通读了一遍,上面写的无非也就是林缜寻衅滋事、影响恶劣,给予严肃通报批评,要求林缜义务劳动两周云云。
与他贴在一处的还有陆思弦的通报批评,内容相差无几,处分却比林缜重了很多,不仅义务劳动的时间延长到四周,还被取消各种评优资格和剥夺住宿权利。
“为什么陆思弦被处罚得这么重?”
“因为他偷偷带手机了呗。”提起陆思弦,林缜语气有些敷衍: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离奇,打架斗殴可以轻轻揭过,半个月不能回家的住校生带个手机却要被立刻就地正法。”
“边上居然就是他竞赛获奖的光荣榜。”林缜靠了一声,说真羡慕陆思弦啊:
“光荣榜和处罚单贴一块儿,倒是让他风头出尽了。”
明霁看到边上那张正红色的光荣榜,自己的证件照和获奖情况正好在陆思弦上面一格。
她对林缜说赶紧走吧,再顾影自怜下去早自习就要迟到了。
明霁走进自己班级的教室,班里大多数人还在奋笔疾书补昨晚没写完的作业,她便趁此机会将放着水果盒的纸袋悄悄交到陆思弦那里。
此时他正在做一套物理卷子,明霁大致扫了一眼,不是学校里布置的作业。
瞧着倒是气定神闲,无半点面临严峻处分的沮丧。
看到桌子上出现的牛皮纸袋,陆思弦抬头望向明霁,无声对视良久,他似乎有话要说。
但很快察觉到周围渐渐冒起的脑袋,他最终只朝她点了点头,用口型说了一句早上好。
早上坏。
明霁在课代表来收作业时望着自己依旧欠下的语文卷子叹息,刚才和林缜嬉皮笑脸的时间用来抄一下答案多好。
课代表颇具人情味,冲她眨眨眼说过会儿再来收。
任舒扬下课时看到明霁笔头还在冒火,字体龙飞凤舞。于是她打算默默将一模的准考证放到好朋友的铅笔盒里就离开。
但是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任舒扬凑到明霁耳边,悄声:
“你知道吗?这次考试你和陆思弦在同一个考场的前后桌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