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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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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绒儿顿了一下,没有把袖子上的那只手拂开,却也不答应。
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用自己的另一只手的指腹在伤口处随意地抹了一下,沾着血的指头就去点阿淮的唇。
大概是出于本能,阿淮的头很隐约地后仰了一些,但他本就靠在洞壁上,哪怕有角度的移动也不过微毫。
庄绒儿不管不顾地点上去,用自己的血来涂抹他的唇瓣,眼神专注,仿佛在一丝不苟地作画。
她抹得用力,很快在阿淮唇上染上绮丽的血色,衬得他俊美的面容越发妖异。
可向上看,那对清透幽远的眸子又透着深井之水般的冷静,这样的矛盾与反差没有中和并消减他的魅力,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加惑人心神。
庄绒儿停下来,不动作,眼睛也不眨,像是看入迷了。
阿淮沉默了两秒后再次对她说:“我为你包扎。”
他感知到了,某种浓重的情绪正在她体内翻涌,尽管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那种情绪不是嗜血也不是暴怒,她在伤心吗?
为什么?
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那个“他背后的人”?
他的手始终拽在她的袖子上,而庄绒儿的手指又一次因他说话间的嘴唇张合而有了几分被啄吻的错觉,她的指头按在一处摩挲了两下又不动了。
她和阿淮对视,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没有让沙鬼魂飞魄散,是日光出现,她重伤逃亡了,我击中的是她的腹部。”
对着这样一副面容,如同荆淮正在看着她。
在他的面前好像做不出心狠手辣的事情,也不想被认为是铁石心肠的人。
哪怕她当时有一瞬间的怒火中烧,竟也残存着“理智”,对准的并非沙鬼的心口。
但那真的是“理智”吗?
这个怀疑让庄绒儿本就在酸涩着的心情又差了起来,这种差与气闷和愤怒都还有所区别,像是带着几丝心慌的自恼,让她难以形容。
她只能补救般地想着,若那晦气的鬼物再敢凑上来,她绝不会手软,哪怕她是荆淮留存在这世上的痕迹之一也是同样会被她抹除。
她不高兴,这一次一定要发泄出来,阿淮便要做她的出气包。
“沙鬼来碰你,为何不躲?”庄绒儿的手指从阿淮被抹得艳红的唇上拿下来,抚弄他的脸侧,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她这句质问没有指望得到解释,她只是挑个由头来欺负阿淮,一言以蔽之,找茬。
她持剑时就注意到了,阿淮那时投过来的眼神,他显然想以身为饵帮她吸引沙鬼的注意力。
不管是小瞧了她还是高看了沙鬼,本意上是想做对她有利的事情。
但不得不说,沙鬼摸到他确实让她不爽,所以明明可以控制着桃木剑尖不去触碰到阿淮,却还是碰了。
包括方才让他为她舔血,也存着几分惩罚他的念头在。
然而阿淮静默地看着她,片刻后竟认了不属于他的罪责,认真道:“……抱歉,是我之过。多谢你于鬼物手中救下我。”
“他背后的人”惹她伤心,或许“他”欠她一句道歉。
如果由他来补上,会不会让庄绒儿好受一些?
他不清楚。
阿淮的指尖微微用上了几分力,见庄绒儿愣在那里没有反抗,才隔着衣衫将她的手臂拉下来托在掌心,取过一旁零落倒地的一支甘露筒,打开后沾湿净帕。
庄绒儿的肤色很白,流淌的血印仿佛是纹在她手臂上的火焰的图腾。
他把目光尽量局限在那一道伤口之上,轻柔地擦去周围的血渍,又去擦她那根点血的手指。
庄绒儿一动不动,放任阿淮为她清理伤口,在他询问可否用上伤药时,还浑浑噩噩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瓶霖肌膏递给他。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的脸,看他的眉眼,看他被她作弄了的唇,看他正在为她细致上药的手。
他讲话的声线清冷温润,还残留有一点点的低哑,她回忆着。
“你无需向我道歉。”庄绒儿说。
——他从来都不需要向她道歉,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阿淮的手指一滞,还差一下绑好的纱布又松散了去,因为一滴温热而透明的水液将纱布的边缘打湿了。
他将布头拾回,将之重新绑好,抬眸看向庄绒儿。
“……弄疼了吗?”他轻声问。
她安静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鼻腔中的颤音不算明显,却连在血沙地里发着疯的小蛇听到后也止住了动作。
——庄绒儿哭了。
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庄绒儿很少流泪,甚至可以说,她常常流血,却从不流泪。
鬼姥说过,她是个冷血的孩子,不会流泪,就少了许多入药的引子,于炼丹炼蛊都有残缺。
鬼姥在她小时候曾经送给过她一只属于自己的蝴蝶,漂亮而听话的蝶使。
庄绒儿定睛看着手里的蝶使,抿起嘴角很高兴。
但是鬼姥跟她说,杀了吧。
她收起笑容,没有动作。
鬼姥于是亲手打了她,蝴蝶死了,她托着蝴蝶的手则几乎烂掉。
可她执拗地不松手,也不哭。
鬼姥就又抱住她,帮她上药,将蝴蝶的尸体化得粉碎。
庄绒儿这个时候终于哭了,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鬼姥很高兴,取了容器来盛,赏了她更漂亮的蝶使。
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泪,哪怕鬼姥此后故技重施,她也再没能哭出来。
甚至在得知荆淮之死的那一刻和此后的无数个瞬间,她的眼尾都是干燥的。
庄绒儿迟钝地抬手去触自己眼下的液珠,点在指头盯着它看,良久后把它蹭到了阿淮的衣襟上。
对着阿淮的目光,她俯下身把头也埋在了他的胸口。
过去的几十年里,她为了施展复活邪术,到处搜集天材地宝,似乎没有什么荆淮离开了的实感。
仿佛他只是沉睡了,或是在闭关修炼。
她时常去看他的石像,像在他闭关的洞口探望。
她笃定着在未来的某个时段,当她集齐了邪术所需的全部材料后,荆淮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他依然是天阙宗天才,受万人敬仰膜拜。
他不认识她,但在她身陷险境时会如天神般披荆斩棘地登场。
她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失去荆淮,她甚至拥有属于他的一缕残魂。
可是现在,一个如此与荆淮相像的人就在她的身边,一个同样与荆淮有过接触的、还活在百年前的执念中的沙鬼也在她面前出现,反而一起提醒着她,让她越发清晰地意识到——
荆淮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他已经离开百年了,而一百年间可以发生许多事。
或许她也像那只可笑的沙鬼一样,因为没见过那样惊才绝艳的人,被施恩后再难忘怀,执念丛生,修成业障,靠与他相见的那些片段自欺欺人地度日。
甚至,她的心中就没有一丝怨恨吗?
或许她也曾经想过,如果荆淮从没有救过她就好了,或者他们的相逢就停留在那天的千目林中就好了。
她不去对温柔的白衣侠士产生好奇,不去跻身正派的宗门大比,她们从来都没有见过面,那荆淮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而不是一个控制着她的咒语。
荆淮真的不在了。
千千万万条生命都活了下来,唯独他死了。
昔日的翩翩少年郎化成了魂墟古战场的石像。
年轻的修士不知道他,属于他的时代的修士已经忘记了他,他的名号不再响彻天下。
过往被她珍藏的瞬间成了指缝中的流沙,已经再也不会重新回到她手中。
一如那只粉碎的蝴蝶。
……
阿淮听见庄绒儿如同小兽一般的抽泣,她的肩膀在耸动,泪水顺着他的衣衫流经他的胸口。
他有几分无措,无措地任由庄绒儿抱着,手轻轻地移到她背后,犹豫地拍了两下,象征安抚。
“抱歉。”他再次道歉。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可庄绒儿却声音闷闷地要求道:“……你一直这样拍着我,不要松开。”
她一边抽噎着吸气,一边反手在背上捉住阿淮的手迫使他抱得更紧,催促他拍她的背。
胸口湿润的热意有些灼人,阿淮强迫自己忽视,顺从地无声安慰着她。
……
日头逐渐高升。
地洞口.射下来的光线亮得晃眼。
庄绒儿在阿淮的怀中把眼泪浪费般地流干了,也奇异地安心了许多。
她完全平复下来后,有些翻脸不认人。
她直起身,除了眼睛还有些红以外,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情绪波动。
唯有阿淮胸口那一滩深色的水印证明着先前发生过什么。
“方才发生的事情你都忘了吧。”她挪开视线,轻描淡写道。
“你的身体好些了,该吃点凡人的食物。”庄绒儿指了指一旁的地上摆着的那些小吃。
见阿淮没动,她主动去拿了那包油纸包着的酥肉饼,递了过去。
阿淮的唇上还有她的血,庄绒儿注意到后视线微定,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唇,又取出一方手帕,沾了甘露去擦阿淮的脸。
她的行动快速而自然,没等阿淮给出反应已经完事,用过的手帕被她随手一丢盖在了小蛇的头上。
阿淮的目光跟着帕子移过去,表情未变而眸光微动。
发现主人恢复正常,白蛇果然又缠起了帕子,活跃得很是碍眼。
阿淮接过油纸包,收回看向白蛇的视线,问到:“你不吃吗?”
“……”庄绒儿想回答她是已经辟谷的修士无需进食,然而此时此刻她何尝不算个凡人,于是她摇摇头,说,“我不饿。”
“可你流了很多血。”阿淮从油纸包中分出一张被包住的酥肉饼递到她面前。
庄绒儿迟疑着两三秒后才接过,靠着他坐了下来。
“你如何看待我的做法?”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酥饼,目光直视地面,把食物咽下去后,抬起头问,“如果是你,面对那只沙鬼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