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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众合·难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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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蜩五月香草动,旐马纷沓戏游龙。
坊巷御街里水泄不通地充斥了摇干瘪铃铛的江湖术士,梳老旧辫头的古玩贩子,四下里奔走的拖货儿郎……这些人大多是外地而来,因着那南腔北调的叫卖,便有了讨教还价,便有了撕破脸皮,便有了一掷千金,终得以折枝问柳。
李言瑾满面春风地和他六哥在城中穿行,对着百姓的嘈杂声走马观花。期间偶有人挡住了李言秉的路,李言秉不舒服地给李言瑾说道:“日后此处是需多多管制,道路都不通了。干脆给每户半叠大小的土地,按月缴供。”
李言瑾听了,笑道:“他们早习惯了一路行一路叫卖。六哥若是有心明日再来,人定是大换样了。倘若缴得起月供,这些人又何不盘一间房舍,也免了风吹雨淋之苦不是?”
这时又有人蹭了李言秉一下,他烦躁地说:“我是受不了这些市井之人,还是快些走吧。”
李言瑾知道他六哥是个制度为大的人,难民即是饿死病死,他也觉得是那些人命贱该死,于是便有了无数强抢民女愚民试刀的事儿;但谁若是敢坏了三纲五常扫了天家威严,哪怕是皇上不在意,李言秉也是要施以重罪,充军杀头,无所不用其极。李言瑾发自肺腑觉得他六哥是个纨绔子弟中的败类,却也不和他辩,只笑着说:“可我还想再看看,你瞧这泥人,这面罩,真是有趣极了。”
两人从市街出来又走一阵也没看上什么,已至中午,正打算先去吃些东西再上造所问问,李言瑾却瞧见一家宅院,朱门拱梁不新不旧不大不小,门外是两排枣树,左右各立两尊肚大元肛的貔貅白石雕。门上一块匾额,书“李府”二字。
“八弟看中这屋子了?有些小了罢。”
“屋大人少,则凶也。这正合适,且视野开阔无高楼所害。外头看来挺好。”
“八弟倒是想得周全。”
“那是,给我媳妇儿住的房子,哪能马虎。”
李言秉有些受不了,道:“人家好像还不曾答应嫁你呐……既然中意,就进去瞧瞧罢?”
李言瑾摆手道:“不成,我不过说说罢了,这房子又没挂牌买卖,人家住着……”话未说完,李言秉已热心地上去敲门了。
开门的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妇,有些茫然地问:“两位公子……可是有事?”
“我们来谈生意的。”李言秉道。
老妇看了他们一眼,道:“请赶快进来罢。”说完便把两人拉进院子,又迅速关上了大门。
这下轮到李言瑾他们瞪眼了。
绕过影壁,老妇将他们领到堂屋,沏了茶:“二位公子先等上一等,主人正在耳屋会客,老奴这就去通报。”
“劳烦了。请问这宅子里怎就你一个下人?”李言瑾进来时打量了一圈,宅子里干干净净却没有人声,按理说好歹该有一两个小厮丫头才是。
“主人好清静,一直都只有我们主仆二人而已。”老妇没多说什么,佝偻着背退了出去。
“真是古怪得很。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做什么的。也没听说过有人在耳屋会客的,一般不都是书斋么?待会儿那主人来了,你就莫要说话,一切交给我便是。”
李言瑾为难道:“这样是不是有些……”却说不下去了,李言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那让人犯憷的狐狸眼神。
隔一会儿,主人便从后院儿出来了,稳步朝李言瑾他们走来,后头还跟着那老妇。
此人大约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有颗圆圆的灯笼脑袋,倒是一片宁静安详。他看到两人时微微怔了一下,抱拳道:“二位,不是受邀而来罢?”
李言秉道:“的确如此。想来李老爷是个买卖人了。”
那李老爷坐下,大方地说:“的确如此,在下李昆,以药材买卖为生。但二位看起来不像来定购药材的。”
李言秉微微一笑,道:“在下姓王,单名一个秉字,这是舍弟……”
“在下王瑾。”李言瑾抢道。
李言秉瞟了他一眼,继续说:“……我兄弟二人今日只是无意路过此处。既然李老爷是个生意人,听说又是独居,那便好谈了。舍弟这阵子正张罗娶亲之事,想寻一处地产,您家的宅子品相上好,正合了舍弟的心意。请问老爷,这宅子可否转给舍弟?”
那李老爷听了,笑了笑,半响没反应。李言瑾才发觉他是愣住了,小声叫了句李先生,他才眨眨眼缓过劲儿来,却仍旧是笑。
“公子说笑罢?”
“公子我从不说笑。李老爷是卖还是不卖呢?价钱上一切好商量。”
“瑾公子,你要成亲了,李某先给你道个喜。只是二位突然造访,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某实在难以答应。李某虽独居,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近日还刚刚修葺过,并不打算转让他人。二位何不上造所打听打听,定是有比寒舍更好的。”
李言瑾正欲说话,却被李言秉拦下,他夸张地摆摆手,道:“这么说,这宅子是千金不换了?”
李言秉这话说得火药味十足,李老爷正欲开口,却听外头一阵密密的脚步声,顷刻间十多人的禁军鱼贯而入,挤满整个堂屋,将那李先生团团围住。
李言瑾一看这架势,急了,喊一声:“退下!”禁军便整齐地后退几步,到了园子里。
“你们是什么人?”李老爷没像那老妇般吓得瑟瑟发抖,皱了眉问。
李言瑾当初只以为李言秉最多拿块皇家令牌吓唬吓唬人,没想到禁军就这么冲进来了,觉得事情不好,道:“六哥,你怎么……”
李言秉打断他,伸出五根指头:“李老爷,五百两如何?”
那李老爷看了他半响,压着怒火道:“这便是东郅皇子,这便是天家做派了!强取豪夺,与贼人何异?”
“若真是贼人,莫说五百两,就是一文钱都不会给。何况你这宅子,若拿出去恐怕二百两都卖不到。另外,李老爷新居的银子也一分不用自个儿掏,这等好事一般人想都想不来呢。”
李老爷彻底火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正欲说话,却被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插了话:“六殿下同八殿下的所作所为,怎么能说是贼子行径?要我说,根本是手滑心慈,一片赤诚。”
李言瑾很没出息地定在原地。这是他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而且还是第二次。
此刻,堂屋角落里的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
这样好看的人,也是第二次见到。
一袭雪白的衣裳,一头乌亮的月华。他看着面前弓拔弩张的一屋人,弯起冰清玉润的黑眼睛淡淡一笑,长长的睫毛便跟着微微忽闪一下。
很多人都惊呆了。
陆陆续续有人从院子里进了堂屋,用花里胡哨的禁军长枪指着他。
李言瑾这才反应过来,冲上去用扇子一人赏了一个大毛栗,道:“统统给我退下,出去出去!”
元翊一瞬间有些错愕地看着李言瑾,却立刻恢复了笑意,欠了欠身子行礼道:“草民参见八殿下。”
“你怎会在这里?”
“来会会朋友罢了,扰了两位殿下的兴致。”
这人性子不急不慢,说起话来不痛不痒,脸上还是春风拂面的笑容,完全没有赔罪的意思,只是满满的嘲讽味道,直让李言瑾不知从何说起。他道:“我说,那个……”
“落之,你认得他们?”李老爷问。
“偶遇过一次罢了,谁知前两日竟给反咬一口,肉没吃成,还抹了满手猪油。”元翊斜斜瞟了李言瑾一眼,其他人不明就里,李言瑾已是满头大汗。
“今日之事让你看笑话了。你莫搅合其中,先回去。”李老爷又道。落之落之叫得李言瑾浑身不适。
元翊点点头,眼神咄咄逼人地戏谑道:“二位殿下,恕草民无礼告退。”抬脚便出去了。
李言瑾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压抑地想,自己直到元翊出来只说了“在下王瑾李先生退下六哥你怎么”这十四个字,如今却给他当成了强抢民宅的恶棍……当下跟着跑了出去。
两人出了宅子一路走了很远。李言瑾也不说话,只是像个小跟班似的跟着他走。
“八殿下何故一直跟着我?”元翊停下,终于问道。
李言瑾听他不自称草民了,心里舒坦了些,道:“叫我言瑾罢。我是想问问你,瞧见我给你写的信了?”
“没有,大约是给我父母烧了罢。八殿下写了什么要紧事么?”
“倒没什么要紧的……”
李言瑾正组织着,想怎么说才合适,元翊却快速说道:“哦,那便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李言瑾心下不爽,提高了声音问。
元翊面无表情道:“弄丢了殿下的信件,是否要将双亲押解归案?”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冲?我已经很耐着性子……”李言瑾说到半路,住了嘴,“对不起。”
元翊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你等等。”
他停了下来,回头定定地看着李言瑾。
“之前在翠祥下处骗了你,是我不好。”
“没关系,我不在意。”
“元落之,”李言瑾看着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不出口,“你若是生气,只说一句,我立马回去把房子退还李老爹,为何要这般不冷不热的?你是姑娘吗,一会儿一个思量。”
“殿下,你我很熟么?”
李言瑾直直地站着,呆了半响才压了声音道:“是不熟,可你第一次见面便勾引我不是?”
元翊沉思了片刻,之后说的话把李言瑾气得内伤了好几天,他恍然大悟道:“哦,那阵子天天憋着,好不容易有个长得能看的上门,没想到六殿下来扰局,到头来还是只得自己解决。”
李言瑾回宫,摔烂了好几个彩绘水洗圆腰花盆,撕裂了十几张前朝字画手抄旧本,弄得一阵鸡飞狗跳。
长这么大,他爹就是打开花他屁股,他都没给赔过一个不是。可这天中午他居然说了两个,人家居然还不买帐!真是岂有此理。
二媳妇珊良娣看李言瑾这样,不多说什么,只在一旁帮着收拾。大媳妇琴保林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拉起,道:“妹妹别管他,让他犯病去。你就是帮他擦干净了屁股他都不会念你的好。在外头受了气,跑回来耀武扬威算什么事儿!”
李言瑾火了:“少爷我什么时候在外头受过气了?谁敢给我气受?”
陆施琴有恃无恐地在莫淳珊耳边问道:“是啊,谁那么大胆子啊?”
莫淳珊紧张兮兮地看了李言瑾一眼,小声道:“怕是那公子罢。”
李言瑾终于受不了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