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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大圣·飞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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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单凛囚死狱中,到底是不是他那老熟人陈芍烈设的局,又与西郅小皇子失踪一案究竟有无牵连,李言瑾无心再去琢磨了。六年后,元翊获刑而亡,李言瑾虽信他所言无虚,到头来那些道不清的案子还是只得记他头上,一则便利,二则……省得麻烦。
横竖从今往后,世上再没这二人了。
从前那些事儿,李言瑾开了尊口说不想听,顾忌的还是他不愿说。而他不愿说,却从未指望过他不愿知道。总归又是笔糊涂账。真要说,依旧只有那一句话——
从前。
从前,有京畿之地,膏腴天府,取了个长治久安。设帝都,玉辇纵横,满的荣华梦。
单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贾,又是儒商,那小公子的教养自不比一般,处处留神。再加他天生伶牙俐齿笔不停缀,打小便能看出几分将来的厉害。只可惜,单老爷见单凛必有所成,却没有半分疼惜的心思,听说城中将相王侯的老爷们随了皇上,多多少少都好些男风,且尤怜能言善辩的少年,反倒打起自家儿子面相的主意。
说到相公,单夫人常以泪洗面,她相公是疯的,可她也救不了儿子,只得看着。
几十年前单老爷还在襁褓之中时,老太太便给一泼皮无赖抢了去,老太爷找人疏通,却是个无底洞,最后把自个儿也疏通进去,吃了好些年的牢饭,出来才知掳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东郅的太子爷,李言瑾的爹。
李言瑾他爹没再变着法子整他们单家,单老太爷出来时,他早对筝妃失了兴致,自然这事就算过去了。只是单家从此债台高筑家徒四壁,单老爷十岁出头便去地里给人挖煤,年纪太小受欺,一天才得六文钱。没多久,老太爷染疾不治而终。
单老爷发奋重振了单家,那时,东郅皇太子继位,他一心只想杀了那狗皇帝。
等单凛长得差不多了,他便在里瓦的勾栏棚里租了块地方,隐秘得很,专找皇孙公子来消遣,指望有人能瞧上单凛贡给皇上。实际,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倒也没做过几回,却传得人尽皆知,主顾里竟当真混了位真龙天子。从此,单凛当真如他爹所想那般平步青云,没几年入宫当了个尚书,翻云覆雨极不光彩。
单凛不觉是自己命犯太岁,亦从不自怨自艾,无怒无喜,待人谦和疏远,却偏偏投了皇帝陈远含的喜好,宠爱有加。
那时陈芍烈跑去找他晦气,趾高气扬地开头便一通臭骂:“你瞧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说,父皇究竟看上你哪点?”
单凛自顾自沏了一壶竹叶粗茶,又苦又涩的:“公主问我,我亦想知道。”
“你可想出宫?你若甘愿,我保你今后衣食无忧,如何?”陈芍烈有那么一会儿竟被他那抹似有似无的笑镇住了,定了定心神才开出条件。
“不想。”单凛答得干脆。陈芍烈再看,他面若死灰的,何时笑过?这便愈发毛骨悚然,跺了跺脚再骂道:“你在我面前是个活死人,保不准在父皇面前又是副甚么嘴脸!你这脾气,父皇怎可能忍得了?”
单凛没理她,却看着她面前的水杯:“茶凉了你却一口未沾,我这儿也就这些茶了,你若不喝便快些走罢。”
单老爷打的如意算盘是,叫单凛在皇上跟前猛吹枕边风,叫他出兵东郅,好杀了李言瑾他爹。谁料这举兵一节八字还没一撇时,单凛便被牵扯到小皇子失踪一案入了狱。好在陈远含根本舍不得杀他,更是对他一百二十个放心,叫他在外头替他寻子,其他的,他一概无须费心。由皇帝打点好一切,单凛改了名姓,举家逃到东郅,顶替了一户木材商人的身份。
一晃又是数年,元老爷又逼着儿子去考功名,借机接近东郅皇帝。
直到元翊见着李言瑾第一面时,他才真的,变成了元翊、元落之。
元翊早前就听过他的,只是见到时不知这个王八爷就是他,但觉那人眼中一片清明,肚里满是坏水,却叫人越看越喜欢,越看越相见恨晚。八皇子李言瑾,从天上到地下,摔得惨不忍睹。元翊从没想过这样一个人,竟能闹出个那般没谱的个性,更没想过自己这辈子注定要和他纠缠不清。
那日,元翊见李言瑾和他六哥——扳倒了魏家的李言秉在一起,便知此人是指望活一日算一日,李言秉何时要杀他,他便何时去死。像极了元翊自己。从此,元翊对李言瑾处处留心,一颗心不知不觉留在了李言瑾身上。
他记得李言瑾带了只猪来寻自己,记得李言瑾怕自己误会他强抢民宅费尽心思地辩解,记得他耍小聪明放了皇上的麻雀却割到手腕血流不止……记得多了,就又老记挂着,记挂着他明日又要做什么,记挂着他绝不能死。
李言亭问过元翊:“纸包不住火,早晚八弟是要知道的,届时他定不会如我这般,还向着你。你预备如何?”
预备如何?元翊心中当真没谱。
“我不拦着你,也不会告诉八弟,该怎么着你看好了。”李言亭又说。
李言亭不说,陈芍烈未见得会不说,李言瑾周遭的人也未见得会不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元翊进退两难却也不想退,还害得李言瑾老抱怨说摸不清他心思,连一块儿下棋的皇上都这么说。做爹的总比儿子明白,元翊一盘盘措手不及后好歹摸清了这么个道理。
最后的最后,元翊保住了李言瑾,而李言瑾留不住元翊。
虽说不曾告诉过对方,但他们都想过,今生今世绝不独活。既然你我都在这天地间,那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多求,不能再多求。独独留下个过客在岸边,凝望前年的香桥。
往后。
“还是照常的热闹,五哥就不想下去瞧瞧?”李言瑾从河对岸的彩楼上往下看,连衽成帷,人声鼎沸,又是七月七,鹊桥乞巧的日子。
“尽是人。”李言亭喝了口茶,淡淡地道。“听说前些年有人花钱扎了个香桥,真在河面上烧了起来,那光景还值得一看。只是也就那么一回,昙花一现的,如今赶不上的人想看也看不到了。”
李言瑾摇头笑:“赶上了又如何?说不定还想忘个干净呢。”
两人沉默下来。不知哪个没眼头见识的,在楼背后连放了十来发烟火,震耳欲聋又恰恰看不见东西,扫兴得很。
等烟火停了,李言亭方又开口:“单凛幼时,就是个活死人都敌不过他。”
李言瑾想了半响仍体察不出其中含义:“他那身世,你指望他如何活泼?”
“但他少年时却有一缟纻之交。”
“东郅五皇子李言亭。五哥,咱们兄弟几个里头最胆大的恐怕就属你了。居然装病闭门不出,偷跑出国去。”
“不是装病,是带病上阵。”李言亭笑着调侃道。他这些年是极少笑的,比元翊还少。“可惜,他结交错人了。”李言亭又说,眼里暗了暗。
“你俩生来谈得拢,何错之有?”李言瑾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等着醉。
“若是八弟你,你会在他改名换姓的落魄之时,要他陪你睡么?……我还当时机成熟了,他却从此视我作路人。”
“我原本气品就差你许多,要是动了真心,肯定没你君子。”李言瑾答得坦荡。
这话听在李言亭耳中,非但没能缓解苦闷,反叫他想通了,是以更为苦闷起来,张口词不达意地絮叨道:“若是换了你,哪怕做的同样的事,他也会高兴的。他高兴,我也就没别的念想了……八弟,你可知,他折磨王衿,杀荣和及伺候你的侍女都是为了什么?我让他以为你在天牢里被人糟蹋了,谁知他竟打算替你把知情的人统统杀干净。那时候我才明白他有多瞧不起自己……”
李言瑾没再说话,举起酒杯自顾自往李言亭的茶杯上撞了下,又自顾自地一干而尽。
从酒楼里出来,喝酒的没醉,喝茶的倒像是醉了。街道上骤然冷清下来,更夫不厌其烦地敲着梆子,拖着调子,催得人愈发困倦。
李言瑾命人将他五哥送回宫去,他想一个人再在街上走走,登基前,最后一遍。
从皇宫到这条街不远,要是不骑马,他和元翊就喜欢一块儿到这儿来。李言瑾喜欢人多热闹,元翊却不喜欢,但每次出门还是会拉着李言瑾过来,挺高兴的样子,因为这么多人里他也只认识李言瑾一个。
明明是下令所有人送五哥回去,却有个人一声不响跟在他身后。
李言瑾回头看了魏川冶,沿河跑了起来。魏川冶没有动,定定地看李言瑾像个疯子一样拼命跑,跑了一炷香,等他终于跑不动了,才嗖一声又粘过去。李言瑾坐在林子里的泥地上,呼呼地大口喘气。
“回去罢。”李言瑾吃力地爬起来,拍拍手招呼他。
魏川冶却突然背对着李言瑾蹲下身:“来,我背你。”
李言瑾摇头:“像什么话。”
魏川冶没有坚持,站起来走到李言瑾面前,满眼担心地道:“小瑾,你知道我……”
风吹动树叶,和林间唯一的两个活物。李言瑾跑得浑身是汗,呼吸粗重,两个人站得很近。
“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平常的语气。李言瑾已经很久没尝试过去威胁什么人了,他觉得累。只是这话在魏川冶听来,却带了不怒自威的霸道,不禁木木地点了点头,等李言瑾走开很远,才记得追上去。
“我知道你不喜欢姳儿,乱点鸳鸯谱的事我是不会再做的,你大可放心。”李言瑾站定了等他,眼中竟多了些祈求,“这些年,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我乏了……你答应别做让我非赶你走不可的事,可好?”
魏川冶握紧拳头,关节咯咯作响,却还是笑着应了他。
半月后,李言秉及其身后梁氏各派系顺理成章地被处死,梁皇后入了冷宫。李言瑾完成了称帝的最后一步准备:杀一个亲兄弟。
久未开口的杏妃一日忽然将李言瑾找去,说自己纳了新的花样,让他去把皇后娘娘请来,评鉴评鉴。杏妃还是贵妃时,前皇后尚未仙去,梁皇后也是贵妃,两人最为投缘。人都说,这缘投得古怪,魏贵妃蕙心兰质玲珑讨喜,梁贵妃傲世轻物沉密寡言,怎么想都不合。李言瑾猜杏妃大概是记起那阵子的事儿了。
李言瑾靠着杏妃的小腿跪着:“娘,皇后给我打入冷宫了,怕是来不了。”
“今日来不了?”
“是,来不了。”
“那明日你定要将她请来。”杏妃柔柔地扯了扯锦绣的耳朵,锦绣在她腿上舒服地蹭了蹭。打起呼噜。
李言瑾无奈,只得支个小太监去请人。没多久,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两腿哆嗦地当着杏妃的面禀报道:“皇,皇后娘娘去了。”
李言瑾气得恨不得踢他,转头看他娘,见杏妃再度扯了扯锦绣的耳朵:“又死了?”
这一回似扯得相当重,锦绣睁开眼嗷嗷怪叫了一声,又睡了。
“是,死了。”李言瑾紧张兮兮地答。
“哎,又死了。”杏妃叹口气,就不再搭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