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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能仁·唇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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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元翊与李言亭又谈了一阵,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因而李言瑾悄然挪到了门边。却听李言亭对元翊柔声说了句话。
他说:“落之,我替你把衣裳穿好罢,你若想这副样子见那两人,我可不答应。对了,落之,先前忘了告诉你,隔壁房间里一直有人在。”
有些声音是顶容易让不想听的人听漏的。好比压抑而急促的喘息。
李言瑾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门锁嘎嘞一声被打开,小丫鬟飞快地进来上了灯,复又退了出去。
李言瑾背光坐在椅子里,双目微阖地望着进来的莫决,李言勋,李言亭和元翊,一动不动。
“八殿下,失礼了。”莫决沉声道。
李言瑾没听见,只是探究地盯着元翊看,元翊在见到他的那一瞬,惊讶地睁大了眼,却又立马像没李言瑾这个人似的转开了脸。小小的房间里隔着三个人,显得那么远。
“瑾儿。”李言勋循循善诱地开了口。
“嗯?”
“东西可在你那儿?”
李言瑾想起来了。
许多年前,战事还并不吃紧,大哥带着年幼的自己策马奔驰。他心中暗暗地想,要做个像大哥那样一代风华之人。
无论何时,大哥都会无比亲和地问:“瑾儿,最近功课可好?父皇可有责罚你?他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李言瑾便一脸委屈地诉苦,挨骂了,吃拳头了。一样一样地说。混世魔王李言瑾,只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可怜兮兮地像个孩子。
大哥听得仔细,完了还抚着他的脑袋道:“傻孩子……无论父皇对你说了什么,都要告诉大哥知道么?”
李言瑾木然地望着眼前的几人,忽深深叹了口气。那样子竟另纵横沙场几十年的李言勋觉得有些触目。
“瑾儿?”
“你说我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我照做便是了……大哥。”
“你只需说出东西的所在便可。勿要做多余的事。”李言勋的呼吸加重,再保不住那一副长兄脸孔。
李言瑾鄙夷地瞥他一眼:“你们囚禁我这么些日子,自然该知道东西不在我身上。寝宫里给六哥搜了个底朝天,光就掘开的地都能长多少亩庄家活多少口难民。我瞧大哥你恐怕也未闲着,可不还是没找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大一块东西,没有便是没有,你却执意来问我,可见欲念太深,不是做皇上的料啊。”说到最后,又叹息地摇了摇头。
“欲为千金之果而与狐谋其皮,欲具少牢之珍而与羊谋其羞。瑾儿心里,可是这般想我的?”李言勋的拳头不自觉握紧腰际宝剑,筋骨中透出刚毅之声。他一步一步朝着李言瑾走去,黑色的巨大影子投了下来,将椅子里的人埋个结结实实。
好像“死”,正一点一点朝李言瑾逼迫而来。李言瑾手心里渗出冷汗。
“八弟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这话倒是道出我的心中所思。可见您当真不是我以为的那般有勇无谋。亭儿错了。”
李言亭举起袖子捂着嘴低咳两声,李言勋松开握剑的手,扑面朝李言瑾压来的黑影不见了。元翊不知在看向何处。
“可即便如此,以武服人的只能做皇上的狗,想当主子,您差远了。这话我早拖前任太傅大人的尸首告诉过您,皇兄怎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对了,还有一事也可顺便告诉您,唯有莽夫才会给别处的异动引开视线放跑猎物。若我是您,八弟此刻恐怕就没这么标致了。是不是,落之?”
元翊冷冷地没吭声。李言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那你倒是说说,凭什么我给那老东西卖命这么些年,却非得让这毛头小子得了天下?老东西不信我,防我害他,拿你和老七做挡箭牌,对你们二人疼爱有加,之后又杀了他外公魏国师,我还真险些以为他只是个捏死都没人理会的无名小卒。”李言勋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守疆几十年,最终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皇兄这般诉说,我都觉得有些可怜了。我若是父皇,定会计较,是将江山交托给个不坏的聪明人,还是给个够坏却愚莽之人呢?再如何思量,自然也还是前者。聪明人可以变坏,而您却没可能变聪明,不是么?”
李言瑾第一次听他五哥李言亭说了这么多话,不阴不阳的全为救他一命。没有李言亭,老大自然斗不过老六和他媳妇,便也只有忍了。
皇上至今或许仍以为老五只是个坐而论道的病苗子,所以如此,是因李言亭毫无目的可言。他怎可能费尽心思趟这浑水?若说老大和老六是为了皇位,莫决是为了自保,元翊是为了报仇,那李言亭呢?
李言瑾不禁仔细看了看他。脸上是似笑非笑的邪佞神色,消瘦的身子将要被大氅隐去形状,轻轻依靠在元翊身边。
目的……不是没有。李言瑾头痛非常,只有用手撑住了脑袋。很久以前李言瑾就觉得,元翊和李言亭之间令人无从插足。那是因为李言亭做得太多了。
说到底,他想用皇位困住李言瑾。
“亭儿这些说法,无非是牵走我注意,想救他一时罢了。只是你说了瑾儿千般好处,我更非得杀他不可了不是?”李言勋的手,再度握上了剑柄。
李言秉不屑地斜扫他一眼:“皇兄连我都不会放过,我还哪里顾及得到他人死活?老八最后若真命丧你手,也只是他该死罢,怨不得旁人。”
李言瑾点头附和道:“此话倒是不错。”
“八殿下,勿要再说话了。”一直未开口的莫决忽狠瞪他道。李言瑾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莫将军倒是心疼爱婿,我瞧他此刻生龙活虎,怎都不像是服药半月的样子。不知莫将军可否给个缘由?”
“太子殿下尽可放心,莫决说到之事自然做到。若论缘由,恐怕方才五殿下早已解释清楚,老夫不愿赘言。”莫决冷言冷语,亦是对这假太子没个好脸色。
李言勋冷哼一声:“元大人始终不置一词,想必定与他们二人思虑相合了?”
元翊先是没听见,隔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不见得有好与不好。”
李言勋再冷哼一声。
这情境愈琢磨愈巧妙。眼前四人为退李言秉与陈芍烈身后的西郅大军而团结一束,此刻却为杀不杀李言瑾,谁人坐上龙椅这一节明里暗里乱斗不休。换言之,若李言勋真登上皇位,这三人非死不可。
李言瑾权衡之下,噌一声从椅子里站起,朗声问:“大哥,你以为东西如今在何处?”
“不知!”李言勋亦朗声回道。
李言瑾不禁微笑:“猜猜呢?”
“八殿……”莫决的惊呼给李言亭一只手挡了回去。
“瑾儿,知道大哥可凭一指捏死你么?”李言勋一字一字咬着牙往外蹦。
“那是自然。只不过我若死了,这世界上就真再没活人知道东西在哪儿了。你舍得?或者大哥可以再将待领侍卫内大臣巴天磊大人一块儿捏死?是了是了,怎先前没想着这法子?如此一来,无太子令牌照样调度那四十万大军,也便不用碰这大半月的钉子了。”李言瑾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背后却一片冰凉。
“你知道的倒不少。”
“嘿嘿,过奖。”
“瑾儿,知道大哥最恨你何事?”
李言瑾心中一沉,没有答话。
不知何时剑已出鞘,此刻正披头朝李言瑾砍来:“最恨你这将人当猴耍的性子。”
这个人,是可以单枪匹马手刃三军血洗一城的。李言瑾却忘了。
万念俱灰的一瞬,清脆刚硬的冷兵器交接之声在李言瑾头顶处响起。
“八殿下无论如何不能死在此处,太子殿下意气用事也须给老夫一个交代!”知非之年的将军双手并用,惊险地接下了李言勋的一击。
两人对视一会儿,李言勋这才收敛了杀气,归鞘。
“为了那傻丫头,老夫也只能救你这一回。你好自为之罢。”莫决亦放下了手中的剑,却仍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前方的李言勋,带着戒备与警告。
李言瑾只是怔怔地看着挡在面前之人的背影。
“言瑾,我送你回去。”很长一段时间,李言瑾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有谁在说什么,有谁在做什么。却恍惚听见元翊的声音,简短,急促。
正想摇头,又听见了一阵咳嗽。那人咳得肝肠寸断,仿佛每一声都要呕出血来般。木讷地回头去瞧,只见李言亭弯下的背脊剧烈起伏着。他一手捂口,一手死死拽住元翊的手臂,指关节煞白地嵌了进去。
元翊厌恶地看着,也不推开。
李言瑾仍是不知怎回事,思绪却被拉扯回来,环顾四周,发觉李言勋和莫决已经走了,小小的屋子里留下了他们三人。
既然不用再呆着,李言瑾便抬腿往门外走去。经过元翊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要杀的人,他能千方百计替你寻来,我却要阻拦。今后还是各走各的罢。”
元翊侧低着头。
李言瑾这辈子第一回见元翊低头的样子。笑了。
跟着家丁出府,倒不如李言瑾之前所想那样九曲十八弯,稍许绕了两下便一直直走,没多久就到了门厅处。大门吱嘎地开启,冬夜冷月未能照进府中,墙内无言的灯火却沿着门影平铺开去。青石板的缝隙,棱角分明的碎石,不远处停留的马车都因模糊不清的影子凭空放大了许多倍。
倚靠在马背上的人在见到李言瑾的那一刻,飞奔而来。
李言瑾朝他笑笑。
来人似在风中立候多时,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小瑾。”魏川冶忽然紧紧抱住了他。李言瑾一个激灵,果然整个人都冻成了冰块儿。
“嘿嘿,大表哥。”李言瑾傻笑地拍拍他的背,不觉有些脱力。嗒嗒的马蹄声响起,车轱辘一轮一轮压在路面,不紧不慢地更显幽静。
不多时,李言瑾就要坐上初云拉来的马车,沿着深黑的护河穿过繁闹的街市听一重重门卫的问安,这就回去了。回去么?用元翊的话讲,大约也是“不见得有好与不好”的。
有人从府里赶出来,定在了李言瑾与魏川冶身后。
魏川冶下意识勒紧了胳膊。
“要仔细查清楚他么?”耳边响起低沉而戒备的询问。
李言瑾轻轻摇摇头:“我大约猜得出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