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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接同学再遇同学 ...

  •   这天上午,桂卿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想着北沟烫驴肉的事情呢,腰间那头快要死掉的传呼机突然像个死而复生的蛐蛐一样“哔、哔、哔”叫起来了,上面显示了一个固话号码。
      这家伙可能是憋了太久的原因,一旦得了机会表现自己便不遗余力地卖弄起来,意在告诉主人它的本职工作是接收信息,而当电子表用只是兼职,根本就发挥不了它的作用。
      对于这个除了当时购买的时候店员试着打过一回的传呼来说,这次接收的应该是它的处女信息,桂卿岂有不回之理?
      而且还得尽快地回方才为好,不然就是白白地激动半天了。
      但是,家里是没有电话的,那怎么办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三叔张道全的小卖部里有电话。
      于是,他赶快往他家东边不远处的三叔开的店里跑去。
      由于脚上那双廉价的硬底布鞋很不给力,严重拖累了他那年轻而急躁的脚步,所以出大门的时候他差点给绊倒了。
      正如腚眼子再臭也不能随便割掉扔了一样,这双鞋纵然是再不好穿,那也万万扔不得,因为他并没有几双可供倒换的鞋子穿。
      “喂,我是张桂卿,请问你是谁呀?”他按照传呼上留的号码拨打了过去,电话通了之后他的心里充满了天真的期待,好像有一个久未联系的大富豪朋友在耐心地等着他,等着给他一个登天的云梯。
      “桂卿,是我,高程!”一个并不热情的声音回道。
      “哦,高程啊,”桂卿极为热情地回应道,正因为对方听起来不怎么热情,所以他才故意要表现得特别热情的,他就是这种特殊心理,比较喜欢逆向学习,“老伙计,你现在在哪里呢?”
      “又在干嘛呢?”没等对方回答什么,他又抢着问道,他觉得这也是表现热情的一种方式,“怎么想起来给我打传呼的?”
      “噢,我在汽车站等蒲艳萍呢,”高程随后答道,言语间也比刚才热情了一小点,“闲着没事,就想着给你联系联系。”
      “那个,你中午有空吗?”他又说道,比刚才似乎又热情了一小点,“咱一块聚聚,见见面,聊聊天。”
      “那行啊,”桂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对方的这个要求让他很难拒绝,尽管他心里也有一点想要拒绝的意思,然后他又大声地问道,“你大概还要等多长时间?”
      “这个不好说,”高程嘟囔道,“我看看吧,应该不会太长。”
      “那正好,”桂卿开心地回道,因为他想起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句话了,“等你接着你女朋友了,估计我也能到车站了。”
      “我再想想,”高程又道,“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吧。”
      “噢,半小时左右,”桂卿随即笑道,好像小时候考试得了满分一样高兴,“好唻,你等着吧,我这就去。”
      按道理讲,本来他是想着约高程到自己家里来认认门,顺带玩那么一两天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家里实在是太寒酸了,他的面子上挂不住,又兼着高程这个家伙还带了个女朋友,他着实不好意思主动再提这个事了,就只好随机应变地说去县城找他们了,后边的事情等见了面再说。
      对于一时不好处理的事,拖一会是一会,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陪伴了桂卿和桂明弟兄俩六年中学时光的那辆“上乐牌”小轮自行车,在稍事休整了几年之后又开始为刚大学毕业的“张家大少爷”服役了。
      十年前的夏秋交接之际,叶儿刚刚开始泛黄,张道武眼看着桂卿和桂明哥俩都要到北沟乡中学念初中了,不能再撒开脚丫子跑着去上学了,就狠狠心咬咬牙把卖了几茬兔毛攒的钱都拿了出来,带着桂卿到县城买的自行车。
      当时他们爷俩在县城百货大楼看了好半天,倒是相中了一款看着还比较结实的车子,结果就是钱不够,那辆小轮的车子竟然要二百多块钱,于是爷俩就出来了,准备打道回府。
      他们刚出了百货大楼没多远,正好碰见了村里的秦元虎,也就是秦家的老二,桂卿得叫他二大爷。
      经过三言两语地一交谈,桂卿的这位二大爷就知道了他们爷俩想买自行车而钱不够的事情,然后直接就掏出100块钱来借给了道武,并十分爽快地说:“道武,孩子上学哪能没车子骑呀,这一百块钱你先拿着,赶紧去买车子吧。”
      就这样,有了秦家二大爷的慷慨解囊,他们爷俩才买成的自行车。古有秦琼卖马,今有秦二大爷仗义相助,桂卿每每想起此事心里都是倍感温暖和激动。
      其实,当时学校里最时髦的车子是凤凰牌和永久牌的坤车,就是没横梁的那种女式自行车,但是考虑到家里的人还要骑着这玩意带东西,所以道武还是买了这种更加结实耐用的带横梁的小轮车子,尽管它并不太适合小小年纪的桂卿和桂明哥俩骑着上学。
      那时可把桂卿给高兴坏了,他和弟弟终于有了人生的第一辆自行车,从那之后他们两个人就合用一辆自行车上完了初中和高中。
      而姐姐桂芹在上初中的时候都是撒脚丫子跑着来回的,每每想到此处桂卿就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不好受归不好受,这种感触他也只能悄悄地埋在心里,而不好随意地拿出来展示给谁看。
      现在,这辆劳苦功高的历经风霜的老爷车还是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地会犯点混,可谓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桂卿永远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掉链子”,给他制造各种奇葩的难堪,所有可以犯过的毛病它都不止一次地演练过,有时哪怕是刚刚修过的地方,它也照样会重蹈覆辙让他丢人现眼。
      山区农村的路真的太烂了,说起来也真难为这辆车子了。
      这辆车子让他充分领教了什么是墨菲定律。
      现在,他骑着这位墨菲定律的坚定证明者,开始向县城汽车站进发了。
      一路上桂卿都在不断地考虑着请客的具体事情,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没怎么请过客的人就是这样,没点狗出息头。
      高程、蒲艳萍和他是大学同学,同一级的鹿墟老乡。高程和蒲艳萍是一个系的,但他们和他不是一个系的,只是关系不错的老乡,算是比较好的朋友。
      高程家是北部田成县农村的,蒲艳萍家是南部高土县城里的,两家相距100余公里,算是市内很远的异地恋了。
      对于高程这个人他还是很佩服的,这小子丝毫不在意自己落后的家庭条件,刚一入学就对城市女孩蒲艳萍一路穷追猛打,一个学期不到就把这个女老乡收入囊中,可谓是战绩显著、成果辉煌,叫旁人羡慕不已。
      此前他还经常心有疑问,不知道高程这小子究竟哪来的勇气,居然敢死乞白赖地去追蒲艳萍那种城市女孩,也没想到她这个看起来比较高端时尚的城市女孩居然这么不经追,真是奇了怪了。
      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讲他也没怎么看中她,他诧异的只是高程出手的速度太快了,而且其成果也来得太容易了,所以他也就越发地看轻她了。
      对于一个总喜欢拿他来当电灯泡用,同时顺便加深一下同性之间友谊的老乡、同学兼朋友,他到底该怎么请客呢?
      如果是极好的朋友,比如发小,彼此知根知底的倒也好办,可偏偏又不是这种情况。
      现在他都有点后悔买了这个破传呼了,这玩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想来想去,他最后决定请高程和蒲艳萍去吃烫驴肉,名震青云县的北沟名吃,这个既是家乡菜,又能拿得出手,只是价钱贵了点,贵到他自己只是听说过而并没有亲自吃过的程度。
      他非常隆重地伸手摸了摸裤兜,头几天上山扒蝎子挣的一百多块钱还健在人世,稍微给了他几分请客的底气。
      他怀着十分虔诚的心幻想着,或许人家是来请他陪吃的也不无可能,他不该未见面就在心里先作了小。
      这真是人穷志短怕担当,马瘦毛长不敢想啊。
      他抽空呸了自己一口。
      汽车站就在永安路中段,很好找。
      顶着毒毒的大日头,他像只热狗一般早早地赶到了那里,立马躲到一棵大法桐树下先避避沥青路面上蒸腾起来的滚滚灼浪。
      高程恰好也站在那棵大树下,他手里拿着的折扇正上下翻飞,他那肥胖的身子正不断变换着重心,交替压在两条腻腻歪歪的大粗腿上。
      他扇扇子的举动似乎只能使他变得更热,而不能给予他所希望的凉快,因此他愈加扇得出火了。
      桂卿看见他的举动都替他难受,想不出天下居然还有这样扇扇子的男人,真是出了古了。
      “好家伙,你怎么又胖了?”桂卿热情地喊道,他心里明白这都是必须的阵势,既不能减轻更不能简略,“蒲艳萍看见了不说你啊?这么俊的小青年一旦胖起来就不显得帅了啊。”
      “我们家艳萍,啊,那是最知道疼人的了,”高程把左手腕子上缠的男士小黑包轻轻地往上带了带,右手又轻轻地故作潇洒地弹了弹烟灰,然后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她就喜欢我这身肥肉,特别是肚皮上的肉,她说揉起来很有感觉,比你这种瘦人好玩多了。”
      “噢,有些事你不懂,你不懂。”他接着笑道。
      “不过,以后,你可能就会懂了。”他又笑道。
      他一边如此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恍然大悟般从小黑包里掏出一包已经抽了一大半的香烟来,那是白盒的红塔山,从里面轻轻地提了一根出来让给桂卿吸,以示礼节性的东西他并没有忘记。
      桂卿赶紧接了烟,高程顺手又给他点上。
      “呦,伙计,你的消费档次不低啊,”桂卿直接开玩笑道,半是羡慕半含酸的样子,“现如今都混上红塔山了,在学校里咱时不早晚地能吸回2块钱盒的飞马烟就不错了,那还得背负着沉重的内疚感,感觉很对不起家里人,是吧?”
      “其实在我们田成这种烟很一般了,”高程似乎并不赞同桂卿的说法,却也不想去反驳什么,于是便接口道,“一般喜宴上都用这种烟,属于大路货,不过那都是红盒的。”
      “当然了,”他又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们那边红白喜事普遍档次比较高,这个根本就没法比。”
      “哎,对了,你们这边什么行情啊,也用这种烟吗?”他又发癔症般问道,搞得桂卿心里比较厌烦。
      桂卿现在并不在意这个死胖子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矫情和傲慢,他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讨厌和远离对方,如果这样的几句话他都接受不了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友谊可能早就破裂一万回了。
      “城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他仔细想了一下,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慢慢地回道,尽管学得有些心虚,像初次做贼一般,“反正俺这边农村的一般喜事也就是5块钱左右的烟就差不多了。”
      “烟酒的价格应该都是配套的,”他又补充道,觉得做人还是低调和谦虚一点比较好,“所以我估计酒也贵不到哪里去。”
      “艳萍那边好像比你们这里要略微好一点,”死胖子继续不紧不慢地道来,好像一个祖祖辈辈都在做大官的人家培养出来小青年,他的样子让桂卿很是着急,“城里喜事用烟也就是10块钱那片的,所以还是田成县更厉害。”
      “哦,不过那样也确实费钱,”这头貌似可爱的小猪终于转过想来了,于是又这样说道,“一般的家庭也挺难为的,因为行情抬得太高了,大家都难受,这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
      “这说明田成人都豪爽,办事敞面啊,”桂卿对胖子后边这句话还稍微有些好感,于是便顺势恭维道,他就是这个贱脾气,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喜欢顺着别人来,“当然,这还是条件好的原因,要是没那个条件想摆阔也摆不成啊。”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硬的啊,席桌好看,那都是钱堆出来的。”
      “到你结婚的时候那个场面肯定也差不哪里去,”他又就腿搓绳地恭维道,“肯定热闹喜庆,倍儿有面子。”
      高程竟然对此表示严重认可,这很出乎桂卿的意外。
      桂卿冒着难以忍受的酷暑终于找到了两人之间硕果仅存的那点共同语言,并沿着这条他辛辛苦苦地摸索出来的正确道路努力地陪死胖子继续走下去,一起等着人家已然搂过和亲过无数次的蒲艳萍小姐,那个在当年的大一新生看来已经是老女人的人。
      在故作潇洒的闲聊中他得知高程的工作已经落实了,人家很快就要到坐落在湖东区的市水文局上班了。
      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惊叹不已,其感受的刺激程度不亚于当场吃了一个二十年之后他才有机会碰到的牛油果,因为他自己的工作还没点影子呢,人家已经确定到市里上班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和高程虽然不是一个县的人,但是家里同是农村的,基本条件应该差不多,可现实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这才刚毕业多长时间啊,就已经拉开这么大的差距了,那往后的日子还怎么想啊?
      而更让他感觉惊叹的另一件事是蒲艳萍的工作居然也落实了,她考上了省里的什么生,被分到了离青云县城极近的粮满镇任什么助理,而且她很快就要去报到了。
      此事轻而易举地就打破了“福无双至”的老话,让桂卿不禁感慨万分,也让他充分领教了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她享受副科的待遇——”高程轻飘飘地说道,好像这事就和到小卖部里花两毛钱买了个牙刷子一样简单。
      “享受什么待遇?”桂卿来不及羡慕什么,就连忙问道,青涩之意溢于言表。
      随后高程就给桂卿普及起一些最基本的社会常识来,他真是一点都不嫌麻烦。
      当然了,他的虚荣心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满足。
      “我的个老天哪,你真不懂这个吗?”他在末了又诧异道。
      桂卿此时只能尴尬地笑笑,算是回答。
      他确确实实不知道这些在很多人看来非常简单的知识,他家里祖宗十八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一个为官做吏的人都没有,连个生产队里的小头头也没出过,他哪里知道这些事啊。
      今天这个大太阳看来晒得很值,因为他到最后总算是搞明白了很多事情,也粗略地知道了很多单位大概是干什么的了。
      他心中仅存的那点非常可怜的社会知识实在是和现实中的存在,即那些他曾经在无意间忽略的存在严重地对不上号,因此他不得不由衷地佩服起高程来,且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小子不简单。
      “怪不得人家能追求到一个城里的女朋友呢,”他很正常地酸道,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但是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而我就没有那个能耐,只能被动地当个电灯泡。”
      他当然不好意思直接问高程是怎么进的单位,他明白高程也不会主动详谈这个事的。
      正所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嘛,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况且他们现在还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正所谓投桃报李,有来有往,他也羞赧着拿出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的勇气,如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小时候向老师拿小板凳的样子,告诉了高程他参加了县里组织的考试,而且已经过了笔试,报的是县里一个专业还算对口的单位。
      再往前四年,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考上大学就成了传说中高贵而神圣的“非农业”了,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
      尽管他一直都是花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或者说是花家里的钱吃家里的饭,但是这种朦胧的模糊的诱人的前景还是深深地鼓舞着他,使他像极了趴在玻璃窗户上的苍蝇,虽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但实际上眼前根本就没有什么出路。
      高程像模像样地扶了扶他的仿金丝边眼镜,兄长般慈厚而又温和地鼓励了桂卿一番,说依他的能力和水平考上肯定不成问题,就是比这更好的位置也未必就考不上。
      于是,努力地想象着这些美好的憧憬,桂卿陪别人等心上人的焦躁似乎又减轻了许多。
      盼望着,盼望着,蒲大小姐终于从不断颠簸的不规律起伏的公共汽车上“咔嚓”一声落地了,像是极为尊贵的外宾刚下豪华的波音787专机一样。
      她从混乱而嘈杂的人流中翩翩而至,身罩一袭充满神秘色彩的主要功能意在表现出某种优雅气质的黑裙,头顶一轮宽边花布白色大帽子。
      她行步款款的样子就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又一扭三摇的,颇想有几分赵四小姐的民国范儿,可惜模仿得还不够到位,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影子可以让人聊以遐想一番,遐想过后也就没甚趣味了。
      桂卿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见过如蒲艳萍一样在容貌上具有如此强烈的两面性的女生,从来没有。
      她有几天打扮得像一个天真妩媚而又时尚洋气的城市女孩,充满了温情脉脉的玫瑰色的阳光,令人不禁心生荡漾和向往不已。
      又有几天,她忽然打扮得土里土气、不伦不类的,脸上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重重的灰尘,洗也洗不净,擦也擦不掉,再加上一脸似笑非笑的笑起来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古怪样子,真是让人感觉唯恐避之不及。
      天使和魔鬼轮流在她身上值班,大约一人一周的样子,这一点颇让人费解,一般人根本就搞不懂她到底属于哪种级别的女人。
      大名鼎鼎的友谊之神实际照顾和供养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尤其是有女朋友在场的时候,一番必要的寒暄之后无非就是找地方吃饭的问题了。
      上大学的时候尽可以随着性子使劲地空谈,没有谁会觉得尴尬,毕业了就不能再那样了,凡事若不和金钱挂边便是主动表明自己混得不行。这个浅显的道理谁都懂,只要一毕业就会懂,压根就不要人教。
      桂卿隐约地明白先下手为强和后下手遭殃的道理,况且他也是真的想尽尽东道主的情谊,好给高程一个面子,以便使其在女友面前能增色几分,光荣一回,于是便热情地邀请他们二位去本地最地道的“炮楼菜馆”去品一品北沟烫驴肉。
      他真诚地希望他们这回只是象征性地“品一品”烫驴肉,浅尝辄止即可,而不是敞开肚皮大快朵颐,后者是他绝对负担不起的。
      高程和他的外宾女友艳萍听后欣然就同意了,并齐声夸赞这个主意想得真好,好像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两口子的感情特别好一样,同时还说北沟烫驴肉闻名遐迩,今日正好去见识一回。
      百闻不如一吃,这对年轻男女遇事倒是不客气。
      大约人一旦找对了配偶,便在气势上立马强了几分,任谁都要让着点了,尤其是在单身狗面前。
      好在这个让桂卿爱恨交织的炮楼菜馆并不远,就在火车站北面的老街里,走过去十来分钟就到了。
      虽然现在天气贼热,坐着不动都会弄一身汗,但是打的去未免太浪费了,所以他建议还是走过去比较好,说是如果饿透了,吃起驴肉来会更香。
      老街又叫炮楼街,皆因当年日寇在此街中间路西位置修建了一个十分坚固的青砖大炮楼而得名,桂卿前一阵子去天主教堂看病时就是经过此处的。
      路上,他自然要讲解一番道听途说得来的所谓北沟烫驴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到底好吃在哪里。
      他的讲解以“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开始,以“驴肉香,马肉臭,宁死不吃骡子肉”为结束,其中又重点演绎了一下北沟烫驴肉独有的制作过程,尤其是突出了一个“烫”字,惹得蒲艳萍着实惊叹了几番,以显示自己确实是个地道的女生。
      他说这个烫分内烫和外烫两种。
      内烫就是把健壮的老驴牵到一面挖好洞的土墙边,把驴头伸过洞去,固定好,然后拿滚沸的开水从驴嘴里灌进去,把驴活活给烫死。
      外烫就是把驴赶到一个狭长的土坑里面,用开水往驴身上浇,硬生生地把驴烫死。
      据说,内外烫的手段同时用,这种驴肉才最好吃。
      他的这番鬼话说得一直都飘飘摇摇地走路的蒲艳萍娇娇弱弱地犹豫了一番,好像是少女心突然间就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她原本打算用自己的动摇来体现她那颗善良博爱的少女心的,可惜高程嘴里一通咽着口水说出来的话很快就打消了她那原本就不怎么硬朗的退缩和疑虑,让她很快就变得勇敢和坚定起来了,从而体现了一种夫唱妇随的味道。
      “你看,这来都来了,哪有还没吃到美味就先吓跑的道理?”高程异常高调地笑道,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内敛和含蓄。
      “艳萍,我看你也忒柔弱了吧?”他又颇为自豪地说道,意在结合实际迅速提高女友的品味和认知能力,“猪肉、牛肉、鸡肉你平时不也吃得挺欢的吗?怎么轮到最最好吃的驴肉了,你倒打了退堂鼓?”
      “谁吃得欢了?”蒲艳萍不满道。
      “再说了,”高程又大大咧咧地谝嘴道,“谁又不天天吃这玩意,今天就是略微地尝一下嘛,看看味道究竟怎么样,要是实在不好吃的话,大不了你以后不吃就是了,难道谁还会拿枪逼着你吃啊。”
      他的小艳萍立刻就亭亭不语了,很是知趣和识时务。
      “这玩意肯定不便宜,对吧,桂卿?”高程又道,一副替桂卿打算的样子,真是可笑到他姥娘家了。
      不过,他这话倒是说到桂卿的心窝里去了。
      桂卿又思念了一下他口袋中为数不多的钱,提前给它们做了一番情真意切的祭奠,感谢它们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它们这一去,其结果似乎并不比那些可怜的老驴被开水烫死好多少。
      但愿能够吃一顿的。
      “现在肯定不会真去拿开水烫活驴了,”他随后接话道,这个说法当然也是非常想当然的,因为现在真实的杀驴情况他并不了解,他不过是顺便表达了一种极其渺茫的希望罢了,“那个办法也忒残忍了,听说现在都和普通的宰法一样了,你们就当是吃牛肉或羊肉了。”
      “对了,过一阵子就该喝伏羊了,等回头有空咱再一块喝伏羊吧。”提到羊肉,他又加了一句。
      桂卿正兴冲冲地说着呢,在快到驴肉店门口的时候忽然迎面碰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他的高中同学赵维。
      这个赵维正撩着两条罗圈大长腿,咧着一张填满各种姿态龅牙的青蛙大嘴在街上走着呢,背上还拉着一个灰白色的蛇皮大口袋,像个讨饭的人一样,正面就撞上了桂卿三人。
      如果除掉腿上和嘴上的两大缺点,他绝对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大高个,宽肩膀,蜂腰高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睛不时地射出耀眼的光芒,比十五的月亮都要强几倍,尽管这个亮光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桂卿连忙热情地和赵维打招呼,并问他到县城干嘛来了。
      他说是家里正在盖新房子,他坐公共汽车来县城买五金电料等东西的。
      桂卿顺嘴就问他吃饭了没有,他直接说还没吃。
      桂卿就硬着头皮说那就一块吃呗,反正也没外人,他就利索地答应了。
      他虽然也明白一点“吃外头不省家里”的道理,但是又觉得这种临时被邀请参加的饭局并不是必须还场的,况且他也不愿拂了桂卿这个“同潦”的美意,因此在答应的时候心里并无太大的负担,好像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桂卿指着赵维向高程和蒲艳萍介绍道:“这是我的高中同学赵维,也是我的同潦,老家是南边河涯镇的。”
      然后他又向赵维介绍对方道:“这两位是我的大学同学,高程和他女朋友蒲艳萍,他俩是同一级的,但不是一个系。”
      “同僚,难道恁俩是同事吗?”高程果然诧异道,这让桂卿感觉有点不舒服,“桂卿你不是还没上班吗,怎么和他就是同僚了?”
      “什么,他叫赵维?”几乎就是在同时,蒲艳萍满脸调皮地笑着问道,“好奇怪呀,居然和电视剧里的小燕子赵薇同名!”
      “他是‘维护’的‘维’,”桂卿见状连忙向不通本地风土人情的蒲艳萍女士解释道,“和小燕子‘赵薇’的‘薇’属于同音不同字,而且咱们这个是‘男赵薇’嘛,又不是女的。”
      “我说的这个同潦,是‘穷困潦倒’的‘潦’,而不是‘官僚’的‘僚’,”赵维也十分爽朗地向两位新朋友解释道,好像这个世界有多稀奇似的,“以前俺和桂卿闹着玩的时候互称同潦,呵呵。”
      听完赵维甜不学的解释,蒲艳萍突然又开怀大笑了,她不假思索地说:“那要是恁两人一块进监狱,又一块戴脚镣手铐的话,岂不是得叫‘同镣’了吗?”
      大家都怀着截然不同的心情呵呵大笑起来,蒲艳萍也意识到了这个延伸并不恰当,或者说并不怎么讨人喜欢,有悖于她大学毕业生和副科级人物该有的水平,于是就不好意思起来,稍微脸红了一会。
      桂卿不愿意把同潦的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于是就打住道:“走吧,趁着现在人不多,咱先进去,一会可能就没地方了。”
      他随手掀开两扇沾满斑斑油迹的塑料门帘子,一干四人就进了驴肉店,满满的肉香味混和着多种难闻的中药味马上扑鼻而来。
      待大家进店之后,他好想像《水浒传》中的阮小二一样,拿着猛劲大声地道一声“大块的肉给洒家切上十斤来”,可惜他现在还没有那样雄厚的资本,但又不能表现得太窘迫太小气了,于是就壮着胆子要了二斤驴肉分成四碗,外加油炸花生米和麻汁拌豆角两个凉菜,素炒土豆丝和素炒豆腐干两个热菜,一小筐刚出炉的热钢贴子,四瓶本地产的北极圈啤酒。
      望着香气扑鼻、热力四射、喝了之后肯定非常滋润的一顿大餐,他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同时心中暗想:“驴肉汤真好喝啊,闻着就馋人。”不过,一想到父亲天天赶着个毛驴车去给人拉砖拉石头时辛苦异常的样子,他又觉得实在咽不下去这个驴肉汤,好像这碗里的驴肉就是从他家的驴身上一刀一刀割下来的一样。
      吃饭自然要有说法,喝酒自然要有讲究,不然人家凭什么吃这个饭,喝这个酒啊?
      人家又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下三滥、土鳖。
      为了让三位好友吃得坦然,喝的舒心,消费起来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他故作潇洒地举杯劝道:“都说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来,咱们为了同学情谊,碰个杯。”
      “现在高程兄弟、蒲艳萍师妹是爱情和事业双丰收,赵维兄也要成家立业,正儿八经地混社会了,我祝你们以后事事顺心如意,越过越好,也希望咱们以后常联系,常来往,友谊常在,啊。”
      “同祝,同祝。”三人和他共同举杯,开始喝了起来。
      桂卿此时只是象征性地渳了一小口啤酒就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他哪里敢顺着性子使劲喝呀,他怕一会喝多了,兜里的钱不够结账的,那就丑到家了。
      在如此炎热的夏天里喝啤酒,要是真放开肚子乱喝一气,简直就和喝凉水似的,他当然不敢尽兴喝了。
      不大的酒桌上,意气风发的高程随便讲的一个笑话让他几乎记了一辈子,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都说亲家之间的关系最不担待事了,我今天就说一个亲家之间吃饭的事。说是田成有一个老头去走亲家,中午亲家留他吃饭,但是招待得很不好,他就有点生气了。吃饭之前他就问亲家了,说亲家,恁家里有菜刀吗?亲家说有啊,你要它干嘛?他说,我把我来的时候骑的那个毛驴给杀了,一会咱好炒个辣驴吃啊,这不又多了一道好菜嘛。亲家就说,那一会你怎么回去啊?他就说,一会我就骑着恁家的鸡走。亲家一看,实在没法了,就把家里的鸡杀了,炒了个辣子鸡端上桌。喝酒的时候,这家伙又嫌亲家给他倒酒太抠了,于是就问亲家,恁家有锯吗?亲家说有啊,你要它干嘛?他就说,亲家你每次倒酒的时候都倒不满杯子,杯子的上边根本就用不着,我干脆把杯子的上边给锯掉算了。亲家一看,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赶紧又拿出一瓶酒来,每次都给他倒得满满的。等吃完饭喝完酒了他又问人家,说亲家恁家有鞋底吗?亲家又是一愣,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意思,就问他要鞋底干嘛呀?他就说,亲家呀,我拿鞋底照我的脸使劲打几下,我把我的脸打得红扑扑的,就和喝多了一样,显得亲家你今天招待得好,这样的话你的脸上也显得好看呀……”
      后来天也谈足了,地也说够了,友情也叙尽了,国内国际形势也都分析完了,实在是无话可谈了,高程也帮着蒲艳萍把她碗里的大部分驴肉给消灭光了,正式起场的时候也到了。
      “俗话说酒无尽话无尽,”桂卿及时地总结道,生怕总结迟了会出问题,比如赵维或者高程一高兴,再来一瓶,“要是吃得不好,喝得不尽兴,那就怨我,下回咱再补。”
      “来,杯中酒,都干起!”道辞完之后他又倡议。
      说完这话,他一仰脖子,把杯子里剩的一点酒底子喝得不留一分,然后起身就去结账,其他三人也未甚推让。
      总共86块钱,还好,没超标!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不敢想象,如果真超出预算他该怎么办?
      装好饭店老板娘赏赐回来的还带着些许驴肉腥臊气味的四个银光闪闪的硬币,他和他们说起分别以后各自怎么走的事情。
      赵维要坐公共汽车回河崖镇,继续他那被桂卿意外中断的江湖行程,恰似古代武林高手独孤求败的行程。
      高程则要陪着蒲艳萍去粮满镇提前考察考察,因为镇上说给她安排好了房间,她随时可以住进去。
      既然她可以住进去,那么他就可以住进去,反正他和她是一体的,干什么都能同进同退。
      他们想先买点临时用的东西,顺便去整理一下房间,回头有关单位会统一带着这批头戴光环的人正式报到。
      赵和高、蒲二人恰好顺路,都是往南去的,因此可以同坐一班公共汽车,只是高、蒲先下车而已,于是他们便结伴去汽车站等车去了。
      桂卿就独自骑车子按照原路向东,回家去了。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搞清楚高程和蒲艳萍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呢,或许是高程曾经说了,但是他没怎么注意。
      现如今他只好开动起刚补充完驴肉的脑筋猜想起这个问题来,但是后来却对各种可能的结果都不太满意,他索性就不去想这个事,转而认真地反刍起刚才吃到胃里的驴肉了。
      在反刍了半天之后,他不禁庆幸起自己的英明伟大来,幸亏没多喝啤酒,倘若喝多了酒,一是结不了帐丢人现眼,二是万一呕吐了,岂不可惜了这些上好的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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