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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焚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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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如乐和阿平打大步走回殿里,两个人都皱着眉。
甘如乐来回踱步,一口气叹了又叹,一会盯着房梁一会盯着脚尖。
阿平知道,他是迟迟下不了决定。
袁意平刑期已定的消息,他要不要告诉庄弦琰。
告诉了,他会不会要走,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如现在这般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
不告诉,若他有一天知道了...
那皇帝放着那张龙椅不管,颓然往地上一坐。
阿平去扶他,手还没碰到他的胳膊,就有人慌张拍两下殿门,
“陛下!不好了!陛下!”
“陛下快去旖霞园看看吧,韩大人...”
甘如乐瞪大眼睛。
韩望之都说了。
“那韩望之不要命了!”阿平急着看他的脸色,张口就是一句。
甘如乐由他扶着站起身,眼神突然就聚起来了,一股气凝在喉间。
“也好。”他抓紧阿平的手,往外走的步伐却决绝,“他替我说了。以后他就不会因着这事怨我了。”
“要是五皇子...”阿平深吸一口气,话说了一半却不敢往下说。
甘如乐没理他,跨出殿门的那一刻思绪回来,不可招惹的帝王之气也回来了。
可这帝王之气一到旖霞园就散得一干二净。
“不可,不可啊———”
“五皇子,三思啊———”
一身龙袍的人看着韩望之趴在地上,一只手抱住那少年的腿,一只手死死扯着少年的衣袖。
而那少年穿着他离开时就穿着的白色衣服,胳膊抬起来,一边宽大的衣袖被韩望之扯着展开,像一只断翼的蝴蝶。
蝴蝶只有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这是五皇子最爱的书!不能烧!!”
韩望之的声音撕心裂肺,神经都跟着颤一颤。
甘如乐这才看到,那少年抬起来的手上,紧紧抓着一本书。
他记得。
庄弦琰在大夏就和他说过,这本书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若这本书没了,他会不会也跟着没了。
“琰儿!”
甘如乐的太阳穴咚咚直跳,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得见那少年和他手里的书,听得见自己跑步的时候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他伸手想去抓,可是离得太远。
那少年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脸上竟然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而后少年的嘴角轻轻扬起来,身后那片红一下子刺眼,格外瘆人。
“你来了。”
少年看着他狼狈地跑过来,在他嘶吼着“不要——”的声音中把那本书扔进了身后的火盆。
“扑通”一声,火星四散。
韩望之愣着不躲闪。
那少年的衣角也粘上好多。
甘如乐的呼吸一下子卡住,少年身后的红色好像借着这火星把少年整个人点燃了。
“不....”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火盆,那本书顷刻间变得一团焦黑,怎么都救不回来了。
那他的少年,是不是也救不回来了。
“不————!”
“琰儿———!”
甘如乐徒劳伸着手,去抓那些往上冒的白烟,可是怎么都抓不住。
他停在火盆跟前,愣愣看了好久,才和失了神智一样侧过身看那一动没动的少年,哑着嗓子,
“你为什么...为什么烧书。”
少年没侧过头看他,连眼眶都没红。
“因为我不相信它了。”
“从现在开始,我只信我自己。”
———————
一本书烧起来容易。
可情烧起来却难。
韩望之趴在地上开始哭。
“好,琰儿。”
甘如乐极力控制压抑到悬崖边缘的情绪,一滴眼泪生生夹在眼眶卡住。
他抬起手,隔着好远去摸那少年的肩膀,
“你想烧便烧了。”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少年看着他,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
甘如乐哑然,差点就要伸手去够。
而后那少年就说,
“我想你给我一支精兵。”
甘如乐愣了,那只手悬在空中。
阿平率先反应过来,指着少年就说,
"你好大的胆子!陛下一直惦念你,给你修园子收留你母妃,如今又收留那袁意平的弟弟!你怎么敢...”
“阿平!”甘如乐瞪大眼睛,拦住阿平往前凑的身子,“住口!”
眼泪缩回神经,化成愤怒和不甘蔓延。
可眼眶还通红,还瞪得痛。
甘如乐深吸一口气,再对上那少年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面终于有了几分情绪,他看着那情绪涌上来,再涨开,少年脸上的笑容断裂又拼接,嘴唇也颤抖得厉害。
“为我修园子?收留我母妃?”
“甘如乐...你为我做这些的时候,”那少年的视线直直穿过来,身体都跟着疼,“难道没有想过要怎样向我讨回报吗?”
“我有让你做这些吗?有吗?”
少年说到这里,眼泪突然就失控,就像书掉进火盆里一下子化为灰烬,
“那你又凭什么不让我走?让我一辈子困在这里!”
明明眼泪缩回去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张脸都湿了。
甘如乐呜咽两声,张着嘴却想不出回答。
是啊,他一直都想要那少年的报答。
这叫对他好吗。这叫爱吗。
突然,那少年手一伸就拔了一个士兵的剑,光亮的剑面映着鱼肚白的天横在他脖颈。
“不要!”甘如乐大叫一声。
地上的韩望之也瞪直了眼睛。
“我想好了。我要去救袁意平。”
“救不回来我愿意死在大夏。”
“若你不给我兵,不让我去救... ”
少年坚定地抓着甘如乐的眼睛,说得脆弱却硬狠,
“我现在就死在你亲手布置的旖霞园。”
“你曾以为我娘,袁意明,康有宁他们能困住我,能拿来要挟我....”
“可是你错了。”
一个笑容缓缓绽开在少年脸上,无比清明。
清明得让甘如乐看一眼,就想起那年大夏的雪。
“只要我死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就可以不管那些痛苦了。”
“我自私,我一点也不善良,我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少年看着天,用剑盛着那一片鱼肚白,
“袁意平生我便生。”
“他死,我绝不独活。”
难以言喻的痛苦像钢针贯穿全身,甘如乐捂住胸口,一下子扶着阿平的手才能站稳。
是啊,他以为他把那少年救回来了。
其实没有。
那少年一直留在大夏,从未回来过。
眼泪在眼眶汹涌,甘如乐闭上眼将他们全数逼出眼眶清空,
“好。好。”
“在你心里,我从未有一刻,是你夫君。”
“你要什么便拿去,都拿去...”
这皇帝死死抓着阿平的手,指甲都快掐进肉里,
“你知道吗,琰儿。”
他也和这少年一样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你方才说话的样子...”
“你质问朕的样子,咄咄逼人...”
“才是真正的你,回来了。”
这皇帝低下头,痛苦又压抑地呜咽一声。
“你去。”
“去救你的心上人。”
——————
“离刑期还有二十天整。”
韩望之把帽子戴在那少年头上,细心给他绑好在下巴上的绳子,
“我们须得提前两晚进华景城,方能从牢里救人。”
“走陆路要过两座山,绕一段水路是最快的。”韩望之凝重地抬起头,对上少年的眼睛,“而且路上一刻也停不得,耽搁不得,要睡觉只能在马背上,在船里。”
“五皇子,你真要去。”
庄弦琰披一件轻飘飘的袄子,苍白的脸和身上素净的衣服相衬,目光却带着血红的颜色越过韩望之看向那皇宫的大门。
“他救我的时候从未怀疑过要不要去。”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救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拢紧身上的袄子,
“上马。”
韩望之点点头,庄弦琰一脚往上踏,他就伸手护着他的腰。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琰儿!”,那些严阵以待的士兵就跪下了。
韩望之看着那皇帝过来,也松了手猛地往地上跪。
只有庄弦琰扭过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而那皇帝眼里除了这言行僭越的少年,也没有其他人。
他看着庄弦琰把手脚放下,看着那身后那扇大开的宫门,痛苦就涌上来卡在胸腔。
他知道少年可能一去不回。
他知道他这些年的等待,可能化作一场空。
所以他身处在这难忍的离别,太留恋,却是只得自苦。
“琰儿。”他差点没忍住朝那少年伸出手,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把拳头攥了回去。
“在大夏没能救你,还有郦国...”
那少年的眉毛颤一下,好像被回忆缠上来就无法呼吸。
甘如乐的心跟着猛揪,愧疚开了口子就溢出来,
“是朕对不起你。”
“此行山高路远....”
他又抬起手,最后还是放在那少年肩膀上,
“珍重。”
那少年没有理会他的手,微微弯腰行个礼,
“多谢陛下的兵。”
“小民若在大夏被抓住,也绝不会说出这些是陛下的兵。”
“山高路远,各自珍重。”
这些话里的生分就像一把刀,把心脏每一寸都扎了个遍。
甘如乐痛得闭上眼睛,没放下手也没能说得出话。
这些都是他该受的。他认。
怪就怪当年他毅然离开,是袁意平护住了少年。
所以如今少年才会在这他给他留的安乐窝里一心求死,生怕和袁意平阴阳两分。
他认。
“好。好。”
手指抓住那少年肩膀上的衣服,再缩成拳,就着痛苦颤抖。
“你走吧。”
“韩望之,送五皇子上马。”
地上的韩望之应一声起来,一手扶着那少年的腰,少年这次上马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留恋。
可是他甘如乐舍不得。
他看着那少年挺直的背,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裂开了。
要是一辈子再见不到他,这么多年等待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今他才知道,这少年只要活着就好。
不爱他也无妨。
“启程!”
韩望之见他坐稳了,自己也上马,坐在他后面抓着缰绳。
其他士兵开始往宫门走,韩望之回头看着这略显落魄的皇帝,
“陛下,臣与五皇子告辞。”
那少年没有回头,声音却不轻不重传过来,
“韩望之,我早就不是五皇子了。”
韩望之视线颤两下,“是。”而后飞快地转过了头。
秋风里一下子只剩那皇帝,和他的仆人。
眼泪终于断了线,甘如乐抬头,看见城楼上笙娘娘的背影。
这次他就再不能对她说,他们等的那个少年一定会回来了。
“哥哥,哥哥....”
“哥哥不要明儿了吗...哥哥!”
一个小孩追出来,先前的礼数都不见了,只顾往前跑。
甘如乐看着他跌在青石板上嚎啕大哭,脸微微侧一下,阿平就上去把那小孩扶了起来。
甘如乐看着那小孩张着嘴大哭,紧紧咬着下唇。
他不是不要你了。
他是除了袁意平,谁都不要了。
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