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暗系》菖石

79、风月

　　袁意平甩开福至扶他的手。

　　一点路走了一年。

　　因为他想要把自己从那少年的人生剥离，每踩一步就是一滩血。

　　太难了。

　　在那少年还是皇子的时候，就难如登天。

　　那小皇子隔着扇子瞧他的模样在心里发痒，那小皇子躺在甘如乐怀里朝他眨眼，那小皇子走路的时候踢一下落叶，衣摆扬起铺满东宫的雪。

　　恩恩怨怨，风花雪月。

　　他记得自己无数次对着小皇子背影伸出又收回的手，记得自己摸着嘴唇回忆那小皇子的甘甜，记得在佛寺的台阶前紧攥着拳。

　　是了，那天....

　　他的少年执意要回郦国，要离开他的那天。

　　那种心痛又可怖地冒头，袁意平一下停在路中间，身体往旁边一跌就贴在墙上。

　　太痛了，他怎么要再体会一次。

　　忘不了，忘不掉，还不如死了。

　　这大人闭上眼睛，紧紧咬着下唇，喑哑在喉间盘旋。

　　可他死容易，他的少年不能死。

　　好难，好痛，胸腔被强行憋住的呼吸震得死去活来。

　　“爷...爷....”

　　福至跪在他旁边哭。

　　可他没法顾及旁人，光活着就很难了。

　　他再抬不起腿，再回不了家了。

　　无论是以前的袁府，还是有这个少年的袁府。

　　袁意平闭着眼睛，头靠在墙上，一脸泥和灰，狼狈得像一个乞儿。

　　可即便是乞儿，庄弦琰也认得。

　　化成灰，他都认得。

　　“袁意平！”

　　庄弦琰在路的尽头大喊一声。

　　袁意平猛地睁眼，灰暗的瞳孔霎时亮起来，再灰下去。

　　这大人攥紧拳，死撑着墙要站起来。

　　痛苦让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必须强撑一口气，才能彻底离开。

　　直到那少年炯炯盯着他跑过来，不由分说把他的脆弱又一次揽进怀里。

　　不给他反抗的权利。

　　“我们早就分不开了，你懂不懂！”

　　“袁意平！”

　　少年用力捶一下他的后脑勺，本应该很疼，被他锤的那块地方却格外清明。

　　少年锤一下，再捶一下。

　　“我知道你看得懂那本书。”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

　　袁意平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乱起来，听着少年带着哭腔继续说，

　　“你是我的缘，光靠我们是斩不掉的，你明不明白啊....”

　　“会让我们分开的从来不是别人，是我们。”

　　“你不信，不信你就问问天....”

　　袁意平抬头，脸庞撒上夕阳的红，绝望的眼睛也通红。

　　可那份绝望，不知怎的，在那少年的哭声中有了力量。

　　他看得懂那本书，那本只有少年看得懂的书。

　　他能不信吗。

　　他哪里需要问天。

　　这大人缓缓抬起手，揽住那少年的背。

　　“若天要我们一起死...”

　　他开口，那少年却接话，

　　“那就一起死。”

　　福至的哭声愈发响亮，抱在一起的大人和少年，却扬起释然的嘴角。

　　恩恩怨怨，总归有过风花雪月。

　　——————

　　“殿下，袁大人求见。”

　　一个小太监走上来，轻声，好像生怕扰了这太子的兴致。

　　池熙元站在城楼上，看着华景熙熙攘攘的街，抬一只手拢一拢身上的袍子。

　　“他在哪里。”

　　风比以前凉了，一下子怎么就快入秋了。

　　这太子转过身，微微一怔就看到袁意平蹲在台阶尽头。

　　上一次见面明明没隔多久，池熙元却能一眼看出他瘦了。

　　官服显得有些宽大了，衣袖给风一吹，空空荡荡好像挂在一个小孩儿身上。

　　是啊，若他们还是小孩就好了。

　　那时的他们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哪知道有一天会互相猜忌，生疏至此。

　　“起来吧。”

　　心头升起一股愤恨，两股不甘，这太子转过身，没敢看袁意平的脸。

　　回忆越惹人眷恋，今天的风刮在脸上就越疼。

　　袁意平的脚步声靠近，心脏却咚咚跳起来。

　　他上次抛给袁意平的问题，袁意平会在今天给出回答吗。

　　他会求他杀了他，留其他人的命吗。

　　可他明明杀不掉，明明手心还攥着生疼。

　　“殿下。”

　　“臣有一事求殿下应允。”

　　是什么，会是什么….

　　池熙元深吸一口气，嘴生硬地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他怕袁意平求他杀了自己，怕这二十年的岁月化作最后一个骨灰盒，叫他哭花了眼。

　　城楼的风突然变大声，掩盖空气中弥散时那股恐惧，那股退缩。

　　他们沉默，任那风刮着，刮走他们的二十年和他们之间那根摇摇摆摆的线。

　　“臣求殿下，准允臣护送皇后娘娘和殿下到连州行宫。”

　　池熙元愣一下，和听不懂他的话似的。

　　心里的石头猛地落下，砸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坑，他却不觉得疼，因为他可以松掉压在袁意平脖子上那把剑。

　　连州行宫…

　　池熙元微微低头。

　　袁意平会在路上杀了他吗。

　　“好。”

　　他回答的时候转过身，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那么快答应，把自己的命交托到袁意平手上。

　　明明他还不知道袁意平最后选了谁。

　　袁意平似乎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他回答得那么快，就像他们还在以前的二十年。

　　池熙元突然弯腰，亲手托着那大人的腰把他扶了起来。

　　“你想送便送吧。”

　　你想杀便杀吧。

　　总归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好活。

　　这太子对上袁意平颤抖的视线，意外坚定。

　　而后他发现他再读不懂袁意平的心思。

　　袁意平身上的官服，他身上的锦袍，是越不过去的君臣之界。

　　或许，即便那郦国小皇子没来，他们也会如今日这般，站得那么近，心却隔了千里远。

　　“臣….”

　　袁意平眼眶微红，收起视线不再看他，

　　“谢太子。”

　　风又刮起来，这太子伸手留恋地搭上袁意平的肩。
　　两人宽大的衣袍摇摇晃晃，这次却长大成人，不再是少年。

　　“福至，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踏出宫门的时候，袁意平突然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