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丝暗系》菖石

76、奔忙

　　袁意平睁开眼睛，手臂一阵酥麻。

　　他在枕头上侧过脸，看着那少年几根头发散落微微挡着额头，伸手替他拨开。

　　少年眉心微动，似乎也醒了。

　　可少年还是和以前一样死死闭着眼睛，箍住他胸膛的胳膊收紧几分。

　　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太多次，太熟悉，以至于他忘记这少年早就不是他的书童。

　　也早不能天天在他怀里醒来。

　　或许以后的某一天，这样的场面再不能出现，无论从这世上消失的是他还是这少年。

　　“袁意平。”

　　这少年突然喊他的名字。

　　飘渺的真实侵蚀神经，让他傻傻分不清这少年到底有没有喊他名字，以后还能喊几次。

　　他没说话，顶着烧灼的神经就扣住少年的后脑勺。

　　被子窸窣几声，两颗脑袋凑近再凑近，嘴唇和鼻息终于合在一起。

　　这个吻比昨晚的还热烈，因为早晨的意识总是陷在清醒和梦境中反复沉沦。

　　被子掉在地上，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到这大人身上，胸膛贴着胸膛。

　　可他们却不吻了，顶着通红的眼和额侧的汗珠。

　　少年轻轻伸手拨开这大人被汗粘在脸上的鬓发，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袁相要杀太子，你不让他杀不就是了。”

　　“太子还活着，你袁家之前犯的错，总有办法赎回。”

　　“那太子不愿杀你，我也不愿你死，你又何必傻傻拿你的命去抵。”

　　袁意平怔愣一下，瞳孔在这少年的视线中缓缓放大。

　　“袁意平，这错不是你犯的…”

　　“凭什么让你担。”

　　少年说着，把头枕在他胸膛上，终于不再看他。

　　“我不想你死，那太子也一样。”

　　“总有办法，是不是。”

　　袁意平还是没回答，目光离了那少年的视线便六神无主，发着颤在房梁上乱窜。

　　他们家犯了滔天大罪，真的还能如这少年所说，免于一死吗。

　　这少年似乎听到他的想法，找到他攥紧放在被单上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而后握紧。

　　“你去求，你狠狠地求…”

　　少年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连痛苦都肉眼可见。

　　“跪上三天三夜都好，跪到天荒地老，我都陪你。”

　　“不可以吗。”

　　袁意平用力吸一口气，痛苦才在胀大的肺中减缓几分，可那口气呼出去的时候痛感还是加剧。

　　“琰儿。”

　　他终于憋出一句。

　　“答应我。”

　　那少年插嘴，瞪着通红的眼睛求他。

　　袁意平定定看着他，那只被少年握紧的手挣扎开，转而与少年手指紧扣。

　　“我们试试看，好吗。”

　　思绪明明一团乱麻，说出来的话却镇定得可怕。

　　而后那少年绽开一个笑容，明眸皓齿，就如他们在大夏看到的第一场雪。

　　如这少年第一次跑着奔向他，扑了他一身红梅香。

　　袁意平闭上眼睛，另一只手抚上少年的背。

　　这时门口传来福至的敲门声，

　　“爷，鸿蒙阁那位来要人了。”

　　——————

　　再站在那书房门口，手指再张开。

　　恐惧又把他勒在悬崖那头，再走一步都难。

　　直到耳边响起那少年的声音，眼睁睁看着少年停在鸿蒙阁门前。

　　“袁意平。”

　　少年笑，少年说。

　　“多难，我们都一起活下去。”

　　“我信你，从头到尾。”

　　悬崖底下的海浪翻起来，凶猛的气势砸到他脸上却成了连绵细雨。

　　张开的手指用力，他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身后都有人。

　　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呢。

　　袁相坐在书桌后，没抬眼看他。

　　“父亲。”他径直走到桌前，顶着被浪花轻抚才恢复镇静的脸。

　　“没让你进来。做了官翅膀硬了，不知分寸了。”

　　袁相写字的手没停。

　　“不识分寸的不知是我，还是父亲。”

　　袁意平说出这话的时候，空气刷地一下就安静了。

　　流动的暗涌围着身体穿梭，连手指缝隙都没能逃过。

　　“你说什么。”

　　袁相的眼睛抬起来对着他，一头藏在灌木丛后面的老虎。

　　“围猎会，是父亲派的人。”

　　袁意平的胸腔开始抖动，心里的高塔摇晃起来震天撼地，

　　“父亲想要当今太子的命，不是不知分寸吗。”

　　他用力睁着眼睛和桌后的人对视，眼眶被烧得疼，可他硬撑着，没退缩，

　　“这么多年，父亲口口声声说的那些….君臣之别…忠义之道…..”

　　高塔顶层开始脱落，掉下来砸烂血肉，

　　“都是假的吗。”

　　“你懂个屁！！！”

　　袁相的声音险些将房梁捅穿，伴随着拍桌板的响声这老人站了起来，野兽一样的眼睛从没变过，

　　“你知道你效忠的是谁！！！”

　　“那是太子吗！那是个假太子！！！”

　　第二层高塔墙皮剥离，发出清脆的声音。

　　被这老人指着的年轻人嘴唇无助抖两下，难以言喻的痛苦写进眼睛里，心房血迹斑斑。

　　“什么…太子…”

　　他呢喃，猛地后退一步。

　　袁相却没打算放过他，绕过桌子缓缓朝他逼近，

　　“你可知这么多年，李相那老头视我为死敌。他有中宫皇后这个女儿撑腰，这皇后又生了皇帝独子…”

　　老人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里的毒辣溢出来杀人，

　　“可他怎么都没算到，他这女儿竟亲手将太子和别人的儿子交换，让大夏的独苗在宫外活了那么多年….”

　　“老夫是在惩恶锄奸，把那些不属于这个位置的人拉下去…你懂吗。”

　　呼吸急促起来，连自己都没法控制。

　　袁意平一只手抓紧胸口的衣服才能勉强站稳，可视线还牢牢锁在那老人脸上。

　　东宫…新任太子….

　　他父亲和罗祥的声音梦魇一样绕着耳朵，经久不散。

　　——————

　　“父亲这样做…真是为了大夏吗。”

　　袁意平攥紧拳头，死死扯住拼命逃出脑袋的思绪，

　　“说到底，大夏的太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有一个太子不就好了吗。”

　　“父亲向来审时度势，怎么在这样的事情上就看不清了。”

　　目光尖利些许，撕破那些披着华丽外皮的丑陋，

　　“父亲莫不是被某些东西迷了眼，连儿子能想清楚的事情都想不到了。”

　　站在他面前的人不可置信望着他，用愤怒掩饰那些躁动的欲望。

　　“袁意平！！！”

　　“我是你老子！！！”

　　这老人一脚过去，那年轻人的膝盖就一弯，伴着响亮声音磕在地上。

　　“你就这么和你老子说话！！”

　　袁意平倔强地抬起头，虽然是跪着，气势却和站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父亲！！”

　　“杀太子是怎样的大罪，父亲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可有想过是我父亲！是明儿父亲！！”

　　他声音哑了，说这两句话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泪水也终于不争气蓄在眼眶，

　　”这么多年，儿子何时不尊敬您..”

　　“可您若真做出这样的事，那便是置我和明儿于不顾，置袁家于不顾…”

　　他说不下去，炽热的眼睛里竟装下一点脆弱的哀求。

　　那老人皱眉，缓缓弯腰，揪住他衣领的手却用力又迅速，

　　“我置袁家于不顾？我置你于不顾…？”

　　“平儿，我都活到这把年纪，我还有多少活头？”

　　老人硬生生对上他的眼睛，语气咬牙切齿，

　　“我去拼，我去争，你觉得我为了谁？”

　　袁意平抖着嘴唇，思绪挣扎到嘴边化作一声隐忍又痛苦的怒喝，

　　“父亲！！！”

　　“我何曾说过想要那些！！！”

　　“混账！！！”

　　袁相另一只手猛地落在他脸上，袁意平的脸瞬间撇到一边，嘴角流下一条血柱。

　　“你就这点志气！！！”

　　老人打完他转身想走，衣袖却被扯住。

　　袁意平顶着狼狈的脸看他，掌印发红，

　　“父亲…父亲….！”

　　“收手吧！！！啊！”

　　被他扯住的人回头看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你若还是我儿子，还是我袁家人，你就该站在我这一边。”

　　“你若有异议，也丢不掉袁这个姓。”

　　“但是你会丢掉那个郦国的皇子，的命。”

　　郦国皇子….

　　心脏剧烈震颤一下，被从未体验过的惊恐侵占，胃里也翻江倒海，异样的酸味直奔喉腔。

　　他听到父亲和罗祥的计划，听到太子的身份，听到一切一切，都没这么害怕过。

　　“你…你….”

　　袁意平松开那老人的衣袖，转而掐住自己的脖颈才勉强止住呕吐，却是半个字也挤不出来。

　　“若非如此，我何必留他到现在。”

　　那老人大袖一甩，转过了头。

　　“他早就该死了。”

　　“若你走不好这步棋，就用他的命来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