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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交叉的轨迹 ...

  •   哥本哈根的十一月末,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早晨九点,天色才不情不愿地从深铁灰转为暗蓝,下午三点刚过,暮色已如黑纱般悄然垂落。陈心怡适应了这种被压缩的昼夜,却无法适应心中日益扩大的空洞——那个关于马克的谜团,已从单纯的疑问变成了一处需要小心探访的幽深所在。

      校友通讯录始终摊开在书桌一角,马克的毕业照在台灯光晕里显得越发模糊。陈心怡发现自己不敢长时间注视那张脸——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现在她明白了,不是未经世事的清澈,而是历经惊涛骇浪后的暂时休止。

      心理学系图书馆三层靠窗的位置,已成为她每日的朝圣处。这个马克曾经坐过的地方,木头桌面上有几处细微的划痕,她时常想象是他的笔或尺留下的。窗外的庭院里,山毛榉的最后几片枯叶在某天夜里的大风后彻底消失,枝桠赤裸地伸向低垂的天空,像极了某种无声的控诉。

      尼尔森教授似乎预料到她会持续前来。每周二下午三点,他总会在那个位置留出一把空椅子,身旁放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袋口用黑色棉绳仔细系着。

      “今天我想给你看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十二月第一个周二,教授解开棉绳时这样说。窗外正飘着哥本哈根今冬第一场细雪,雪花斜斜地划过铅灰色的天空。

      档案袋里不是复印件,而是几份看起来年代更久远的文件,纸张边缘微微泛黄,折叠处几乎要碎裂。

      “这是马克入学时提交的额外材料。”尼尔森教授的声音异常轻柔,“大多数学生只按要求提交成绩单和个人陈述,但他额外递交了这些——心理评估报告、哀伤辅导记录,还有一封他母亲去世前写给他的信。”

      陈心怡的手指悬在纸页上方,没有触碰。“我可以看吗?”

      “马克当年提交时明确表示,这些材料可以用于教学和研究。”教授推了推眼镜,“他说:‘如果我的经历能帮助其他人理解严重创伤后的心理过程,那么暴露隐私是值得的。’”

      陈心怡小心地拿起最上面那份文件——哥本哈根某医院心理科出具的专业评估,日期是2007年11月,也就是马克高中毕业前半年。

      评估对象:马克·汉森,17岁
      评估事由:复杂哀伤反应及自杀风险评估
      背景摘要:对象于2006年9月丧父(突发心肌梗塞),2007年6月丧母(自杀)。在母亲去世后出现严重适应障碍...

      仅仅几行字,就让陈心怡感到呼吸困难。她强迫自己继续读下去。

      临床观察:对象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情绪控制能力,会话中逻辑清晰但情感隔离明显。当被问及母亲去世细节时,对象使用大量医学术语描述现场发现过程,表现出明显的智力化防御机制...

      风险评估:当前自杀风险中等偏低,但长期风险需关注。对象将考取医学院作为“生存的唯一理由”,这种将全部自我价值寄托于单一目标的模式具有脆弱性...

      治疗建议:建议长期心理治疗,重点处理幸存者内疚、未完成哀伤及过度理智化防御...

      陈心怡抬起头,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大片雪花粘在玻璃上,缓缓滑落,像眼泪。

      “父亲猝死,母亲自杀,间隔不到一年。”尼尔森教授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感觉吗?十六岁的男孩,一天回家发现父亲倒在书房地板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九个月后,推开母亲卧室的门,看见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旁边是空的安眠药瓶和一封遗书。”

      陈心怡闭上眼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少年马克,也许刚打完球回家,哼着歌推开家门,然后世界崩塌。两次。

      “遗书里写了什么?”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而干涩。

      尼尔森教授从档案袋底部取出一张信纸的复印件。字迹优雅但颤抖,有些笔画因为用力过猛而穿透纸背。

      “亲爱的马克:
      请原谅妈妈。没有你父亲的每一天,都像在真空里呼吸。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但我太累了,累到连假装正常都做不到了。
      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直是个好儿子,是我的骄傲。
      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替我看看那些我没看过的风景,体验那些我没体验过的快乐。
      学医吧,你一直想当医生。治愈别人,就像我们没能被治愈一样。
      永远爱你的,
      妈妈”

      信纸下方,有一行不同的字迹,显然是马克后来加上的:“我答应你,妈妈。但请告诉我,当治愈别人的人自己无法被治愈时,该怎么办?”

      陈心怡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雪持续下了整整一周。哥本哈根裹上银装,运河边缘结了薄冰,城市在白色覆盖下变得安静而内向,像极了正在学习如何与创伤相处的人。

      第二个周二,陈心怡在图书馆见到了不一样的尼尔森教授。他没带档案袋,而是带来了一个老式CD播放机和一副耳机。

      “这是马克大三时参加的一个研究项目。”教授连接好设备,“关于‘创伤叙事对心理复原的影响’。参与者需要讲述自己的创伤经历,研究人员分析其叙事结构、情感表达和意义建构。”

      他将耳机递给陈心怡:“这段录音从未公开过。马克同意录音时特别说明,这段材料‘或许有一天能帮助某个同样在黑暗中行走的人’。”

      陈心怡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起初只有呼吸声,平稳得近乎刻意。然后马克的声音响起,比校友通讯采访录音里年轻一些,也更紧绷:

      “我的名字是马克,今年21岁。我要讲的是关于失去的故事,或者说,关于如何在一连串失去后继续存在的故事。”

      停顿。长长的呼吸。

      “我父亲死于突发心肌梗塞,在他54岁生日前三天。那天我逃了最后一节数学课,想去买他喜欢的那个牌子的雪茄作为惊喜。回到家时,发现他倒在书房的地毯上,手里还拿着批改到一半的学生作业。”

      马克的声音很平静,过于平静,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我做了所有学过的急救措施——虽然那时我还不是医学生。胸外按压,人工呼吸,直到救护车来。急救人员把我拉开时,我还在数按压次数。后来我知道,他很可能在倒地瞬间就已经离开了。我的所有努力,不过是拒绝接受现实的表演。”

      录音里传来马克喝水的轻微声响。

      “母亲的反应很奇怪。她没有哭,至少没当着我哭。她有条不紊地安排葬礼,接待亲友,处理文件。我以为她很坚强。直到三个月后,我发现她在深夜悄悄整理父亲的东西,把每一件衬衫叠好、闻过、再放回衣柜。那不是整理遗物,那是在建造纪念馆。”

      “我试图帮忙,试图支撑她。我说:‘妈妈,你还有我。’她微笑着摸我的头说:‘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但她的眼睛看着远方,像在寻找某个已经不在的人。”

      陈心怡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父亲去世九个月后,一个周六早晨。我醒来时觉得家里特别安静,那种不正常的安静。我敲母亲的房门,没有回应。推开时,她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床边柜子上是空的安眠药瓶,还有给我的信。”

      马克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纹:

      “我读那封信时,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死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确认。确认我担心了九个月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确认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痛苦确实无法承受,有些伤口确实无法愈合。”

      “最糟糕的不是发现她的那一刻,”马克继续说,声音重新变得平稳,但那种平稳现在听起来像是深渊表面的薄冰,“而是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每天早上醒来,有那么几秒钟,我会忘记。我会想‘今天要给妈妈买她喜欢的那种面包’,然后记忆像潮水般涌回,我重新失去她一次。日复一日。”

      录音里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心怡以为结束了。

      “我学医,是因为母亲遗言里让我学医。我选修心理学,是因为我需要理解发生了什么——不是医学上的,是心理上的。我需要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在失去伴侣后选择死亡,即使她还有一个孩子。我需要知道,这种选择是懦弱还是勇敢,是自私还是解脱。”

      “我需要知道,”马克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能不能原谅她。更重要的是,我能不能原谅那个没能阻止这一切的自己。”

      录音到此结束。陈心怡摘下耳机时,发现脸颊湿透了。图书馆窗外,雪暂时停了,天空露出惨淡的灰白。

      尼尔森教授递给她一张纸巾。“每次听这段录音,我都会想起维克多·弗兰克尔的话:‘在刺激和反应之间有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中是我们选择反应的力量。’马克选择了将创伤转化为理解,而不是仇恨或自我毁灭。”

      “但他一直没能真正原谅自己,是吗?”陈心怡擦干眼泪,“从他在非洲最后那封邮件看,他一直带着那种‘没能阻止’的内疚。”

      教授缓缓点头。“有些人背负的十字架,形状太过贴合他们的脊背,以至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马克的内疚感,也许就是这样的十字架。”

      十二月过去一半,冬至临近。哥本哈根的白昼短得只剩下可怜的几个小时,太阳低低地悬在地平线上,从不真正升起,只是沿着天际线滑行,投下漫长而扭曲的影子。

      这个周二,尼尔森教授带来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的复印件。

      “这是马克的‘哀伤日记’。”教授解释道,“他从母亲去世后开始写,持续了整整四年,直到大学毕业。这不是治疗师要求的作业,而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说需要‘记录这个过程,就像记录一个长期实验’。”

      陈心怡翻开第一页,日期是2007年6月16日,母亲去世后一周。

      “第7天。
      姑姑今天又来了,带来了食物和担忧的眼神。她说我需要哭出来。我告诉她我在浴室里哭过了,其实没有。
      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母亲的痛苦如此巨大,以至于死亡成为唯一解脱,那么我的痛苦是否有一天也会达到那个临界点?
      明天开始复习生物,医学院入学考试还有四个月。”

      往后翻,条目变得稀疏,但内容越来越密集。

      “第43天。
      梦见父亲。他坐在书桌前批改作业,像往常一样。我问他:‘你恨妈妈离开我吗?’他转过头,但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
      醒来后意识到:我其实在生他的气。气他先离开了,留下妈妈一个人。也气他这么健康的人,怎么会突然倒下。
      今天背完了人体骨骼全部206块骨头的拉丁文名称。它们都有名字,都有位置。而痛苦没有。”

      “第89天。
      心理治疗师问我:‘你对母亲的感觉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这是真话。
      爱她,因为她是我妈妈。恨她,因为她选择离开我。理解她,因为我亲眼见过失去伴侣后她的样子。羡慕她,因为她终于解脱了。
      这么多矛盾的感觉同时存在,它们互相抵消,最后剩下的是...一片空白。就像父亲梦中的脸。
      今天开始学习循环系统。心脏如何泵血,血液如何流动。但没有人解释,当心碎掉时,是哪条血管破裂了。”

      陈心怡一页页翻看,目睹着一个少年如何用智性探索情感的荒原。马克记录自己的梦境、闪回、情绪波动,像科学家记录实验数据。他引用哲学著作、心理学论文、文学片段,试图用他人之言照亮自己的黑暗。

      “第206天。
      今天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个女人,背影很像妈妈。跟踪了她两个街区,直到她转过街角消失。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感到深深的羞耻。但更深处,是更深的空虚。
      治疗师说这是正常的哀伤反应。但什么是‘正常’?当你的世界已经崩塌,‘正常’还有意义吗?
      医学院面试就在下周。我需要告诉他们真相吗?关于母亲,关于遗书,关于安眠药瓶?”

      翻到中间部分,笔迹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僵硬工整,逐渐变得流畅,偶尔有连笔。

      “第418天。大学第一年结束。
      解剖课上第一次接触大体老师。她是一位死于乳腺癌的老年女性。当我把手放在她已经没有生命的胸腔上时,突然哭了。不是为她,是为妈妈。
      教授问我怎么了,我说‘太震撼了’。这是真话,但不是全部真相。
      真相是:我意识到母亲的身体也变成了这样——没有生命,等待分解。而我没有机会像对待这位大体老师一样,带着敬意和感激触碰她的身体。
      今晚会写信给妈妈,告诉她我今天学到了什么。即使她永远不会读到。”

      陈心怡抬起头,发现图书馆的天窗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管理员打开了阅读灯,暖黄色的光笼罩着这张桌子,这个小岛。

      “他一直在写信给母亲?”她轻声问。

      尼尔森教授点点头。“这是他自己发明的仪式。每当他学到重要的东西,或者遇到困难的决定,就会写信给母亲。他说这帮助他感觉‘她还在某种程度上参与我的成长’。”

      “那些信...”

      “都烧掉了。”教授说,“每写完一封,他就会在安全的地方烧掉,看着烟雾升起。他说:‘我不需要保存它们,因为重点不是记录,而是对话的过程。’”

      陈心怡想起自己在非洲失去马克后,也曾写过无数没有寄出的信。原来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会用相似的方式寻找光亮。

      冬至前一天,哥本哈根的气温降到零下八度。运河完全封冻了,有人在冰面上滑冰,笑声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清脆而脆弱。

      这个周二,尼尔森教授迟到了。当他出现时,怀里抱着一个旧纸箱。

      “抱歉,我在档案室找了很久。”教授把纸箱放在桌上,灰尘在灯光下飞舞,“这些是马克在‘创伤与复原’课上的所有作业和笔记。我想让你看看,一个人如何将个人痛苦转化为专业理解。”

      纸箱里的笔记本不是日记,而是学术笔记,但每一页的边缘、空白处,都有细密的批注和关联。

      在一篇关于幸存者内疚的论文草稿边缘,马克写道:“幸存者的困境:为什么是我活下来?更糟糕的问题:为什么我希望活下来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最糟糕的问题:如果我真的这么希望,是否意味着我不够爱他们?”

      在关于自杀者亲友心理反应的阅读笔记旁,他列出了一个问题清单:

      1. 自杀是选择还是疾病的结果?
      2. 如果死亡能终结痛苦,阻止自杀是否道德?
      3. 当一个人说“我需要你”时,是在表达爱还是施加负担?
      4. 我是否对母亲的死负有责任?如果是,是多少?

      尼尔森教授指着一行用红笔反复圈画的话:“看这里,这是他大二时写的,后来成为他整个学术方向的基石。”

      那句话是:“创伤不是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件,而是发生在关系中的断裂。因此,疗愈也必须发生在关系中——与他人、与自我、与意义的关系重建中。”

      “马克逐渐意识到,”教授解释,“他真正的创伤不是父母去世这件事本身,而是关系的突然断裂,是未被说完的话,是未被回应的需求,是未完成的告别。所以他后来的工作——无论是在非洲还是其他地方——都聚焦于关系修复:医患关系、社群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

      陈心怡想起马克在咖啡厅说的:“有时候我们必须成为坏人,才能阻止更大的恶。”现在她明白了,这句话背后是对关系复杂性的深刻理解——有时候保护一种关系意味着伤害另一种,有时候爱的表达形式可能看起来像背叛。

      “这里还有一份特别的材料。”教授从纸箱底部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是几页手绘的图表,“这是马克自己设计的‘哀伤过程模型’,融合了库伯勒-罗丝的五阶段理论、斯特罗贝的哀伤任务模型,还有他自己的观察。”

      图表异常精美,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各种路径、循环和反馈。在最下方,马克写了一行小字:“哀伤不是线性过程,而是螺旋式下降和上升。有时你觉得自己在前进,其实只是绕着同一个深渊转圈。重要的是,每个循环都可能让你对深渊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用了四年时间看清楚自己的深渊。”尼尔森教授轻声说,“然后他决定去世界上其他深渊看看,看看那里的人如何面对无法承受的失去。”

      圣诞节前三天,哥本哈根下了一场暴雪。城市几乎陷入停顿,电车停运,自行车被埋在雪堆里,行人稀少。图书馆仍然开放,像黑暗海洋中的灯塔。

      这是节前最后一次周二见面。尼尔森教授没有带任何材料,只带来两杯热巧克力。

      “今天我们只聊天。”教授把一杯推到她面前,“我想听听,了解了马克的过去后,你有什么感受?这些信息如何改变了你对他的理解?”

      陈心怡捧着温热的杯子,让热气蒸腾在脸上。窗外的雪疯狂飞舞,像记忆的碎片试图重新组合。

      “我明白了他的选择不是突然的英雄主义,”她缓缓说,“而是长期准备的必然结果。他花了四年时间研究自己的创伤,建立了一套理解痛苦的框架,然后去了非洲——不是去逃避,而是去验证,去看看这套框架在极端情境下是否仍然成立。”

      教授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也明白了他的内疚感从何而来。”陈心怡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没能阻止母亲自杀,这种‘没能阻止’的无力感,成为了他身份的一部分。所以在非洲,当面临可能无法阻止的伤害时,他做了极端的选择——也许是为了证明这次他能阻止,也许是为了重复熟悉的模式:用自我牺牲来应对无力感。”

      “很深刻。”尼尔森教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但还有一层:马克可能也在寻找原谅自己的方式。通过在非洲拯救他人,他也许在潜意识中希望弥补未能拯救母亲的遗憾;通过承受风险,他也许在惩罚那个‘安全地活着’的自己。”

      暴雪敲打着图书馆的窗玻璃,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教授,”陈心怡抬起眼睛,“您认为他成功了吗?在寻找意义、寻找原谅的路上?”

      老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陈心怡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但我想和你分享马克毕业论文致谢中的一段话。那是他全部学术生涯中,最个人化的公开表达。”

      教授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纸,展开,戴上眼镜朗读:

      “感谢我的父母,即使他们已经离开。父亲教会我严谨,母亲教会我敏感。他们的缺席成为了我探索人类痛苦与坚韧的最初动力。
      感谢那些在黑暗中陪伴我的人,你们证明了光明不必来自太阳,也可以来自另一支蜡烛。
      最后,感谢所有愿意分享创伤故事的人。你们的勇气提醒我:痛苦不必被战胜,只需被携带;伤痕不必消失,只需被编织进生命的纹路。
      我即将前往的地方,痛苦是日常语言,伤痕是常见风景。我希望在那里,我能成为一支蜡烛——不求照亮整个黑暗,只求让某个角落的影子变得柔和一些。”

      读完,教授小心地折好纸,放回口袋。

      “所以你看,他可能没有找到终极答案,但他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不是消除痛苦,而是与痛苦共存;不是治愈一切,而是在无法治愈时提供陪伴。”

      陈心怡的眼泪无声滑落,滴进热巧克力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明天我就要回瑞典和家人过圣诞了。”教授站起身,穿上大衣,“新学期开始前,我建议你做一件事:不要寻找马克在哪里,而是思考马克的故事给了你什么。如何将他面对创伤的方式,应用到你自己未完成的哀伤中。”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陈心怡,有时候我们寻找别人,其实是在寻找自己遗失的部分。马克寻找母亲原谅的方式,你寻找马克下落的方式——都是试图与失去达成和解的尝试。也许真正的和解不是找到,而是接受找不到;不是得到答案,而是与问题和平共处。”

      教授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渐渐消失。

      暴雪在午夜时分停了。陈心怡没有回家,而是继续坐在图书馆窗前,看着雪后异常明亮的夜空。云层散开,露出几颗寒星,遥远而清晰。

      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写一封不会寄出的信:

      “亲爱的马克:
      今天我了解了你的过去。不是通过传闻或猜想,而是通过你留下的文字,你记录的思想,你设计的图表。
      我知道了父亲猝死那天你逃课去买雪茄,知道了母亲遗书的内容和你的追问,知道了你如何在每个螺旋循环中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深渊。
      我知道了你去非洲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去验证;不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是为了完成一个实验:关于痛苦、关于意义、关于原谅的实验。
      我不知道这个实验的结果如何。也许在某个难民营的星空下,你得出了结论;也许在引开叛军的那一刻,你找到了答案;也许你仍然在寻找,以我不知道的方式。
      但我知道了这个:你的故事不是悲剧,而是探索;你的伤痕不是缺陷,而是地图;你的消失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而我,通过了解你的过去,终于开始理解自己的现在。
      谢谢你成为那支蜡烛,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
      心怡”

      写完,陈心怡合上笔记本,望向窗外。雪后的哥本哈根一片洁白,仿佛所有伤痕都被暂时覆盖,所有故事都被重新书写。

      她明白了尼尔森教授的深意:了解马克的过去,不是为了找到他,而是为了理解他;不是为了解答“发生了什么”,而是为了明白“为什么这重要”。

      父亲猝死,母亲自杀,少年马克在双重失去的废墟上,用知识和勇气建造了一座桥——一座连接痛苦与意义、失去与重建、个人创伤与人类共情的桥。然后他走过这座桥,去了世界最需要桥梁的地方。

      陈心怡也有一座桥要建:连接2014年非洲那个被困在未完成故事中的自己,和今天在哥本哈根学习如何理解创伤的自己。连接对马克下落的执着追问,和对生命本身复杂性的接受。

      她收拾好东西,最后一次环顾这个马克曾经坐过的位置。阅读灯在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圈,像一个小小的、完美的庇护所。

      走出图书馆时,凌晨的寒气扑面而来。陈心怡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感觉肺部像被清洗过。街道上空无一人,积雪吸收了所有声音,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决定走回家,在这片洁白中留下自己的脚印。每一步都清晰而坚定,不像在雪中跋涉,而像在完成一个仪式——告别过去的仪式,迎接未知的仪式。

      回到阁楼房间,陈心怡没有开灯。她走到窗前,看着雪夜中的城市。远处教堂的尖顶指向星空,像在询问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从抽屉里拿出铁盒子,打开,看着那张非洲的照片。现在她明白了,马克眼中的光芒不是天真,而是历经黑暗后依然选择发光的决心;不是无忧无虑,而是明知痛苦存在依然选择关怀的勇气。

      她将照片贴在胸前,闭上眼睛,让所有画面、文字、声音在心中沉淀:

      少年马克跪在父亲身边做心肺复苏;青年马克推开母亲卧室的门;学生在图书馆窗边写下关于哀伤的思考;医学生在难民营的星空下阅读心理学书籍;一个男人转身跑向枪声,为他人争取时间。

      所有这些画面最终汇成一条河,一条从创伤源头流向未知海洋的河。河床是黑暗的,但水面反射着星光。

      陈心怡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不是站在河边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而是学习如何在这条河中航行,如何将个人痛苦的支流汇入人类共同经验的大海。

      她关上了铁盒子,这一次没有锁。让它半开着吧,让记忆可以呼吸,让过去可以与现在对话。

      躺在床上,陈心怡听着远处隐约的教堂钟声。圣诞节快到了,一个关于诞生与希望的节日。在北欧最黑暗的时节,人们庆祝光的回归。

      也许这就是全部的意义:在最黑暗的地方寻找光,在最痛苦的经历中寻找意义,在最深的失去后学习如何继续去爱。

      睡意如雪般温柔降临。在梦的门槛上,陈心怡仿佛看见了一个画面:不是马克的回归,而是她自己向前走的背影。她带着所有的故事——父亲的、母亲的、马克的、她自己的——走向一个需要被理解的世界。

      而那个世界,也许正是由无数个像马克一样,在黑暗中建造桥梁的人,一点一点连接起来的。

      窗外的哥本哈根沉睡着,在雪的覆盖下,在漫长的冬夜里,等待着光的回归。而陈心怡知道,明天,当太阳再次沿着地平线滑行时,她会开始新的工作:不是寻找消失的人,而是延续未完成的对话;不是解答旧的问题,而是提出新的问题。

      因为有些旅程,重点从来不是抵达,而是前行本身。有些理解,从来不是得到答案,而是深化问题。而有些爱,从来不是拥有,而是学会在失去后,依然保持爱的能力。

      暴雪过后的世界一片洁白,像一张等待书写的纸。而陈心怡,终于准备好了自己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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