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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意外的痕迹 ...

  •   哥本哈根的秋天渐渐深了。梧桐树的叶子从金黄转为锈红,最后在连绵的雨中铺满街道,像一层厚实的地毯。空气里海水的咸味更重了,混合着烧木柴的烟熏气息——丹麦人家中壁炉开始燃起今冬的第一把火。

      陈心怡的生活逐渐有了节奏。每周一三五的早晨,她乘火车从诺瑞布罗到市中心,穿过哥本哈根大学心理学系那扇沉重的橡木门,沿着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走到教室。她的笔记本渐渐填满了英文和丹麦文混杂的笔记,边缘处偶尔会有她自己画的小小图示——神经元、记忆曲线、认知模型。

      一个周四的下午,她在系图书馆查找关于创伤记忆编码的文献。图书馆位于建筑顶层,天花板是倾斜的玻璃窗,即使在这样的阴天,光线依然充足。书架排列成同心圆,从弗洛伊德、荣格的古典著作到最新的神经科学期刊,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木地板抛光剂的味道。

      她开始看到一篇《现代社会的孤独》论文,作者的名字跃入眼帘:马克.汉森,她的心微微一颤。她开始阅读,“现代社会的孤独,是一种在人群中也会袭来的沉默。它不源于物理上的独处,而是来自 “超级连接中的深度失联”——我们有数百个“好友”,却找不到一个能深夜倾诉的人;我们点赞无数生活,却很少被真正看见内心的褶皱……”

      她开始沉入,读完后她无意中发现书架底部有一排陈旧的年鉴和纪念册。出于好奇,她抽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册子,封面上烫金的字迹已经有些剥落:“哥本哈根大学心理学系2009-2012”。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随意翻看着。照片中的学生们在实验室里操作仪器,在课堂上讨论,在校园草坪上野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年轻的光芒,那种对未来的确信和对知识的渴望几乎要从泛黄的照片中溢出来。

      翻到中间一页时,她的手突然停住了。

      那是一张实验室小组的合影,五六名学生围着一位教授。左边第二个男生,瘦削的脸,深色的头发,眼镜后的眼神专注而略带疏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但笑容没有抵达眼睛。

      马克·汉森。她的心停滞了几秒,大脑一片空白。

      照片下的标注证实了她的猜测:“认知心理学高级研究小组,2009年春。从左至右:安娜、马克·汉森、托马斯、维奥莱塔、彼得森教授。”

      陈心怡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张脸。比她记忆中年轻,更加棱角分明,但那种独特的气质——那种介于专注与疏离之间的状态,与她认识的那个热情和有温度的马克完全不同。她忽然想起艾薇说过的话:“哥本哈根有很多隐藏的角落,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故事。”

      她从未想过,马克的故事会以这种方式与她的道路交叉。她怔怔的看着那张照片,眼眶有些湿润。

      “找到需要的书了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陈心怡抬起头,看见系主任艾琳·尼尔森教授站在旁边。尼尔森教授六十岁左右,银灰色的头发剪成利落的短发,穿着深蓝色的羊毛衫和灰色长裤,眼镜链垂在胸前。

      “我……我在看这本旧纪念册。”陈心怡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

      尼尔森教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册子,微笑起来:“啊,那是好多年前的了。让我看看……”她接过册子,翻到陈心怡刚才看的那一页,“这是彼得森教授的研究小组,他五年前退休了。这些都是很优秀的学生。”

      陈心怡犹豫了一下,指着照片:“这位马克·汉森……您认识他吗?”

      尼尔森教授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她摘下眼镜,仔细看了看照片,然后抬眼看向陈心怡:“你认识马克?”

      陈心怡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认识。”

      “他是我教过的学生。”尼尔森教授的声音变得柔和,带着回忆的色彩,“事实上,我当过他一年的班主任。你对他感兴趣?”

      “我对他的这篇论文感兴趣。”陈心怡说。

      尼尔森教授点点头,将纪念册合上,放回书架。“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去我办公室聊聊。我记得马克的一些事情,也许对你理解他的论文有帮助。”

      陈心怡跟随教授穿过安静的图书馆,走下螺旋楼梯,来到二楼角落的一间办公室。房间不大,但窗外能看到心理学系的小庭院,一棵古老的山毛榉树几乎触到窗玻璃。书架上塞满了书和文件,墙上挂着几张学位证书和与同事的合影。

      “请坐。”尼尔森教授指了指窗边的两把扶手椅,“茶?咖啡?”

      “茶就好,谢谢。”

      教授从角落的小桌上拿起电水壶,放入茶包。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她整理着桌上散落的文件,动作从容而精确。

      “马克是2009年入学的,”她开始说,背对着陈心怡,“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特别。开学第一周,我在走廊上看到他,瘦削,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脆弱。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敏感。”

      她转身,将茶杯递给陈心怡,然后在自己对面坐下。

      “他不爱和同学在一起,经常一个人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或者实验室最里面的位置。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害羞,但后来我发现,他是有意保持距离。不是高傲,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陈心怡小口喝着茶,温暖的红茶带着淡淡的柑橘香。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他的学业极其出色。”尼尔森教授继续说,眼神看向窗外,仿佛在回忆中寻找那个年轻学生的身影,“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论文写得深入透彻。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心理学,他说了一句我至今记得的话:‘我想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做那些伤害自己和别人的事,即使他们知道那是错的。’”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声音。

      “您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吗?我的意思是,那种疏离感?”陈心怡小心地问。

      尼尔森教授沉思了一会儿。“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分享学生的个人信息,即使他已经毕业多年。但……马克从未隐瞒他的背景。他来自奥尔堡的一个小镇,家庭情况复杂。母亲在他青少年时期去世,他是靠自己努力考到哥本哈根的,申请了全额奖学金。

      陈心怡感到胸口一阵熟悉的紧缩感,那种对他人痛苦的本能共鸣。

      “他非常刻苦,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上。我记得有一个学期,他选了我的一门高级统计课,同时还要完成两个研究助理的工作。有一次他交作业时,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显然是过度疲劳。我建议他减少工作量,但他只是说‘我能应付’。”

      “他后来怎么样了?毕业后?”

      “他以最优等成绩毕业,拿到了剑桥的博士录取通知和全额奖学金。尼尔森教授的语气中骄傲的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他的毕业典礼上。”

      教授停顿了一下,看着陈心怡:“你为什么对他这么感兴趣?不只是因为学术,我能感觉到。”

      陈心怡放下茶杯,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当时我正经历一些……个人困难,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是说他的这篇文章分析得很锐利,不简单是冷冰冰的学术分析,而是真正理解孤独对人的影响。”陈心怡有些词不达意的解释。

      这仍然是真实的,只是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她不仅读过他的论文,还与他有过短暂而深刻的交集,而那交集以最残酷的方式结束了。

      尼尔森教授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马克确实对孤独和人际连接有独特的见解。也许正是因为他的个人经历。有时候,我们最深刻的理解来自最痛苦的经历。”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我们系的校友通讯,几年前的一期。里面有一篇对马克的简短采访,他谈到了在哥本哈根的学习经历。你可以看看,也许有帮助。”

      陈心怡接过册子,封面上的日期是2013年秋季。“谢谢您,尼尔森教授。”

      “不客气。”教授微笑道,“看到现在的学生对前辈学者的工作感兴趣,总是令人欣慰的。马克是个特别的学者,他的方法——将严谨的科学研究与深刻的人文关怀结合。”

      这让陈心怡又想起他把她从海边拉回时她触碰到身体时,他坚实的胸膛。

      离开尼尔森教授的办公室时,黄昏已经降临。走廊里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投下温暖的光晕。陈心怡将校友通讯小心地放进背包,感觉它沉甸甸的,不仅是纸张的重量。

      那天晚上,她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沿着街道走到附近的公园,找到一个安静的长椅坐下。街灯在渐浓的暮色中亮起,公园里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她打开那本校友通讯,找到采访的那一页。文章不长,配有一张马克的近照——比她第一次见到时瘦一些,但眼神依然专注。采访中,记者问他在哥本哈根大学的学习经历对他有何影响。

      马克的回答写道:

      “在哥本哈根的那些年,我学会了与孤独共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当你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但正是那段经历塑造了我作为研究者的视角。我意识到,孤独不是个人缺陷,而是一种现代生活的普遍状态。我们生活在一个超级连接的世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孤独。

      “我的教授们,尤其是尼尔森教授,教会了我一件重要的事:心理学不仅是理解心理过程,更是理解人的处境。我们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会在关系中挣扎?为什么在拥有那么多的时候,仍然感到空虚?

      “哥本哈根给了我空间去思考这些问题,在那些漫长、黑暗的冬季夜晚,在图书馆的角落,在实验室的安静时刻。我学会了将个人的痛苦转化为研究的动力,不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为了理解那些与我有着相似挣扎的人。”

      文章的结尾,记者问他有什么建议给现在的学生。

      马克写道:“保持好奇,不仅是关于世界,也是关于自己。我们最深刻的洞见往往来自最不舒适的地方。不要回避你的脆弱,而是将它转化为理解他人的桥梁。”

      陈心怡合上通讯,仰头看向天空。哥本哈根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深紫色,几颗早亮的星星在云层缝隙中闪烁。她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马克的话在她心中回响:“将个人的痛苦转化为研究的动力”“不要回避你的脆弱,而是将它转化为理解他人的桥梁”。这些话与她在美术馆的感悟如此相似——记忆不是负担,而是材料;痛苦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马克的情感一直停留在那个夏天的午后,她把他固化为一个符号——勇敢乐观开朗善良乐于助人的人。但尼尔森教授的描述和这篇采访展示了一个更复杂、更完整的人:一个从艰难环境中挣扎出来的人,一个将孤独的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艾薇发来的消息:“这周六我们的工作室开放日,下午两点开始。有兴趣来看看吗?有几个艺术家的作品很有意思。”

      陈心怡回复:“好的,我会来。谢谢邀请。”

      她收起手机,站起身,开始走回公寓的路上。街道两旁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偶尔能瞥见屋内的人们在晚餐、看电视、交谈。这些平凡的场景突然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联结感——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挣扎,自己的秘密,在这个北欧的秋夜里,寻找着温暖和意义。

      回到公寓,陈心怡没有立即开始学习。她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本从中国带来的日记。翻到空白的一页,她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停顿了很久。

      最后,她写道:

      “今天发现了马克的过去。不是作为我认识的那个人,而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学生,一个从痛苦中成长起来的人。尼尔森教授说他‘瘦削,苍白,疏离,但极其刻苦’。艾薇说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故事,现在我明白了。

      “我不再问‘为什么他要那样做,而是开始问‘是什么让他成为了那样的人’。

      “父亲曾说:‘每个人都在打一场你看不见的仗。’也许马克也是。我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是。

      “今天的启示:心理学不仅是理解他人,也是理解自己。在理解他人的复杂性时,我们也拓展了自己内心的空间。”

      她合上日记,走到窗边。夜空中,云层已经散去,露出一弯新月和稀疏的星星。远处的教堂钟声响起,清晰而沉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陈心怡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充满肺部,清醒而刺激。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因为没有痛苦,而是因为痛苦不再是她世界的中心。它变成了一个章节,一个部分,一个可以观察、可以研究、可以整合的体验。

      在北欧的秋夜里,她开始学习一种新的能力:将个人故事放置在更大的人类故事中,看到自己的痛苦不是独特到无法承受的,而是人类普遍经验的一部分。而这,也许是心理学能给她最珍贵的礼物——不是消除痛苦,而是理解痛苦;不是忘记过去,而是与过去和解。

      而这一切,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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