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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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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煞孤辰所罩的命定之路,乃是血与火铺就的人生,一旦踏上,即是断崖。莫说机缘巧合造化弄人,亦不会悔恨交加,即便再多的选择,最后的终点,亦不会偏离当下多少。
只因是这样的人,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浑身伤痕,终立于绝顶,脚下趟出一条长满名为惨烈与残酷的荆棘之路,不是懦夫,便非胜即死。
玄霄轻轻闭上双眼,过往千百年的光阴中,却没有此刻看得透彻。
他已不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奇才。
毕生功力散尽,修为尽失,洞窟内上古灵力涌动激烈,凡人之躯无法承受这巨大压迫摧折,肉身于极短时间内几乎分崩离析,纵然红尘客拼尽全力,亦是无法护得周全,待硝烟散去尘埃落定,昔日惊世绝艳的人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名容貌毁损、半身无用的平凡男子。
他踉跄了一下,方才适应这僵硬的身体,失去了平衡的肢体很难站稳,但他摇摇晃晃几番挣扎,终究没有倒下,清淡笑容浮现,在遮掩了整个侧面的灰白长发后隐约露出。
男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象征着神魔之身而没有任何纹路的光洁掌心,此刻遍布纵横交错的划痕,有粗糙的三道红色印记在掌上弯曲延伸。
他抬眼望向四周,浑浊的眼瞳中映出的是模糊的景象。
也只有到得此时,有些事才终于明白,才终于想通。
他低声的笑了起来,声音是撕裂后的喑哑。
“有些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不远处静立的女子看着他,眼神中并没有丝毫的悲悯或是叹息,她深知那些多余的感情施加于眼前这人身上,只是旁观者可笑的自以为是罢了。
“说。”
“之所以我能进这无祀山内,之所以沐风能助你一臂之力,之所以我知道该如何做,全因一位上神一路指引相助,”她顿了顿,“便是九天玄女。她以神识与我交流,教我该如何去做。待到事情完结之后,更有事要说与你听。”
“此前你逆天飞升,又于东海之上斩杀神将,更同魔尊重楼将南天门毁坏,玷污神界,此皆乃重罪。未将你缉拿回神界受审,不愿因此与魔界再起冲突是一,亦是天帝测算到你与今日这件大事有极为重要紧密的干系,是以期望你能回头,拯救天下苍生而免于战祸再起。”
“若你肯对过往之罪俯首改过,发誓绝不再有逆天之心,并不再与魔界相勾结,功过相抵下,神界便不再追究。”
一片沉寂之中,玄霄忽地止不住的大笑起来。
他笑得那么用力,笑声中夹杂着咳喘的声音,似是很疲累了,却又绝不肯停歇。
“吾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使重楼不必被那蚩尤祸及,不过是不想他从此消失。”
“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六界安危,又与吾何干?吾此一生,从来不是自负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英雄。”
纵然是英雄,又有几人能得善终?光荣的背后,尽是深埋心中腐烂至死的悔恨,传说踏着的,永是千万尸骨堆砌而成的宝座。
向左是错,向右是错,英雄是错,小人是错,为天下人而活是错,为自己而活亦是错。
这世事如此,又当如何?又有什么是对的?
他只知自己心之所系,绝不愿因那赏赐的小小恩惠,而矢口否认自己的真实意愿。
一句话便可得来的所谓宽恕,他连不屑的眼神都懒得给。
“果然如此。”
女子略带涩意的语声虽依旧平稳,却藏不住那叹息之意。
“若你肯认罪便罢,若是不肯,则更为罪孽深重。只因你身为祸端,却不知悔改,倘使继续留你在魔界,则不知后日会否生出更大的灾劫来……神界绝不会再姑息。”
“哼,我便知之前神界对我不加追究,其中定有原因,如今事情一了,便迫不及待地自己撕掉那虚伪面目。”
玄霄没有丝毫意外的模样,冷冷道:“一石二鸟,果真不错。”
果然不愧是神啊,轻易便将劫难化去,同时也绝不留任何后患。
他低首,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忽的一笑。
“只是,我的确不会再回魔界,日后是生是死,与重楼也再无干系。”
“为……”红尘客吃惊的望着玄霄,只是刚问出了一个字,忽的自己便想通了。
为何?
只为他如此骄傲。
若是往日,他绝不会做出如此选择,区区神界的威胁,他怎会放在眼里?即使神魔开战,他也只是会重披战袍,手执长剑,杀伐决断,与重楼并肩而战。
并肩而战……却是再也不能。
如今的他,只怕连最普通的凡人武者都不及,又有何能去介入神魔之战中?
身为争端之借口,却只能置身事外,看战士的鲜血流了满地,自己的双手却连剑都提不起。
剑……他已无剑。
纵然他已不是昔日睥睨天下立于绝顶者,然而玄霄依然是玄霄,皮囊可易,高傲不换。
“只是……”女子终是忍不住开了口,“我从未与那魔尊重楼有过深交,却知他绝不会任你离开魔界,即便他知晓实情,翻天覆地也会将你从六界的任何角落中找出来。”
“吾当然明白,”男子淡淡说道:“你可愿帮我做件事?”
“什么?”
“消除他的记忆。”
并没去看对面女子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继续说着:“吾知道,此刻重楼正在山外,他方才便到,一直未露面,想必是因蚩尤之故,而丧失清醒神智。这正是时机,你只需将他有关于我的所有记忆尽皆消除便可。”
他极平静,仿佛只是在讲着一个无趣而乏味的故事。
“我……我不懂。”
默然半晌,红尘客声音带上一丝颤抖,她想说这简直是疯了,她想说这对那魔之尊王是最大的不公,但得到最后,也只是说出一句,“你怎会如此之狠。”
“狠心吗?”那人轻笑。
“荆棘之路也好,修罗之道也罢,吾的路,一人独行足矣。”
仙道魔道,哪个不是道?然而到得最后,此时此刻,方知最难修的,莫过于人道。
他修不成仙,又投身入魔,而今却要重回人间,形单影只,寡落一身,终沦为凡眼肉胎。
一切孽障皆记载于冥冥之中,终会偿还。
然而这并非俗套的报应,或许这一遭,破而后立,又能悟出什么新道,也未可知。
须知世间大道,皆是隐于路旁。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辛酸人,最不缺的便是痛苦事,有几人能上达天听,有几人能始得善终。
平常事才揪人心肺,平常事才最艰辛难熬。
无有痛苦,何来脱胎换骨?
只是所有撼天动地的过往,也终将消逝,皆化作往日尘烟,已如隔世。
那人略垂了头,笑了一笑,口中轻声说了句话,便转身离去。
红尘客望着他再不回头的背影,一步步缓慢的走着,渐渐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重楼,吾的魔王,后会无期。”
风轻日暖,忽有一道紫气横贯碧蓝苍穹,于云海间急速穿行,终停在无祀山上方。
白发如雪、仪神隽秀的仙人遥立云端,望向那被郁葱苍翠的密林覆盖的山峦,眉头轻皱,似有不解。
慕容紫英虽已升为天仙,亦是不改清冷喜静的本性,他并不愿去天界修炼,仍待于剑冢之中,日日与喜爱的剑器为伴,是以诸多事端,他并不知晓。
他日前因四处寻觅能为铸剑所用的绝佳矿石而来到南疆密林,路途之中忽觉方圆百里间有异变发生,待他御剑寻至此处,那非同寻常的波动却已消失,此山亦是毫无异样。
他心中疑惑,却始终看不出半分端倪,也只得作罢。
正待动身离开时,慕容紫英无意间瞥到下方山道间有人踽踽独行。
那人似是腿脚不方便,走起路来有些踉跄,虽是一路都扶着树,也不知已跌倒几回。
这山间多雨水,潮湿不堪,地面也甚是泥泞,将他身上的衣衫沾染得十分脏污,已看不出原有模样来。
剑仙心念略有触动,再去捕捉却无影无踪。
他只道是山间猎户或过路行人,虽是出现在此荒凉山林中有些突兀,却也并不值得深究,便御剑而起,直冲九霄而去。
而那一刹那的心悸,终究不知从何而起,为何而终。
凡人几生几世,不过神魔一梦醒转,沧海桑田,劫灰散尽,转眼已是数百年。
重楼仍旧当着他的魔界尊王,虽然在他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折损了几个得力手下,却也完全不妨事,毕竟魔界多得是魔才来替他处理琐碎事务,他也懒得去追究那些与己无关的小事。
一如从前漫长的生命中度过的每一天,他却偶尔觉得很是空虚,练武或是去到人间游荡也无法填补,他觉得自己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只是每每思及此处,便无法再想下去。
什么叫做“之前”……根本不存在“之前”,便不会有任何变化,而他的感觉,也不过是种错觉。
但他无法阻止自己那样去想,只因心中那空虚之念,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像是笼罩在心魂之上的巨大阴霾,这对魔尊来说,自是极大的罕事。
直到他遇到一个唤作紫萱的女子。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中的感觉有种奇异的熟悉,熟悉到令他胸口同着眼眶一起酸涩难忍。
真是奇怪,他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从来没有爱过,明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
一袭紫衣的清妍女子背对着他,平静至极的语气,却是毁天灭地的痛楚和执着:
你不知道爱是什么。
爱即地狱。
被爱亦是地狱。
却叫人沉沦至死,亦不悔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