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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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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是最易被点燃的情绪,亦是最易蔓延成旷野大火,然而大忿怒即为佛陀大寂静的对立面。
游走于失控的边缘,却是极致的冷静,正如玄霄此刻燃烧起全身灵力,却如隔岸观火般清冷明彻,仿佛身为旁观者,看这一出盛极的大戏,落幕之时如何惨烈,也与己无关。
他微笑,自齿间散逸出的冰冷笑意如同最后的宣誓。
玄霄察觉出一股气息自背后缓缓靠近,他早已辨出那是纯净的仙气,但他没有做出任何的戒备,只因那股气息中所含着的深厚到令人心惊的缱绻情意,与刻骨悲哀。
一只白皙却沾血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转头望去,一张女子的面容撞入眼中。
虽是有些此曾相识的熟悉,但玄霄肯定自己并不认得这个带着温和却又略略羞怯的神色看着自己的女子,只是那眼波中所传达出的千言万语却令他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不该询问对方的身份。
究竟……是谁?
女子浑身狼狈不堪,只是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当下这种凄惨的状态,只是柔声道:“我来帮你。”
她的手看上去苍白无力,轻轻地扶到剑柄上时,却有一股沛然莫御的正大神力自她手中蓦地炸出极耀眼的纯金光芒,倏地沿着羲和剑身而行,蜿蜒若电,顷刻间投入到剑身与气道之间的缝隙中去。
几乎同时,长剑发出龙吟长鸣,铮然声响,自那封印之力中猛地弹出,力度之大,震得玄霄几乎脱了手,而封印崩溃之势亦明显加快。
玄霄终于带上几分惊异之色,这猜不出来历的女子,身上竟带有如此浩然壮阔的神力。
女子察觉到他不可思议的神色,苦涩的笑意淡淡漾开,“我并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也并非全是我的力量……只是等到封印打开,我一直尽力保留下的自己残存的灵力也便罄尽无归,到得那时,我也该……”
她没有说完,玄霄虽不知会有何严重的后果,按理灵力耗尽至多变成凡人之躯,但他隐约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你……为何如此?”少顷,玄霄终于还是开口问她,眼中分明犹豫不定,似乎一直在试图回忆自己是否认识这么一个人。
并非丽色无双,也不是绝世佳人,女子整个人都是清爽淡然的,五官分明带着些玩世不恭之色,眼神中却是恭谨而温顺,仿佛是一个灵魂住在了截然不同的身体中。
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蹙起长眉,认真思索的表情落在女子的眼中,忽的便拨动了某根绷得紧紧的弦,如石破镜湖,如风吹湖皱,如心上一滴抹不掉的血红朱砂,如沉睡千年的梦中唯一不变的脸。
一个人的爱恋究竟可以有多深厚?
在没有丝毫的回应下,对方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存在,而仅剩的回忆中,只有自己永恒凝望的背影,被日月辉映的光芒长长的铺开,在那样的凝望中,星辰洒落的仿佛都不再是冰冷的温度,而是满溢了甜蜜酸楚的汁液,不堪碰触。
微笑时嘴唇勾起的弧度,思索时眉心皱成一个结也是好看的形状,观星时仰起的头,下颌锋利脖颈修长,低头时垂下的眼帘如同要把所有盛开的花都收在方寸之内,仿佛那些花只为他绽放。
记忆的碎片扎在心上,每次呼吸的跳动,都有鲜血流出,都扎得更深。
无可救药的迷恋,中了最深的毒,日日夜夜的痛楚思念,也抵不过一个无意中投来的目光。也曾有过那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以为自己若是同他相处了解的更多一些,或许便会知道更多的缺点,也便不会再这般的沉沦下去。
这样的想法过后,往往是更沉默的自嘲。因为她知道,自己会连那些缺点也一并爱上。
待在红尘客的体内,自己的执念引领着她一路寻找的那些年,她也见过世间百态,恶鬼天仙,善行恶事,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匆匆而过,她见了这许多人事,心中仍然是只有一个念头。
真是单纯到痴傻的爱啊。
然而越是纯粹,便越是强大,事皆如此。
连九天都无法掌控观测,她却能凭着莫名的感应而能准确的找到玄霄的行踪。
半透明的魂魄飘出,沉重的身躯陡然一沉,却并未落入下面的火池中,而是翻身一跃,立在一边。那魂魄依然一语不发,只是温柔地看着玄霄,随着封印的逐渐打开而渐趋虚无。
重新主导了自己身体的红尘客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她眯起双眼看着不远处的沐风,忽然一阵难过。
这突如其来的难过,是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在难过,而非沐风的感情投射在她心中。
男子凝视眼前的似幻非幻的虚影,仿佛极为吃力却终于想起了什么,“你是……”
他似是有些迟疑,却还是说出了口,“沐风……”
固执的不肯离去,即便化作孤魂野鬼也要留下来,或许只是为了听到这一句话吧。
所有的执念顷刻间瓦解的干干净净,她残破的魂魄再也没有力气说出任何话,只是微笑,看着他,像是要把那身影带进骨血里,如果有下辈子,也要带下辈子的记忆中。
只是她已没有来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生,死可以生。
如雪消融的魂魄一点点散逸在空气中,淡红色的碎片如同零落的花瓣,在炎热的气息吹拂下轻轻飘荡,恋恋不舍的环绕着他的身体,然后彻底消失。
红尘客的耳边轻轻响起一声低喃,“真是对不起啊……将你的身体弄成这幅模样,本想来世将欠你的一并还了,但我已无法进入轮回……谢谢你……”
静立的女子忽然便淌了满脸的泪,映着火光,宛如鲜血。
爱即地狱。
火池猛地炸裂,岩浆四处迸溅,千仞绝壁的寒冰缓缓融化,不时有大块的冰掉入流动的火焰中。
封印终开。
无形的气道崩毁后,冰火相激之下地底竟缓缓移出一道极深的裂缝,黑黢黢的狭窄缝隙宛如窥视夜空的一线天,但那天空却是恶魔的咆哮之口。
“她不想让你死,但你终究逃不过这一劫。”红尘客的声音很低,似乎这话只是说给自己听。
“逃避是懦夫的行径,对吾而言,从来都没有回头之路,亦没有别的选择。”
男子看着择人欲噬的裂缝,轻蔑的眼神高傲绝伦,“吾之一生从未有丝毫的畏惧,只知吾心之所向为何,若谁敢阻我,在吾命结束之前,必将其头颅斫下。”
红尘客并未有任何的惊讶之色,她虽未与玄霄其人有多深的接触,却知这人心性一向如此。
她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被中途截断,眉头微皱,眼神凝定,竟似和谁在以神识交流。
寒冰烈火,一时之间互不相让,硕大的气泡从池底浮出,宛如实质的黑暗缓缓在裂缝蠕动,望之犹如巨兽贪婪的黑色长舌伸出,黏腻的舔舐着地面,要将周遭所有都吞噬进腹。
难以计数的岁月中形成的是饕餮般无止境的仇恨,即使将全天下都拉入地狱之中,亦是欲壑难填。
封印一旦打开,便绝无中途撤出之理。沐风以己身湮灭为代价打开封印,方使得玄霄能于灵力耗尽之前收回灵力。但
如今封印已解,蚩尤将出,无论是人间魔界,皆是后患无穷。
玄霄大袖一挥,正欲上前,忽见身侧红光一闪,却是一直呆立原地的剑灵。
原本只是垂首不动的羲和忽的抬头,猩红如血的眼瞳中,决绝而锐利的光一闪而过,直刺向正全力挣脱而出的蚩尤。
他身形轻动,刹那间化作一道赤色流光,如灵蛇般将那团黑色紧紧卷裹,继而猛然将其拉入破开的封印之中。
只一瞬,玄霄便知其用意。
他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如同最硬的刀刃,却仿佛一碰即折。
纵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他依然清楚地看到剑灵眼中挥之不去的阴影,那阴影中所包含的千般愧疚万般悔恨是那样沉重不堪,但终究被一瞬即逝的狂热眷恋所尽皆淹没。
羲和在纵身扑入那裂隙之前,并未向玄霄看上一眼,或许是害怕吧,怕自己只是一眼,便再也舍不得,舍不得再也看不到他,舍不得去死。
缓慢扩大的裂隙渐渐停了下来,阴影笼罩之下什么都看不清,不时有森然剑气从中窜出,直将周遭岩壁劈地粉碎,尚存的巨大坚冰只是被剑气余势扫到,亦是崩裂成一片雪白齑粉。
剑气锋芒锐不可当,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在方寸之地内将一切绞杀。只可惜蚩尤身为上古魔祖,纵然此刻仍是尚未完全脱出封印的状态,也依然以绝对强大的姿态凌驾于羲和实力之上。
金属相击之声接连不断,连在一起犹如只有一个音调的青铜之乐,歌着杀与伐的赞颂。
鲜血般零碎的流光不时迸溅,黑色的魔气将原本大盛的赤光碾碎成一地黯淡的锈红。只是那跋扈的魔气始终只能在那裂隙中狂躁纵横,无法摆脱羲和剑气如跗骨之蛆的紧紧桎梏。
玄霄垂下眼帘,长睫覆下,遮掩了一切激烈的情绪。
他自知这是最后的时刻,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进行奢侈的悼念或是哀恸。
身处如此世间,便早已有相应的觉悟。死于战场,也是难得的光荣。
旁侧有声音幽幽响起,“我来助你。”
便是没有九天玄女的暗示,便是不去顾及玄霄此举一旦失败对于六界而言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自己也不会冷眼旁观。
就当做是为了沐风最后的心愿,亦不能就这样看着他死在此地。
那女子羞赧又坚韧的微笑面容自眼前如浮光掠影,红尘客只觉心内一阵绞痛,苦楚难言。
九天之前所言仍在她耳边萦绕,红尘客定了心神,沉声道:“羲和剑质特殊,可以它为媒,当此无祀山内五灵之力尚未散去之际,将其重聚,便能使封印再度开启,将蚩尤镇于地底,只是……”
她看着玄霄,后半句话却未曾出口。
“只是封印一成,羲和剑也便会不复存在,你所想说的,可是此意?”玄霄手腕轻抬,凝神细细端详掌中持着的赤色长剑。
他虽是询问,却好似心中已确定了答案。红尘客瞧他神情,虽无任何异样,然而自己心中却有莫名的悲伤之意升起。
玄霄忽的一笑,当下再不犹疑,他将全身灵力灌入剑中,继而猛然将长剑掷于火池之上。
悬于半空的长剑周身炎气四散,化作实质的烈焰上下环绕,与下方的火池岩浆炙热之气融为一体,远远望去犹如火龙飞舞当空,所到之处将一切焚尽。一旁红尘客默诵法咒,无祀山内原本已然散开,却依旧被结界所禁锢的剩余力量亦随之流动起来。
狂风从不知名的时空裂缝中吹进,乍然出现后以暴君的姿态降临。
数道狂流如龙卷般倒悬灌入,像是长鞭挥舞,扫荡一切,鞭挞一切,将周遭一切扫荡成荒芜焦土。
没有雷声,不见电光,整个洞窟却仿佛承受着万钧的重压,摇摇欲坠中,仿佛整座山脉都将拔地而起,被带入封印初启之时的远古洪荒之中。
玄霄身处风暴中心,衣袍被狂风拉扯,发出裂帛的响声,他自岿然不动,依旧催动全身的灵力向着不远处的羲和剑汇集,长剑剑身连一丝颤动也无,处于火焰缭绕的中心,稳如泰山。
灵力迅速流失的感觉并不好受,身体的疲倦虚软夹杂着阵阵疼痛,玄霄甚至能清晰感受到身体一寸寸一分分的变化,这仿佛只是梦魇中才会发生的事,却在眼前真实上演。
他脸色更是白如金纸,但眼神却带上几分狂热之色,这如同灭世的一幕在他眼中,不喾于一场最艰险的挑战,但愈是困难,便愈是激起他的征服欲。
他本是这样的人,永远望着前方更高处的目标,生死亦可置之不顾。
火舌的舔舐中,巨大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
第一滴水坠落之时,于半空之中化作的巨大水柱,与几乎同时形成的其余四道洪流聚在一起,一时间,黑水、紫雷、青风、黄土汇成一道,逡巡环绕后猛然直直撞向倒悬着的赤色火龙。
极绚丽的光芒炸开来,溢彩流光合在一起,五色五道,缓缓轮转间倾泻出一屏帘幕落下。光芒辉煌灿烂,将下方的黑暗裂缝全部笼罩在内。
五灵之力聚齐,封印重启。
无祀山外,一阵清凉夜风刮过,空气被撕裂,黑色的漩涡形成一方通道,空间的转换只在瞬间便已完成,结界消散后的点点余辉如星辰的碎片落下,一个暗红身影赫然显现在半空中。
重楼。
他看到眼前如魇境一般的壮丽奇景,只觉心内不详之感如火焚烧,往日于此地所见之幻境此刻毫无征兆的浮现心头,彼时他尚不懂得自己于幻境中的心情,此时终于明白。
焦躁的魔一步不停,直向山内飞去,忽有一阵无法克制的疼痛自脑内传来,他的眼前闪过无数奇异的画面:
铿锵的战歌回响,铁血的军队厮杀在广袤的战场上,遍布尸骸的大地涂满了鲜血,牺牲的旌旗猎猎于风中飘扬却燃成灰烬。
荡尽所有烽烟后的土地寸寸开满摇曳的罂粟,红色的毒花每一株都像染了丹蔻的纤纤玉手款款摆动,熟悉而陌生的脸紧闭着双眼,孤零零的头颅上的五官扭曲成疯癫的痛苦不甘,插在直直戳向地面的长矛上。肢体断裂成腐朽的碎片,被胜者恶毒而骄傲的镇压在最深最深的地底,最热又最寒冷的力量所交汇之处,是比地狱更彻底的黑暗。
忍受千万年的冷寂,蛰伏在心底的渴望在千万年的等待中早已微弱成一星如豆的火,却终究不灭,坚信那燎原之势必将到来。
却戛然而之,在成功到来的前一刻,被扼杀。
巨大的仇恨与愤怒如同最彻底的黑暗将他淹没,自身的血脉在响应那炼狱中的咆哮嘶吼,灵魂的挣扎被未知的天性所呼啸吞没。
失去意识的最后刹那,重楼不知道自己是否喊出了那个名字。
玄霄猛地向后倒退数步,冷汗自他额上淋漓而下,力量如烈日下的冰雪般逐渐消失,但他全未顾及自身,待站稳之后,立即便试图将长剑召回。
然而那烈焰缭绕的剑只是安静的立在那明丽的火光中,赤红的剑身上罡纹清晰如昨。
“玄霄!”
男子猛然扭头,却不见有任何的踪影,如同震耳欲聋的寂静,他几乎以为是幻觉,然而那个魔的声音,他却怎么都不会认错。
玄霄攥紧了手,眼中神色剧烈变幻。
地面开始剧烈的震荡,裂开的缝隙逐渐向内合拢,山摇地动中,那个魔魂在始终不肯放弃的垂死挣扎,暴戾之气连远处的二人都能感受得到,却始终摆脱不了更深处的拉扯与禁锢。
自漆黑的地底传来嘶吼声,暴怒、绝望、不甘与功亏一篑的怨恨被已然成形的封印彻底压下,但那回声依然在山内荡个不停,其恨意之深,可怖至极。
烈火熄灭,玄冰消融,无祀山已然恢复到从前那般状况。不知从何处漫溢上来的清澈流水将原本裂隙形成的凹陷处淹没,只是一个恍神,一方幽深水潭已然出现在眼前。
玄霄怔怔的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水,一柄长剑忽的横在他面前,正是方才于封印刚成之时失去了踪迹的羲和。
耳边同时响起轻声低语,仿佛有人在微微的叹息。
男子仿佛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横在眼前的长剑,伸出手去想要握在掌心,就同过往的无数个平常日子一般。
剑在他碰到的刹那,自剑尖至剑柄的末端,尽数碎成尘埃般微小的粉末,瞬间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抓空的手,半晌不动,一滴泪水忽的落到地上。
此生此世,唯有此刻。
爱即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