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前传》草木钡钡

4、第 4 章

　　史家老太太独住在三进五檐的北房里面。三间东厢房是史琼经的小书房，另有小门直通园内他起居的天香院。至于第一重院子里的外书房实际上早就变成了帐房，史大公子避之唯恐不及。西厢房不住人，靠花房的一间专门用来存放绸缎的画稿样子，另外两间四壁搭着樟木架子，每月初一诰机房的管事把上月织的各色绸缎挑几匹好的送来与老太太看，喜欢了就存在这里。新鲜花样试织成了，也要存一匹。
　　史琼艾等人进来时，林太太已经被七手八脚的安置在北房里间的大炕上。一大碗浓浓的姜糖水灌下去，气色已缓和过来，眼睛也睁开了，只是无力说话。史琼艾暗中松了一口气，见炕前伏着一个白衣女子，薄薄的双肩一耸一耸的，正是想收泪又一时停不下来的当口。不用问一定是母亲天天挂在嘴边上的丹珠妹妹了。史琼艾先凑到林太太跟前，也不及行礼相见，只附在耳边叫了一声，告诉她已经请大夫去了，顺手又抚着丹珠的肩安慰了几句，劝她别哭。关照好了这对母女，史琼艾转过身来，见哥哥正陪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寒暄。他二人靠窗坐着，因背了光，那男子的面目看不太清楚，但一望之下，史琼艾就凭白的生出一种落魄之感，只觉得纷繁之中他的谈吐虽然从容，终难掩心里的萧瑟不安。史琼艾整整衣裙，屈膝行礼，“琼艾见过舅舅！”
　　林青岩伸双手扶住，眼眶就有些微红，“是琼艾吧？十几看未见，出落成大姑娘了！你满月的时候舅舅还抱过你呢！现在可不敢认喽！”
　　史琼经笑道：“舅舅这些年都在京里为朝廷效力，亲戚们都生分了。这次来可要多住几天。前些日子家母见了您的信好生烦恼，总念叨着朝廷不明错贬了忠臣。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这个因由，千里迢迢的，我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拜见您老人家！”
　　“贤甥，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林青岩长叹一声，“我这次一言惹祸，对与错不论也罢，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也就是了。只是君命难违，我垂暮之年还要远赴蛮障之地，偏偏你舅妈又病成这个样子。可若逾期不到，那帮小人又必多生事端。你看你舅妈这副样子，实在是不能在受风霜了。”
　　“这也容易，”史琼经慨然应道：“舅舅官命在身无法久留，舅妈却大可以在这里住下。等调养好了，小侄自会送去与舅舅团圆。只怕那时已云翳尽散，一纸恩诏伯父又能复起了。”
　　林青岩摇头苦笑，“贤甥有所不知，我这次……不说这些了。那位小姐是谁？”他指指一直坐在床边递手巾茶盏服侍的薛桂钿问道。
　　“是我家老太太的堂孙女。”史琼经笑道：“桂钿妹妹，过来见过伯父。”
　　薛桂钿闻言站起身来。她刚一挪步，一个穿青布长衣的青年男子突然一挑帘子快步走了进来。薛桂钿大吃一惊，忙往后退。史琼艾也没提防会有人进来，愕然回头。二人只隔了两、三步远，面面相觑之间，都是呆了一呆。史琼艾一张粉脸热辣辣红了起来。林青岩见此情形忙站起身来挡在那男子身前，“二位姑娘莫慌。这是内人嫡亲的外甥，算来也不是外人。”
　　史琼经也忙离座起来抱拳拱手，“久仰久仰！不知兄弟怎么称呼？”
　　那男子暗想自己刚才奉姨父的命去取药，合欢姑娘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乱糟糟的多耽搁了一会儿，谁知就进来了这么多女眷。他胡乱想着，窘迫得直想找个地缝来钻。但那惊鸿一瞥仿佛勾去了魂魄他的一般，什么礼法、规矩，他只想推开姨父再看上一眼，终是不敢。他心里挣扎了无数来回，直如过去了千年万年，耳听那公子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才勉强定住心神，结结巴巴答道：“在下贾化蝶。”
　　史琼艾已抽出手帕半掩了脸，听他这几个字说得腼腆温柔，不禁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他跟哥哥年纪相仿，一般的身长玉立。只是一个鲜衣绣服神采飞扬，一个低眉顺目朴素大方。
　　史琼经见贾化蝶的身形气质，心里喜欢，再看大家尴尬无语的样子，又颇觉得无聊好笑，不禁大声说道：“大家都是至亲，千里相逢更是有缘。你们两个不必像小家子出身似的畏羞回避。”说罢看看薛桂钿。
　　史琼艾见哥哥这两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不禁大为皱眉。薛桂钿倒没说什么，先给林青岩行了礼，紧跟着又与贾化蝶半礼相见。这边四个小辈忙着团团见礼，炕上林太太动动身子，喘嘘嘘说道：“丹珠，你也没只管哭了，擦擦泪，去见过哥哥、姐姐。”
　　林丹珠直起身子，纤纤十指拢了拢哭散了的头发，衣袖滑到肘弯，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臂和两只银镯。她慢慢回过头来。肿肿的眼眶中还汪着未尽的残泪，瘦瘦的瓜子脸也是湿漉漉，只在两唇上略微有一点儿血色。大约是哭得累了，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听了母亲的话，不得不暂时放下烦恼相见，只是这烦恼下得了眉头，离不了心头，显得她的神色越发的黯然。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十分的楚楚可怜。她也不起身，低着头轻轻唤了声，“琼经哥哥”，这才微微扬头，眼波在屋子里转了半圈，犹疑着停在琼艾脸上，怯生生叫道：“艾姐姐！”
　　琼艾一向是叫人家姐姐的，被她这一声叫得五脏六腑都热了，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含泪说道：“好妹妹，放心啊！咱到家了啊！”
　　“是，是，到家了！放心啊！”琼经望着丹珠，口中喃喃应道。薛桂钿觉得不对，轻轻拉拉他的衣袖。史琼经恍若未觉。桂钿抬眼看去，史琼经面上已多了两行清泪，一双眼睛定在丹珠脸上，一动不动。
　　“姨，您好些了？要不要吃药，我去煎来。”贾化蝶隔着一屋子的人，轻声问道。
　　“哟，我打发人去请大夫了，这会儿只怕也快到了。”史琼艾说道，伸手接过药包，“这是路上配的？济不济事？”
　　贾化蝶听这位凡间仙子说话，似乎并不记恨自己的唐突之罪，不由得大喜过望。他心头突突乱跳，百忙中看了她一眼，喏喏道：“不太管事，既然姑娘，小姐……”
　　“什么姑娘，小姐的！”史琼艾轻轻一笑，“化蝶哥哥，你也跟丹珠妹妹似的，叫我艾妹妹吧。”
　　“是，是，艾，艾妹妹！”
　　史琼艾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把药包递给红梅，吩咐屋里屋外的媳妇丫头，“去把藤床取来，把林太太送到太太院里去。”又转头对林青岩解释，“伯父放心，那边自打得了你们出京的信儿就收拾好了。一个小院专给舅妈和妹妹住，就是家母屋后，要茶要水都方便。前面客房也收拾下了，怕来的仆人车马多，把前面半个院子都腾出来了。看来您也没带什么人……”她略顿了顿，转口说道：“舅妈在后面有我和丹珠照顾，您尽管放心好了。我母亲因担心着您的事，这几天天天跟着老太太去庙里烧香。连日天气不好，就没以为你们能到得这么快。我刚才已打发人去告诉她了，再过会儿也就该回来了。怕你们见面时也免不了伤心，还是趁这功夫先歇歇吧！”
　　“也好，你就偏劳你了。我们先去洗洗脸，一会再来拜见老太太。”林青岩说道：“妹子把你们兄妹抚养大，又调教得这么出息懂事，也算对得你父亲的在天之灵。我看着也高兴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