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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桉亥粮仓(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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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雪此时万念俱灰,半个字也不肯说,只觉此生到头,心里冤屈无人知晓。她身心俱疲便想窝在草垛边大哭一场,甫一坐下却听其中一人惊呼道:“姑娘莫坐!”
詹雪一惊,还未起身便听身下传来一男子抱怨道:“哎哟,差点捂死我!”
她连往旁挪了一下,心中暗暗叫道:“怎会有人藏在草垛之下睡觉?”
只见一人顶着糟乱打结的头发如鲤鱼打挺般猛地抬头瞪她,怒气冲冲道:“没见着有人吗?长眼睛是干甚么……”
这人满脸稚气,估摸十三四岁,此时与詹雪四目相对,见她眼底含泪,一副楚楚可怜模样,话音愈说愈弱,当即闭口不言,只道:“但……见你是个姑娘,我便饶你了!”
詹雪本就满腹委屈,这下被人劈头盖脸地骂,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人被她一吓,忙不迭坐起来,哄道:“这位姐姐,这位姐姐,方才是我口气太重,你骂我吧!莫要再哭了!”
另两人也劝道:“姑娘莫哭,跟他这小孩一般见识呢!”
詹雪哪里还听得进去旁人说了什么,只沉浸在自个儿苦悲情绪中,抽抽搭搭哭个不停。那三人见她这般伤心,也知不单是为这事便不再劝她,任她肆意发泄。哭的累了,詹雪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只觉浑身无力,巧赶上狱卒送午食。
詹雪自十五岁在县府当差,至今已有三年,最是明白这差役送何种吃食全取决于外头人如何打点,她自幼孤苦伶仃,无半个亲人,一朝入狱,哪会有人记挂她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
一狱卒将这间锁链解开,提一方方正正的食盒进来,冲角落那年轻小孩喊道:“林奕小兄弟!你的!”
被喊作林奕的男子接下,附一感激笑容,道:“谢谢哥哥!”而后那人便走了。
显然,加上詹雪统共四人中只有年纪最小的林奕有人惦记,饥肠辘辘时还送来可口饭菜。
单她一人时,詹雪也不觉自身有多可怜,许是命在旦夕,盼无可盼,又或是现下她与林奕两两比较,高下立判,满怀悲戚中竟恍然生出了一丝渴望。
如若,如若这万千世界有一懂她之人为伴,嘘寒问暖,心意相连……
这么想着,詹雪不由心叹:可惜,可惜。
一旁的林奕将吃食与那二位分了分,又捏了一块黄糕过来,问她:“这位姐姐你怎么称呼?”
她道:“詹雪。”
林奕道:“我叫林奕,詹姐姐,这糕给你。”
“多谢你。”詹雪许久未进食,现下饿得腹痛,便毫不客气地接过咬了一口,边吃边道:“今早是我大意,你没受伤吧?”
林奕摇头,同她坐在一起吃糕。气氛一时安静,没过多久他问道:“你可知霞举府的秦大人近日要来视察?”
詹雪疑惑道:“秦大人?”
林奕解释道:“秦大人,刚正不阿的女官啊!你不晓得?”
詹雪顿时恍然大悟,奇道:“秦大人怎会来桉亥这穷乡僻壤之地?”
桉亥距京城路途遥远,虽是东俞所辖,但境内仍有不少西沢人,难以管制,她是最了解不过。
官途正兴的秦大人缘何主动来捧桉亥这块烫手山芋?不怕掉了高帽吗?
林奕见她紧皱眉头,打趣道:“怎么,秦大人来你不开心?”
詹雪连忙道:“怎会!我只是搞不懂,这世道女子本就不易,秦大人凭自己聪慧才智打破桎梏才做得高官,暗地不知集了多少嫉妒眼红,更应该小心谨慎才对。为何偏要来桉亥?”
林奕正色道:“秦大人来,自是为了穷苦百姓来。”
詹雪一愣,蓦地只觉羞愧难当,又惊又怕,心想:“我竟不自主的将自己置于官府,想的尽是如何官运亨通,而非解救百姓困境!”
林奕见她脸色一红一白,关心道:“詹姐姐,你身子不适?”
“非也。”詹雪叹气,转言道:“秦大人何日抵达?”
林奕道:“明日。”詹雪惊道:“这么快!小弟弟,你从何得知?”
林奕眼放异光,甚是得意,道:“我有一哥哥名唤薛竞,自一年前给秦大人写信,每月一封,却从不见回应。后来得知那万恶的信差面上应允,走出去半里就将桉亥的信筒统统丢掉,薛哥哥一气之下便养了只白鸽送信,如今可算把秦大人给盼过来啦!”说罢心中颇为畅快,端起手旁那碗稀饭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是你们请来的?!”詹雪满脸惊诧,不禁暗暗为他们捏了把汗。
为官府做事多年,她的所思所想尽受影响,现下听林奕这番话,想的却是若县长官得知,怕是不知道会怎么对待他们呢。
林奕全然不知这层利害关系,见詹雪这般惊讶,只当是自家哥哥魅力无限,飘飘然道:“我家哥哥还未婚配,你若有意我可为你引见。”
詹雪叹道:“我命不久矣,怕是等不及和你哥哥相见了。”
“欸?”林奕却笑,仿佛胸有成竹,安慰道:“詹姐姐别担心,我既喊你一声姐姐,便不会任由你脑袋落地的。”
詹雪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此话怎讲?”林奕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不说便不说,”詹雪哼一声,心道:“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咬了口黄糕又道:“你且跟我讲讲,你这哥哥如此聪慧,作何谋生呐?”
林奕嘴巴紧得很,扬眉道:“自是用聪慧的法子。”
詹雪吃着人家的黄糕,不好再追问,默默就着稀饭将最后一口糕顺了下去便开始对着墙发呆。
方才林奕说的「秦大人」,大名秦伯荷,出身医馆世家,十六岁时凭《负雪赋》名动京城,被当今天子破例提拔为秘书郎,赏‘霞举府’,任职以来能力出众,步步高升,官至礼部侍郎,作为东俞唯一一位女官,无上荣光。普天之下,无人不识。
有这样一位典范,詹雪做小捕头当差时被人欺辱也底气十足,且常常想究竟要守多少夜,抓多少罪人,被克扣多少俸禄才能成长为她这般人才。她时时做梦,不觉此念荒唐,反而精气十足事事尽心。
这位秦大人,她从未见过,以前总想着能见上一见,如今……唉。
这狱中暗无天日,虽是晌午,可却半点阳光都透不进来,惹得她浑身发冷。詹雪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越发觉得自己如坠冰窟,头也昏昏沉沉,难受极了。
一旁林奕将食盒收好,扭头来看时见她满脸汗涔涔,脸色苍白,唇色更甚,忙道:“詹姐姐?詹姐姐?你怎么了?”
詹雪动动嘴唇,只觉眼前一片重影模糊,回道:“我…呕——”
林奕见她忽的吐血,霎时神情慌张起来,忙捉住她胳膊,又掏出一块方巾替她擦拭唇角,急道:“詹姐姐!你怎么了?”
詹雪被他喊得心口一跳,又觉喉间一片血腥粘腻,被熏得恶心,作势又要呕吐,被林奕轻拍脖颈化解。此时她浑身无力只能倚靠在林奕肩头,两耳嗡嗡作响,左肩和后背竟比昨日还痛上几分。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詹雪眉头紧皱,眼角淌下一行泪水,将死之际心里诸多苦闷,忍不住道:“林弟,我想……拜托你件事。”
林奕眼眶含泪,急道:“你别说话!我喊他们来救你!”
詹雪道:“别……我不行啦,林弟,你听我说。”说罢咳了起来,嘴角又流出血。林奕妥协道:“好,好,你说。”
詹雪缓缓道:“粮仓失窃,我被诬陷入狱,若你能给你家哥哥捎个信,烦请他抓住那贼人,还我清白。”
林奕听此一脸惊恐,疑惑道:“粮……粮仓?詹姐姐,你这身子可是那贼人所伤?!”
詹雪道:“不错。”
林奕追问道:“那人什么模样?你可看清了?”
詹雪见他如此详细地询问,心中一片感动,忍着恶心继续道:“头上裹着一块布巾,身量很高,很瘦,穿粗布破洞衣裳。”
林奕边听,扶着她的手愈发用力,詹雪只当他是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手刃这贼人,心中更是感激又感动,提醒道:“此人腿法和掌法耍得很是厉害,你提醒你家哥哥万万慎重小心!”
林奕哀叹一声,愁眉不展道:“我记得了。”
詹雪听他应下,心中犹如千斤重物落下,觉得又可悲又幸运,眼前不禁浮现幼时战火焚天,饥贫交加,父母尽数折在剑戟之下的惨状。
她幸而苟活于世十几载,如今却以这般荒谬罪名死在牢狱中,回归黄泉时又该如何和祖上交代呢?
想到此,詹雪道:“林弟,如若成功,能否请你烧一纸黄钱告知我,好让我安心。”
林奕道:“好!”
詹雪微笑道:“多谢你。”而后缓缓闭上眼睛。
如今,她已了无牵挂,企盼来世投一安稳无灾朝代,常伴父母,有一两知心好友作伴……
便再好不过了。
*
“詹姐姐!詹雪!詹雪!”
詹雪听得模糊,只觉整个人摇摇晃晃如逆水行舟,一下水涨船高,一下颠簸不稳,天边无际,不知何时归岸,浪花前前后后,隐有翻船之势。
忽地颈上一痛,詹雪骤然睁开眼,入眼却是林奕那张焦急如焚的脸。
林奕惊喜道:“詹姐姐,你醒了!”
詹雪环视一周,见还在那牢狱中,茫然问道:“我……没死?”
“没死!”林奕嗓音嘶哑,举起手中葫芦状的药瓶,笑道:“我有灵丹妙药,你瞧!”
詹雪鼻子一酸,眼底泪水如两条珍珠唰的流下,颤抖着双唇哽咽道:“林弟,是你,救了我?”
林奕点头,许是被她情绪感染,竟也双双落下泪来,他道:“詹姐姐,我不会让你死的!”
素昧平生,他竟这般救我!
詹雪从他怀中坐起,双膝跪地就要磕头,被林奕扶起,两人四目相对,他道:“使不得!”
詹雪偏拂去他的手,执意跪地,迅速磕了三个头,拱手道:“林弟,你受我一拜,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往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詹雪在所不辞!”
林奕神色凝重,沉默不语地将她扶起,安置在草垛上。
詹雪甫一坐下便觉浑身神清气爽,身体虽还有些不适,但她能感觉到正在慢慢变好。于是一拳出去向墙壁砸去,未挨到便已有阵阵拳风,引得几束稻草飞腾,全身功力充沛,詹雪一喜,心想:“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这般有效!”
林奕将她的动作收入眼中,稍松口气,蹲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明日天微微亮时我会送你离开这儿,你回家收拾盘缠,尽快离开桉亥,走得越远越好!”
詹雪一愣,转头问道:“为何?”
林奕不好多说,只道:“你就听我的罢!詹姐姐,我能害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