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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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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停手。”
梨瓷循声望去,居然是谢徵哥哥,他今日换了一身雪青色兼丝布圆领袍,明明只是寻常的棉布衣料,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温润如玉,丰神异彩。
谢枕川身高八尺有余,比那朱修金高出一个头,轻易便擒住了他,朱修金像个小鸡崽儿似的拼命挣扎,也不能挣脱分毫。
有了靠山,梨瓷立刻就得意起来,她也走上前,学着方才那些坏人的样子恶狠狠地踩了朱修金一脚。
只是她没经验,发力的时候就歪了,踩完差点没站稳,还是谢枕川又扶了她一把。
梨瓷拉着谢枕川的袖子,不好意思地躲在了他的身后。
“啊——疼疼疼——啊!”
方才那一脚歪打正着踩到朱修金的脚趾头,他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停手,快停手!”
见那群巴儿狗已经停手了,谢枕川也如约松手。
朱修金立刻踉跄了好几步,像踩在热锅里一样慌乱抬脚,他的手下赶紧来扶。
程立雪已经被打得起不来身,此刻勉强扶墙坐在地上,擦去了唇边血迹。
朱修金呲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手臂,像恶狗一样盯着眼前这个坏他好事的人。
他上下打量一番谢枕川的衣饰,看出他不过是个比程立雪好不到哪儿去的穷酸书生,立刻恢复了底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们是想一起挨打吗?”
“不想,”谢枕川的表情十分平静,“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巡检司,你想把这件事闹大吗?”
朱修金不怕进衙门,自然也不怕巡检司,只是他最近已经得到父亲的提醒,说是前年之事已经上达天听了,虽然圣上暂未发落,也保不齐有人暗中在查,让他把尾巴夹紧点。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夹紧尾巴,临走前还没忘放狠话:“今日便算你们走运,下次出门最好小心点,再让我遇到,就不是那么好过的了。我们走!”
一群人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意外来得快去得也快,梨瓷一点都没有被吓到,她手里还揪着谢枕川的袖子,无意识地晃了晃,“谢徵哥哥,你怎么来了?”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出府怎么也不带个人?”
谢枕川的语气像是关心妹妹的兄长,却又不露痕迹地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带了的,只是让她先去酒楼点菜了。
梨瓷没好意思说,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松开手里的袖摆,低头给他拂了拂自己揪出来的褶皱。
谢枕川微微蹙眉,“棉布本就易皱,别扯坏了。”
梨瓷连忙收回手,又指了指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书生,“谢徵哥哥,他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送他去医馆呀?”
谢枕川扫了一眼方才将自己衣袖拽得乱七八糟的细白手指,勉为其难道:“你别乱动,我来。”
他走过去,简要查看了此人的伤势,“运气不错,没有骨折和脏器损伤,起得来吗?”
程立雪抬头看了一眼梨瓷,正对上她好奇的眼神,他垂下眼,咬牙站起了来。
他稍稍整理了一番仪容,拱手行礼道:“多谢二位恩人,在下程立雪,不知二位恩人高姓大名?”
“谢徵。”
谢枕川报上姓名,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现学拱手礼、跃跃欲试的梨瓷。
他自问行踪没有走漏消息,今日出手也是一时兴起,便知道她只是一个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被人欺负也不知道躲的笨蛋了,多问两句,恐怕连身份姓名、身家财产都要给人套走。
谢枕川还了礼,替她答了句:“这是舍妹。”
程立雪也并未觉得惊讶,这位谢公子虽然衣着简朴,但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非凡,不是寻常人家能教养出来的,何况两人都生了一副神仙般的容貌,站在一起也颇为相衬。
被点名的梨瓷只好匆匆跟着行了个福礼,她也没觉得谢枕川说的话有什么不妥,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程立雪再次行礼道:“多谢两位今日出手相助,在下结草衔环,今后定当相报。”
梨瓷还记得方才戏台子上的唱词,现学现卖道:“程公子不必客气,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本就是应该的。”
谢枕川睨了这位泥菩萨一眼,差点自身都难保,还敢说行侠仗义呢?
程立雪也看出了谢徵的不满,以为这是他作为兄长的担忧,便苦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啊晓得啊?”梨瓷特意回了一句吴语,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困惑和苦恼,“明明说的都是官话,是我的口音学得不够像吗?”
程立雪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仍然被她逗得有些想笑。
谢枕川一语破的,“是与方才那位淮安府尹朱言之子、南京守备冯睿才子侄有关?”
程立雪此刻还未恢复过来,并未留意到谢公子脱口便说出了那两位大员的名讳,只当是方才朱修金自报家门时让他听见了。
“谢兄慎言。”实在不想将这两个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程立雪赶忙提醒,又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心来。
谢枕川微微一笑,“这名字起来不就是让人叫的么,何来慎言一说。”
他语气随意,对程立雪的观察却更细致了几分。
去年的科举弊案,与盐商行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两淮盐运使司下辖三十座盐场,淮安分司便辖有六座,所产盐大约占两淮总产量的四分之一。
他不过出门一趟,便就有不长眼的兔子撞上来了。
程立雪有些犹豫要不要将那些恩怨合盘托出,到底还是顾虑,他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就是啊,”梨瓷看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径直问道:“他为什么打你呀?”
对上那双清澈而纯粹的眼睛,程立雪便无力再隐瞒下去了,他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我自幼家境贫寒,但母亲远见,全力供我读书,寒窗苦读十年,书院里的校考皆是名列前茅,本以为会不负家人期望,最后却名落孙山,反倒是那朱修金,他是我在应天府官学的同窗,平日里欺男霸女,不学无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居然中了举人。”
谢枕川自是清楚其中猫腻的,只装作不知,不平道:“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程立雪苦笑道:“这样的事,远不止我这一件。谢公子瞧着也是读书人,应当听说过三年前的江南科举弊案,放榜那天,学子们的怨气差点没将江南贡院的匾额砸了,可背后之人权势通天,闹得那么大,最后也不过是罢免了几个考官而已。”
说着说着,程立雪咬紧了牙,口腔里弥漫的不光是铁锈的气息,还有面对困厄人生的苦涩。
“母亲重病,家里已经无力再供我上学,我便将家中栽种的桃子担来买卖,换得银钱去抓药,只是今天不巧遇到了朱修金,他笑我读书无用,还拿我家的桃子肆意践踏,我气不过,便与他争执了几句。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总之,他家权势深厚,你们日后在应天行走,尽量避着些。”
这些话似乎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之后,程立雪便不再言语,只低头看地上的一片狼藉。
那都是他娘亲费尽心血种出来的桃子,原本以为可以在集市上卖个好价钱,最后却被人扔得满地都是,摔坏、踩烂,只勉强剩下几个还算完好,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捡了。
忽然,最远处的那个桃子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提了起来,又被小心翼翼放进了筐里。
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一张明媚的笑脸。
听到程立雪被人欺辱的时候,梨瓷还是一脸义愤,恨不能有包公再世铡了这群坏人的狗头;可当他说到担卖桃子的时候,她的注意力立刻跳跃到地上的桃子上去了。
程公子家里种的桃子与苏嬷嬷送来的水蜜桃有些不一样,似乎是另一个品种,个头要小些,白绿里头透着粉红,格外活泼可爱。
她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地朝最大最红的那个桃子走去,提溜着果柄放回竹筐里,见程立雪正看着自己,立刻下意识地拍拍手,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有吃。
梨瓷心虚地笑了笑,指着地上那片桃子问道:“这些桃子都是你的吗,虽然坏了很多,但还是有好的。你身上有伤,我帮你捡起来吧。”
程立雪愣了愣,低声应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梨瓷难得干一次活,竟然也觉得有趣,挑挑拣拣之下,竟给她捡了小半筐回来。她捡回最后一个小桃子,轻轻放回竹筐里的时候,手背不小心蹭到了桃子表面的细小绒毛,立刻留下一片红痕。
“哎呀。”
梨瓷疼得轻呼出声,她平日里吃的蜜桃都没有这些绒毛,更不知道碰到了会这样又疼又痒。
程立雪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农家人都是皮糙肉厚的,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况。
梨瓷委委屈屈地抬起手,将那一片红痕展示给谢枕川看,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眼睛里已经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了。
……
谢枕川自己年幼时练习骑术,不慎从马背跌落,在床上躺了半月,也不过从父母那里得到一句“忍忍就好了”的安慰。
“忍一忍——”他正准备将这句话转赠给梨瓷,就看到她眼中的水光在迅速地凝结,眼尾已经泛起了湿漉漉的红。
谢枕川把“就好了”那三个字咽下,转身去最近的店家买了一碗凉茶,递给了梨瓷。
土陶的茶钵,上面还有粗糙的裂口,明褐色的茶汤里零星飘着一点茶渣,是比高末还要低一等的碎茶叶末。
不过这些廉价的象征,在被她的手接过以后,通通消失了。
她的手很美,手指细白纤长,指甲边缘被精心修剪出圆润的弧形,没有涂丹蔻,是一种极为剔透的粉色,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细细打磨过的羊脂玉,白皙细腻,手背上的那片红痕便显得格外刺眼。
虽然不明白谢徵哥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买一碗茶,但梨瓷还是听话地接过茶碗,准备尝一口看看。
谢枕川眼中骤地闪过一丝笑意,在茶碗靠近唇边时终于伸手拦住了她,“不是让你喝的。”
他重新拿回那只茶碗,微微蹲下身来,降贵纡尊地冲她道:“洗手。”
梨瓷乖乖地一起蹲下来,伸出手。
谢枕川倾斜碗身,极为精准地控制着水流倾泻而下,将手背上沾染的些许桃子毛冲洗干净,微凉而带着清香的茶汤似乎还有着镇静的作用,那片红肿也消退了些,梨瓷顿时便觉得好受了许多。
“谢谢谢徵哥哥,”梨瓷一边道谢,一边问:“不过为什么要蹲下来洗手啊?”
“站太高,茶水会把你的裙摆打湿。”
谢枕川一边解释,一边不动声色地替她调整了腰间荷包的位置,他的动作极快,两人凑得又近,不过一瞬,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了签文。
“好了。”
他率先起身,见梨瓷还稀里糊涂的,干脆将茶碗也塞到她的手里,“去还给店家吧。”
梨瓷今日穿了一条天水碧绣青鸟的浮光锦罗裙,金线绣的青鸟振翅飞于云海之中,在阳光下会闪烁微光,与天水碧的底色交相辉映,她也很喜欢。
听了谢枕川的解释,她立刻就开开心心地端着碗去寻那个店家,行走时裙摆仿佛水面漾起微微波光。
见此情景,程立雪由衷夸赞道:“谢公子真是心细之人。”
“不敢当,”谢枕川坦然自若,“你若是有这么个麻烦的妹妹,定然也很细心。”
程立雪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耐,反倒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你们兄妹俩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舍妹不谙世事,让程公子见笑了,”对于自己和梨瓷的“兄妹感情”,谢枕川置之不论,话锋一转道:“程公子的遭遇实在令人惋惜,在下方才想了想,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不知你可听说过城南小椽山的廉泉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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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
绣春在春光楼等候许久,自家小姐仍然迟迟未到,心中着急,又折返回来寻人了。
她远远地望见自家小姐站在一处摊铺面前,立刻紧张起来,看清楚卖的是大碗茶之后,才稍微松了口气。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瞧见小姐已经在茶摊坐下了,卖茶的老大娘给她沏了一碗崭新的茶,里面的芽叶都是完整的,在这样的茶摊儿上已经算得上上等了。
小姐不会是没带钱结不了账才走不了的吧?
她赶紧冲过去问道:“大娘,这碗茶多少钱?”
老大娘摆摆手,絮絮叨叨道:“哪里能要姑娘的钱,多亏有你们帮忙,小程才免受那恶人的欺负。”
“唉,这孩子命苦啊,他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了,自幼丧父,全靠为娘的种桃子缝补衣裳把他拉扯大,一直都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平日里还会帮人写信补贴家用。先生都说他读书读得蛮好的,他娘亲还盼着他考中之后,给他娶个好媳妇儿呢,可惜啊,怎么就没考上呢?”
绣春听得一脸茫然,“小姐,小程是谁啊?”
梨瓷指给她看,又有些不解地问那大娘:“没考上就不能娶媳妇儿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嘛,唉,本来这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学问又好,之前想要和他家说亲的媒婆可不少,只是小程自己说要用心读书全都拒绝了,可他现在又没考中,又得罪了大人物,哪里还有人敢和他家结亲呢?”
梨瓷也听得有些唏嘘,茶也没喝,吩咐绣春留了银子在桌上。
她走了没两步,忽然受到了启发,悄声问道:“绣春,像是这种无人敢与之结亲的公子,是不是只能入赘了呀?”
“咳咳咳……应该还是要看本人意愿吧。”绣春没喝水也呛住了,不过跟着小姐这么久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指了指方才梨瓷给她指过的方向,“小姐,照您之前说的那些条件,咱们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你是说程公子?”梨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好像也是,不过这才第一次见面,容我再考虑考虑。”
绣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家小姐,又重新指了一遍。
那程公子原本也算是清雅秀俊,不过站在谢公子面前,便如萤火之光,不能与皓月争辉了。怎么也得谢公子那样的如玉郎君,才能衬得上自家小姐的花容月貌嘛。
梨瓷下意识地望过去,谢枕川似乎正在与程立雪说着什么。
这个角度只看得到他的半张侧脸,日光映出他挺秀的眉骨与鼻梁,又奋不顾身地落进他的眼眸,柔和了那双凤眼里的凌冽,跃成一抹清润的流光碎金。
谢枕川似有所感,朝这里看了一眼,与程立雪告辞后,大步流星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