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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孔姒 ...

  •   安县不远,在地图上,是挨着北城边缘的一粒小石子。千禧年后划进北城的行政范围,邮戳上称作北城安县管理区,当地老人们不管,仍习惯叫这里为安县。
      若要讨一份营生,人们都会往北城去,全国屈指可数的超级都市,前赴后继的梦想埋葬地。安县的梨花逐渐无人问津,结的白梨全成了飞鸟的粮仓,树在土地里,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离开安县的年轻人们认为,那些本分的梨树不能成为一个人留在安县的理由。
      孔姒的母亲逆流而来,她生在北城,学的植物学,毕业后在安县落脚,当梨树的医生。
      孔姒拥有连续、清晰的记忆,大概在6岁以后,但她总记得3岁时的一个场景,母亲牵着她站在梨树园门口,母女俩躲在一把遮阳伞下。
      那天的阳光回忆起来只剩刺眼的白,院墙里青葱的树梢和脚下的柏油路,融化又飘起。孔姒听见有人问她,“你几岁了?”
      她骄傲地伸出三根手指,“我三岁了!”
      对方又问,“你的妈妈叫什么呀?”
      孔姒声音更洪亮,牵着妈妈的手,在空中晃啊晃。
      “我的妈妈叫平蓓怡,她是最厉害的梨树医生!”
      那时,安县还没有游客,梨树只负责开花结果。父亲在安县讨不到工作,随大流进了北城,平蓓怡教她写父亲的名字——孔隅。
      等到她会写作文时,平蓓怡教她写信,盖上安县管理区的邮戳,寄到北城武云区。
      汽车要走两个小时,信件要走三天,每次信还没到,孔隅已经回来了。孔姒就把信上的内容再口述一遍,孔隅听得咯咯笑,让孔姒坐在他肩头,带着她去梨树园找妈妈。
      路上常有人说,“小阿姒,你和你爸长得真像。”
      孔姒洋洋得意的表情从不收敛,两条腿在孔隅肩头乱晃,她喜欢听别人这样夸赞。
      因为孔隅长了一张极其好看的脸,比电视上出现的大多数男人都好看。他不做风吹日晒的工作,肤色比一般男人更白,鼻梁直而高,下面那张嘴总是带笑。
      但最漂亮的是眼睛。小时候她不懂该怎么形容孔隅的眼睛,平蓓怡说那叫桃花眼,笑与不笑都是一副脉脉含情的模样。
      孔姒找茬儿,问:“为什么不叫梨花眼?梨花不好看吗?”
      平蓓怡抱着她,亲她粉嫩的小脸蛋儿,“那你就是梨花眼,你是爸爸妈妈独一无二的小梨花眼。”
      后来,孔姒的作文越写越好,信越来越长,但孔隅回家的速度变慢了。两三封信寄到,孔隅才会回家一次。
      孔姒12岁起,已经不喜欢听别人夸她长得像孔隅。安县这么小,风言风语传得快,说孔隅回来得少,是因为在北城有了新的相好。
      安县的梨花上了报纸,轮到北城的人往安县跑。梨树开花和日升月落一样寻常,孔姒不懂他们为何特地来拍照,平蓓怡说这是城里人的消遣。
      于是梨树开始往园子外长,占领安县剩余的所有荒地,去北城的年轻人陆续返回家乡种树,但孔隅没有回来。
      这桩绯闻愈演愈真,孔姒找不到源头,她只知道最热衷传这桩事的,是西边养鸭子的老头,每天骑三轮车到养殖场。
      14岁的春天,孔姒偷偷把三轮车胎戳破,老头不知情,油门一拧翻倒在马路上。
      最漂亮的梨花仍盛开在梨树园里,每年春季人潮最拥挤时,平蓓怡会在梨树园门口支起小摊,用去年采摘的白梨炖冰糖雪梨,卖给来往游客。
      平蓓怡忙碌中偶一抬头,看见孔姒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扔到小摊边。
      “平老师,你家小阿姒够狠的,把我家老头摔得鼻青脸肿。”
      孔姒爬起来抹眼泪,啜泣着往外跑,平蓓怡道歉的声音被甩在后头,熙熙攘攘的游客和兴师问罪的同乡也落在后头。
      直到一棵8米高的梨树前,她闷头哭着跑,撞到陌生人身上。
      也许是撞到树干上,因为孔姒听见枝桠耸动,她睁开眼睛,起先以为下了太阳雨,后来发觉这是她的眼泪。
      接着她以为,忽然之间倒春寒,在她周围下了一场雪。
      过了几秒,朦胧泪眼恢复视线,她方看清楚那些纷飞的,不是雨或雪,是风吹落的梨花瓣。
      眼前是一个面生的成年男人,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戴着玳瑁眼镜,像孔隅那样肤色偏白,是坐办公室的那类人,不属于安县田野的那类人。
      他的镜片后是一双打探的眼睛,树影婆娑下,花瓣坠落的间隙里,他们对视得断断续续。
      “对不起,您是来游玩的吧。梨树园直行一百米左右,渔场右转三百米左右。”
      面对一个过路被撞的无辜游客,孔姒拿出东道主的懂事模样,挂着泪的脸竭力绷住。
      他没有走的意思,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细细打量,仿佛本来就认识她,勾起嘴角笑道:“你多大了,还这样哭鼻子?”
      “马上就满14岁了。”孔姒捏着纸巾胡乱抹脸,怯生生的脸皮被搓红。
      睫毛好像又掉进眼睛了。平蓓怡说这是因为孔姒眼睛太大,眼睫毛太多,总的来说怪她眼睛长得太好看。
      她闭着眼睛揉,五官痛苦又狰狞地挤着,忽然被一双手捧住。
      “眼睛进睫毛了?”他问。
      孔姒无助地点头,手压着眼皮不肯松,被他一根根掰开。
      “眼睛睁开,我看看。”他的指腹擦过孔姒颤抖的眼皮。
      孔姒缓缓睁眼,躲无可躲看着这个男人,看他近在咫尺的脸,看他手指在眼前拨弄,轻巧地把那根睫毛剔除。
      “谢谢……哥哥。”孔姒声音小了几分。
      他收回手,笑意很浅,“你该喊我叔叔。”
      14岁的孔姒纳闷,他确实比她年长不少,但看上去仍是年轻人,不至于被喊成叔叔。
      更何况,他们是彼此生命里,无数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不至于非要纠正称呼。
      短暂地在梨树下相撞后,孔姒很快把这张脸抛之脑后,她专注于一件大事。
      “我要逃课去城里找我爸。”孔姒偷偷跟同桌说,“我查了,现在修了高速,大巴往返不超过三小时。下午放学前我就溜,晚自习结束差不多能回来,老师查班你就说我在厕所。”
      她背着自己的粉色书包,决心找孔隅要个说法。
      这种冲动源于她半夜醒来,听见母亲独自在客厅的叹息。源于她寄出的信不知何时起,再没得到回信。源于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孔隅,都快忘了他的声音。
      孔姒照着孔隅的收信地址找去,北城太大,夕阳比安县的更遥远,被大厦玻璃折射成冷漠的光。成千上万的人像挤在一起的砂石,她是更小的一粒脆弱石子,被推着挤着,浑浑噩噩停在收信地址处。
      门卫不放她进去,让她自己联系家长。这是个大型工业园区,人人凭工作证出入。
      可孔姒没有手机,在她青春的年代里,没人会给14岁的小女孩配手机。她抿唇在栅门边等,盯着出来的人脸,一张张找孔隅那双格外明显的眼睛。
      天黑了,孔姒一无所获。她没抓到孔隅,更没抓到她臆想中的,孔隅的新相好。
      回去的大巴车会途径工业园,孔姒已经等了两趟,今日还剩两趟,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门口已经没有人进出,孔姒拿脚上那双帆布鞋踩石子儿,等下一班车过来。
      “这儿怎么站着一个小姑娘?”一个男人说。
      孔姒知道这声音是说她的,她在这站了这么久,听得太多了。
      “长得还挺漂亮。”这是女人的声音。
      孔姒有点尴尬,循声抬头看,五个人走出来,三男二女。左右两边男人各搂着一个女人,中间的男人指间燃着烟,闲庭信步,莫名有些一尘不染的意思。
      “瞧瞧,这才是真的学生妹。”左边的男人调侃她。
      孔姒皱眉,看见正中间那位,戴着玳瑁眼镜,模样有些眼熟。
      “齐律,这小女孩盯着你看呢。”另一位女人说,她被人搂着腰,眼睛却看着正中间那个男人。
      他垂眸吸烟,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孔姒嫌弃这种声音,把脸扭过去,离他们远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听见车门打开,隐隐约约传来奇怪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欢愉。
      孔姒好奇地回头,路边樟树下的那辆小汽车,后座门没关严,一双光滑的小腿露出来,脚尖勾着摇摇欲坠的高跟鞋,穿着黑色西裤的一双腿压在上面,似乎正来回蹭。
      “小朋友不能看,少儿不宜。”一只手忽然捂住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笑,在逗她。
      孔姒惊恐地躲,回头看见,是刚才那个眼熟的男人。
      “不记得我了?”他俯身看她。
      没找到孔隅的桃花眼,但孔姒找到另一双熟悉的眼睛,几个月前梨花树下,这双眼睛看着她,告诉她不应该喊他“哥哥”,应该喊他“叔叔”。
      那时,孔姒尚未意识到,这种偶遇不能被叫做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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