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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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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宝玉致仕的折子下来了,他们俩最终选择留在京城养老,宝玉黛玉纠结了好久,原本打算回南京去,也算是魂归故土,但转念一想,宝玉在京城出生,黛玉自己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更何况孩子们都在外地,家里总该有人守着的。
外头的太阳甚好,黛玉命人把摇椅搬到院子里,铺上厚厚的大灰猩猩毡子,摆上果子点心茶水,自己要晒晒太阳。
这日头甚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阵阵清风也适时化解脸上的燥意,听着竹叶发出的唰唰声,廊下鸟雀唧唧咋咋的叫声,墙边小泉流水声,黛玉困意来袭,几乎就要昏睡过去。
“祖母祖母~五姑姑来信了,祖母~”
“慢点儿慢点儿”
黛玉探身看去,就见四房的两个小淘气蹬蹬蹬地跑了过来,飞似地扑进黛玉怀里,风里夹杂着铃铛清脆的声响。儿媳柳氏跟在后面喊着“慢点慢点。”
黛玉抱个满怀,看着怀里的两个小家伙就高兴。这两个是四儿子茁哥儿生的一对龙凤胎,孙辈里排行小十、十一,从小粉雕玉琢的长大,古灵精怪的,是老两口的开心果。
小十一扬了扬手里的信,道:“祖母您瞧,我把五姑姑写的信带来了。”
黛玉宠溺地捏了捏乖孙女的小鼻子,“你个小机灵鬼,莫不是惦记着祖母屋里的桂花糕,邀功来了?跑得这么急,连你娘叫你都不听。”
一旁的小十连忙解释道:“孙儿知道祖母心里记挂五姑姑,特意跑过来的,娘亲也这么说呢。”
“好好好。”黛玉乐得搂着两个小宝贝,“桂花糕人人都有份。”
两个小家伙听了这话,高兴的拍手欢呼起来。
柳氏看在眼里,无奈地说道:“母亲就宠他们,这俩昨日淘气,才被他父亲罚了这个月不许吃点心呢。这会子跑过来,送信是假,邀功才是,特意找您解馋来了。”
黛玉低头含笑,眼光一扫,两个小家伙立马心虚地低下头,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黛玉摸了摸小十一的头,五丫头跟着丈夫去外地做官,写封信来也是报个平安,晚间再问问送信来的人也行,只是两个孙儿可爱,不忍心看着他们被责罚,不过也要顾及孩子们的管教方式,看着旁边茶几上的书籍,心中立马有了主意。
拿起书,随便翻开一页,交到两个孩子手上,道:“这样吧,祖母考考你们都认识多少字,一人读一首诗,读完一首便可以吃一块糕点。”
小十小十一听了这话,纷纷接过书要读。
黛玉笑着看着媳妇柳氏,道:“他们读的好我才给,这是额外的奖励,你们老爷的罚还是算数的。”
柳氏性子温和,知道黛玉的意思,便对两个小孩道:“祖母考验你们的功课,可得好好读,错一个字都不能吃的。”
两个小不点连忙点头。
黛玉命人搬来几把椅子,一面让柳氏歇一会儿,一面搂着孙孙陪自己晒太阳。
稚童摇头晃脑,琅琅读书声比那银铃还清脆,黛玉眯着眼睛,听着听着就昏睡过去。
黛玉突然觉着这一觉睡的有些漫长,眼皮子沉重,怎么睁也睁不开,猛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四周来来走走好多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摇头有人叹气。
孩子们好像都回来了,一个个围在床前泣不成声,喊着娘亲,就连最稳重的老大康儿也是,胡子一大把了,还在那儿偷偷抹眼泪,把脉的是宫里的太医吧,换了一个又一个,胡子也越来越发白,她这是要死了吗?
真的要走了吗,回想这一生,黛玉觉得没有什么遗憾的,父母早逝,但是她有疼她的养父养母,外祖母待她比亲孙女还亲,更幸运的是少年心仪之人可以相伴携手一生。
夫妻数十年恩爱如一日,没有偏房外室,更没有庶子庶女,膝下四儿一女,都是亲生血脉,个个生的好样貌,大儿子在南海戍边,将来承袭爵位,二儿子继承林家香火,进士出身,现在六部任职,三儿四儿也是科举出身,都有一番作为,将来分家了也能另立门户,小女儿从小就是千宠万爱下长大,也随了父母的性子,天真浪漫之余也看透世事,最终觅得良婿。
人人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虽然从小父母早逝,却有义父义母细心呵护,成为国公夫人,正一品诰命,一生顺遂,活到她这个岁数,也该够了吧,即便是现在就离去,黛玉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只是那外面的光亮太过刺眼,黛玉想去放下纬帘,走过去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不,可以说是另外一个自己,同样的母亲早逝,自己孤身一人投靠外祖,没等到爹爹接自己回家就接到了他在扬州逝世的消息,养父养母没有出现,也没有方叔叔为自己调理身子,在琏二表哥的帮助下处理完丧事。
等到她回到京城,林家的大半家财也入了贾家,没过多久,一座华丽的大观园拔地而起,里面奇花异草,亭台楼阁无数,这钱究竟花的是贾家的还是林家的,只怕老太太都很难说清。
黛玉看着自己搬进了潇湘馆,没有亲人的关爱让她变得孤僻多愁善感,一年到头忍受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或许这里的宝玉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道光吧,但是与现实中的宝玉不一样,这里的宝玉不喜读书,一年到头去不了学堂两回。
看着面前自己对宝玉一往情深的样子,黛玉不免有些扶额,到底是小姑娘没见过市面,这里的宝玉可比不上自己的丈夫十分之一。单纯且多情,毫无主见,没有担当,刚刚调戏了金钏儿,面对母亲王夫人的责骂,他反而撇下人家自己跑了,嘴上说着心里只有林妹妹一个,可屋里的袭人碧痕秋纹都被他弄到手,略有点姿色的丫鬟就要去讨人家嘴上的胭脂吃,出了事也只会去找老太太太太,连自己房里的丫鬟也管不住,可以说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黛玉很是失望。
后来家里渐渐败落,奴仆们欺上瞒下,采买以次充好,主子们为了管家明争暗斗,凤姐姐夹在大房二房之间,还因着尤二姐之事被东府的珍大爷大奶奶报复,不仅没能保住孩子,自己的身子累垮了不说,还落得个夫妻反目,被休弃回家的下场。
而宝玉呢,日常的种种行为,那时的自己没有丝毫安全感。金玉良缘愈演愈烈,连宫里娘娘送出的端午节礼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即便如此,宝玉还是那一句“你放心”,这叫影像里的黛玉如何能放心,只能坐在竹林下暗自神伤。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老太太虽然疼惜,但是年纪大了,很多事都不敢劳烦她,甚至身边人都主动瞒着,深宅大院的手段,刁难刻薄的言语更加伤人,黛玉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煎熬下熬垮了身子,终于,在得知宝玉要与宝钗定亲的消息时支撑不住,生生呕出了一口心头血,落得个香消玉殒的结果,离去前,满是对宝玉的失望。
黛玉心口一阵疼,一时竟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是假,恍惚间听到有人唤自己,身子一轻,又是一阵眩晕。
“动了动了,老太太的手指动了,快去请太医。”
好吵,黛玉费力地抬起眼皮,就看见面前一个身形佝偻的花白身影拉着自己的手,又是哭又是笑。身后站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几个孙儿跪在窗前哭哭啼啼喊着祖母,连隔房的兰哥儿巧姐也都来了,影影绰绰一大堆人,挤满了屋子。
“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让孩子们看了笑话。”
宝玉紧紧握着黛玉的手,道:“你可吓死我了,再不醒的话,我就剃头做和尚去。”
“这么老的和尚,敲不了钟,看不清经文,连写会字都嫌费力,人家才不要你呢,”黛玉虚弱的笑了笑,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十多天了。”
“怪不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好似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让你睡了这么久,竟也舍得让我担心这么久。”
“一个......荒诞离奇的梦”黛玉努力回想梦里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些零星片段,“梦见你跟宝姐姐成亲了。”
“又在胡说,多少年前的事了,都是那块破石头的错,回头就砸了它,”宝玉一听这话,好似炸毛一般,又好像想起什么,小声地哄着,“梦里都是反着来的,从小到大我就跟她合不来,人人都说咱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不许再说这话了。”
黛玉也觉得好笑,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话音未落,皱眉嫌弃地说道:“你怎么邋里邋遢的,天天守在这里,都忘记收拾自己了吧,康哥儿怎么不劝劝。”
被点名的大儿子正要说话,宝玉连忙就解释道:“孩子们劝了的,是我哪儿都不去,非要守在这里。”
“你们几个,快带你老子下去洗洗,都有味儿了。”
康哥儿忙不迭的答应了,劝道:“爹爹回去歇歇吧,娘这里儿子带着弟弟妹妹们守着,孩子们也都回去,让你们祖母养养神。”
宝玉无奈的笑了笑,想着老妻的洁癖,自去梳洗不提。
这一次着实是把大家吓着了,特别是宝玉,加上太医说冬日苦寒,黛玉的身子虚,还得细心调养,熬到春日便算是度过一劫。
全家上下如临大敌,宝玉更是日日陪伴着,怕黛玉劳累,连祭祖这样的大事都让儿子们主持,夫妻两个只管撒手作个闲人,宝玉难得强硬了一回,
好容易熬到春暖花开,黛玉便闹着要去园子里踏春赏花,宝玉轻声哄道:“这天气虽然暖和了,但还是有风的,过几日,过几日再去好不好?”
黛玉哪里肯依,抬眼看着花窗下挂着的画,那是年少时她过生辰,宝玉送给她的在桃花树下看书的画像,含泪欲泣,道:“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出去走走,连这你都不答应,也对,几十年的夫妻,想必你早就厌烦了,终究是我不配。”说完,躺在湘妃榻上背过身去暗自垂泪,一副西子捧心模样。
宝玉最是受不了她这副摸样,一时心软,连忙答应下来,“好好好,都依你,我这就让人去准备,行不?”
婆子们临时在沁芳桥旁搭了个帷帐,就地铺上厚厚的褥子引枕,又备上茶水点心,颇有些野趣,黛玉见状十分欢喜,宝玉也来了兴致,连炭炉烤具小吃都备齐了,也不让下人们伺候,叫上孩子们一起,大家自己动手,好似在外野炊一般。
小十拿了个大鹏展翅风筝要跟哥哥姐姐们比赛,看谁飞得高,康哥围在媳妇周围,两人烤着鹿肉,二郎三郎你嫌弃我掌握不了火候,你嫌我不会不会调味,最后双手抱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着一旁的大哥大嫂亲亲热热分外眼红,各自寻自家媳妇去,小五夫妻两个倒是和睦,女婿没架子,生的火烧的很旺,小五搂着女婿的臂膀,两人有说有笑。四郎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带着几个大些的侄子弯弓搭箭,想射天上的鸟雀。
黛玉拿了几个玫瑰软枕靠着,静静地看着孩子们玩笑,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境,宝玉悄悄走过来,在黛玉身边坐下,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孩子们看着呢,搂搂抱抱做什么?”话虽这么说,但是黛玉身子却很诚实,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
大约是年纪大了,脸皮也厚了,宝玉脸不红心不跳,道:“咱们这是给孩子们做榜样呢,夫妻恩爱,兄弟和睦,才是家族兴旺之道。”
黛玉轻笑一声,没说什么,乖乖的在宝玉怀里待着。
孙子小六拿着一只桃花兴冲冲的走了过来,“祖父祖母,看看小六摘的桃花。”
“呀,真好看,再去帮祖父挑几只放在书房里。”宝玉笑着将人打发走,不愿意旁人过来打扰,小声跟黛玉嘀咕,“这孩子跟他老子一样,从小就没眼力见,这时候过来做什么呢。金陵的茂哥儿写信说要带着他媳妇儿子过来,可惜兰哥儿带着家人去了登州做知州,没能赶上,不过今儿咱们家人倒是齐全,等过几日我带你去城外温泉庄子上修养,就咱们两个,不带他们。欸,妹妹,我倒是想起当初咱俩坐在那边石头上偷偷看的《西厢记》来,当初是看到哪一册来着。”
宝玉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但是一点回应都没有,低头一看,怀里的黛玉像是睡着了一般。
宝玉无奈的笑了笑,握着黛玉的手抚摸自己的脸,就像年少时一般,“好妹妹,你也理我一理啊。”
黛玉还是没有说话,宝玉好似意识到什么,手一松,那一截皓腕便失去力气,径直垂了下去。
之前疼过一次,当再次面对生离死别的时候宝玉平静了不少,撤去多余的枕头,轻轻将黛玉放平,又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给她盖上,两人依偎着躺在一起,像无数个日夜一样。“玉儿,你慢些走,等我处理好我们的身后事,就来寻你。”
是日,荣国公一品诰命林氏崩,荣国公主持爱妻葬礼,里里外外俱按爱妻生前喜好置办,事事亲力亲为,三日后,荣国公亦崩,子孙按照老人生前遗愿,将二人合葬于一个棺椁,生同寝死同穴。
荣国公本托孤重臣,两朝元老,天子帝师,圣上闻言,亲命皇子扶棺,感念夫妻情义,特赐御笔伉俪情深四字,成为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