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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悲风汨起(四) ...

  •   周玄走后,明月楼独自倚坐在窗边,窗外雨丝细细密密地编织着愁绪。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怔怔地摸上消瘦的脸颊,半晌后自嘲般地笑了笑。
      还真是憔悴不少。

      就一个穆尔罕而已。

      在大兖朝,除了闺阁后院,很难有女子的容身之所。毕竟在骄傲的男人们看来,女人的价值就只能是服从,她们不以抗争和进取为美德,三从四德标记着她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明月楼还在读书时,对古时的女子尤为悲怜,如今这痛落到了自己身上,她却无法悲怜自己,这意味着软弱与服从。她绝不会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人的一生能有多长,最美好的时刻是如此易逝。男子把控着女子的未来,挤压着她们本就不多的生存空间。在奚落和讽刺她们的愚昧和衰老时,却忘了是自己将她们的才识和青春埋葬。

      明月楼如是,张离离也如是,这是场令人绝望而愤怒的生殉。
      她们不像是活着,不像人,更像是个物件,一个可以随时被打上各种烙印的物件。

      这是明月楼第一次亲身体会被历史洪流碾过的无助。“封建”二字带给女子的阴影与窒息,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窗户被周玄留了点缝隙,明月楼吹了会儿风,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这雨下得仿佛没有尽头,雨声淅沥,敲碎了檐下铁马的声响。恍惚间,明月楼好像仍身在长河,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大梦。她回到榻上歇下,顺着垂帷的缝隙往外瞧,像是在寻着某个身影。

      重病未愈,大脑再度昏昏沉沉。明月楼在失去意识前,脑中突然闪过了某个片段。

      “明熙帝一生只有一位皇后,出身明氏。”

      明氏…

      明月楼的意识挣扎了片刻,明徵曾说过朝歌明氏人丁凋零,由原本的三支到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支。这个明氏女会是她吗?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明月楼就抵不过病魔,迅速陷入了沉睡。

      等她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雨停了,四周静得连鸟鸣声也听不见。
      明月楼推开门,身上随意地披着件氅衣。雨后气息潮湿,地上也湿漉漉的,铺着一地碎红。明月楼穿过梅林,抬手拨开红梅,就这样迎面撞上了翻墙进来的萧鹤渊。

      分明没有分别太久,但故人容颜却不再如昨,两人一时都有些怔愣。

      一月的路程,萧鹤渊回来却只用了半月。他淋雨回来,身上湿透了,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咳咳。”萧鹤渊眼神微微躲闪,手上飞快地整理着湿了的碎发。

      明月楼望着萧鹤渊,看他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仪容,一瞬间就把睡前的无助都忘了。

      “府中冬枣还没有结果。”明月楼指尖还抵着那红梅,红梅如血,衬得她愈发苍白,“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想你了,所以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萧鹤渊取下脏了的臂缚挂在一旁的树上,笑着朝明月楼张开双臂。

      明月楼把人望着,罕见地没有动作。萧鹤渊察觉出不对,低声询问:“怎么了?”

      “…大混蛋。”明月楼喉间哽咽,此时却又笑了。她提着裙摆跑来,跳上萧鹤渊的腰际,被他一把抱住。

      萧鹤渊逗小孩儿似的把人举高,明月楼两鬓的碎发就此垂下来,羽毛般轻柔地扫上萧鹤渊的脸颊。

      “…快告诉大混蛋怎么了,谁让我们蓁蓁不高兴了。”萧鹤渊这才看见明月楼手上裹着纱布,他忍着冲出去直接将穆尔罕砍死的冲动,放轻声音将人哄着,“嗯?”

      明月楼忽然埋首萧鹤渊颈侧,在他颈间蹭了蹭:“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明月楼眨眨眼,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湿了萧鹤渊的衣领:“…你怎么才回来呀。”

      明月楼没有压抑哭声,像是垂髫幼童打碎了心爱的珍宝,在这一刻觉得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离她远去。
      萧鹤渊揉着明月楼的后心,在耳畔的哭声中心碎了一地。

      “蓁蓁。”萧鹤渊捏了捏她的后颈,用宽阔的胸膛替她抵挡着凛冽的朔风,“…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明月楼哭得抽噎,她像是找回了放肆的底气,不必再将委屈咽下。萧鹤渊灼热的呼吸扑上她侧颈,在寒冷中显得格外地烫。

      她怎么会不需要萧鹤渊的爱呢?她比任何人都需要萧鹤渊的爱。

      手上的伤口早已结痂,但明月楼仍旧带着纱布。这是种委婉又残忍的昭示,心上的伤永远也不会好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能够在大兖朝永远脊背坚/挺。如今才发现,“封建”对人的精神的残害才是最可怖的,镰刀下无人可以幸免,森冷的寒意从脊柱窜上心脏。

      明月楼像是在雪夜里长久跋涉的旅人,无比需要一团篝火,需要有人拉她一把,再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
      “你是个应当得到尊重的自由的人。”

      “回屋去好不好?”萧鹤渊握住明月楼的一只手腕摇了摇。明月楼失力地倒在萧鹤渊肩上,眼眸濛濛的,带着鼻音应了一声。

      因着明月楼病了,屋内地龙烧得旺,萧鹤渊将明月楼放回榻上,将垂帷放了下来。人还没转身,就被明月楼拽住了衣角。

      “你要到哪儿去?”从垂帷中伸出来的手冰冷而纤细。
      萧鹤渊察觉到明月楼隐而不发的黏人,他将靴脱了,把湿了的外衫扔到木施上,也躺了上去。身下厚厚的褥子染上了明月楼的气息,萧鹤渊将人捞回来,将她冰冷的手贴上自己的脖颈。

      “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萧鹤渊吻了吻明月楼的眼角,温热的唇舌融化了她的眼泪。
      明月楼没有再流泪。

      “我在这儿守着,魑魅魍魉都不敢来。”萧鹤渊下巴压着明月楼的发顶,“安心睡吧,睡一觉起来病就好了。”
      萧鹤渊几乎日夜不休地跑回来,半照还被他孤零零地撂在府外。他身上汗涔涔的,明月楼也不嫌弃,在他怀里缩了缩,就这样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醒来时,是被萧鹤渊唤醒的。
      “蓁蓁。”萧鹤渊将明月楼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看着我。”

      明月楼昏昏沉沉地听着,知道自己烧得厉害:“…嗯。”
      萧鹤渊端着碗药,那苦味熏得明月楼想要呕吐。药碗一凑近,明月楼就会立刻扭开头。

      “我们一起喝好不好?”
      明月楼坐在他腿上,萧鹤渊便颠了颠腿:“明日好了就不喝了。”

      “…好…”明月楼神色恹恹,她知道自己病得多重,可萧鹤渊说得真切,她无端就信了。萧鹤渊说到做到,又端来碗药,比明月楼的那碗还多些。
      明月楼抿了一口,还没咽下去,琥珀色的眼珠就直直地盯着萧鹤渊,那意思分明是该他喝了。萧鹤渊觉得病了的明月楼像猫儿似的,那眼神像毛茸茸的爪子一下下挠着他掌心。

      “喝了。”萧鹤渊喝了一口,干脆地咽了下去,“该你了。”
      明月楼眨眨眼,又抿了一口。二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将药喝尽了。

      “蓁蓁。”萧鹤渊拨开明月楼被汗打湿的额发,垂眸将人看着,“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明月楼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她环臂抱住萧鹤渊的脖颈,在这一瞬间又有了流泪的冲动。

      “蓁蓁。”萧鹤渊小声喊着,在言语的间隙一下下吻她,“我很爱你。”

      湿润的唇瓣飞快地相贴又分开,萧鹤渊的吻缓了下来,和上次的疾风骤雨不同。没有浓烈的情/欲,甚至还有点苦,但却是对伤者最好的安抚。
      明月楼环着人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带着鼻音“嗯”了一句。

      她在萧鹤渊的身边毫无拘束地大哭大笑,放肆地袒露自己的欲望,勇敢地爱人和被爱。在萧鹤渊身边,她自由而明媚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萧鹤渊毫不吝惜地表达自己的爱意,明月楼在一声声“爱你”中疗伤。

      “穆尔罕的大妃是被他害死的,只要让陛下知晓此事,他就不会将我嫁去北戎。”明月楼咳了几声,磕磕绊绊地说,“…陛下只想坐收渔利,不会出手参与北戎的内斗。”

      “好。”萧鹤渊说,“放心,外面一切有我。”
      屋内暗暗地点着盏油灯,照不透外面的雨雾。明月楼揪着萧鹤渊的乌发,玩了半晌,说:“…睡不着。”

      “想做什么。”萧鹤渊在黑暗中捏了捏她的脸。
      明月楼用额头撞了撞萧鹤渊,说:“听琴吧。”

      “抱着听还是睡着听?”
      “…抱着。”

      萧鹤渊将人搂在怀里转了个面儿,大氅披在明月楼身上,琴搁在自己膝头。
      就这样弹了一夜的琴。

      ***
      周玄一路追星赶月,在马道上疾驰。
      怀里的桂花糕还热着,周玄呼吸急促,拼了命地往回赶。前方树影变密,马道狭窄而泥泞。他座下骏马跑得吃力,鼻翼喷着热气。昨夜暴雨一下,山坡间泥泞一冲,将本就狭窄的马道彻底冲没了。

      周玄扬起的马鞭还未落下,骏马在疾驰中嘶鸣,失足栽了下去。周玄下意识护着怀间梅花糕,摔进一片泥泞。

      “呸。”周玄迅速爬起,仓促地擦拭着脸上的污泥,松了口气。
      幸好梅花糕没事。

      马跑不了,周玄就只能牵着马一路步行。梅岭的山路不好走,坡陡路窄,脚一滑坠下去就是深渊,更别提周玄还牵着匹马。

      周玄撑着无名的刀柄,在断崖旁歇了歇脚。枣红马甩着马尾,马头撞了撞周玄的侧腰。
      “嘛呢。”周玄忽然笑了,他拍了拍枣红马的马络头,不怎么诚心地说,“委屈你跟着我了啊马兄。”

      等周玄回到明府时天已蒙蒙亮,菡萏院的梅花在风中缓慢坠落。周玄丢下和自己共苦难的马兄,脸都没擦就往菡萏院去。

      明月楼退了烧,人看着精神了许多,萧鹤渊今日还有事要做,明月楼黏着人送到梅林。

      萧鹤渊身上的袍子松松地罩着,眉目间看不出疲惫,精神得像是睡了场好觉。他替明月楼仔仔细细地系好了氅衣,叮嘱道:“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知道啦。”明月楼应着,“早点回来。”
      “嗯。”萧鹤渊拈起一朵落在明月楼发间的梅花,正欲说点什么,余光瞥见远处游廊来了个人。
      萧鹤渊迅速将明月楼挡至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就见周玄直愣愣地盯着这边。

      周玄僵立在原地,手里的梅花糕还是热的。

      “怎么了?”明月楼回首朝廊子那头望去,什么也没瞧见。

      周玄在明月楼回首前猛地退回转角,他后背抵着墙,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好险。
      周玄舒了口气,差点让蓁蓁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周玄身上脏,靴子里也都是泥浆。他知道自己该去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再带着梅花糕去找明月楼讨赏,就像往常一样。
      但他一直僵立着,直到手里的梅花糕彻底冷了也没动。

      周玄六岁被接进明府,如今已是第十四个年头。他在明府有自己的院子,明府家仆也都拿他当主子看待。

      周玄肋骨疼得抽气,他捂着胸口,又忽然咬牙哽咽。
      偌大的明府,他却忽然没了去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最近考试,停更一段时间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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