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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急雨瀑布(一) ...

  •   夏日蝉鸣聒噪。
      日光透过竹帘泼在明月楼手持的书卷上,半明半晦,看起来颇为费眼。明月楼往阴影里退了一步,书卷上的字彻底暗下来。

      距离抚州一战已过了十日,萧鹤渊和萧昀带着人连夜赶回宿业。有萧鹤渊带兵坐镇,宁王府终究是没再掀起什么风浪。

      萧昀将明氏众人安置在王府里,又将书斋的钥匙给了明月楼。近几日除了就寝和用膳明月楼就没出过书斋,周玄整天往沈如酌的院子里跑,一行三人只有明奕还记着自己的任务。

      今日的日光不怎么毒辣,颇有几分像春光。明月楼将书案旁的窗牖打开,昨夜下了雨,将九里香的绿叶洗得更加青翠,满地花瓣还未洒扫,一派绿肥红瘦之景。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明月楼伏在书案上,就这样也能闻见九里香的香味,她忽然想出去走走。书卷一合,明月楼登上木梯,将书卷放回最高的那层架子上。这里的书许是没什么人看,都有些积灰了。明月楼职业病发作,摸出方帕子就要把它擦干净。

      书脊上粘着书衣,是比较常见的蝴蝶装。明月楼将书翻了个面儿,就见那上面写着“观花碎语”四个字。

      明月楼一愣,她粗略地翻了翻,发现这不是书局刊刻的,后世流传的那一本《观花碎语》。它比明月楼手上的那本要厚得多,收录的词作也多得多,但作者都是同一人。
      红尘客。

      夏雨急骤而短促,明月楼恍神片刻,雨又无依无凭地落了下来。明月楼将书揣进袖间,撑伞去寻萧昀。

      萧昀这几日忙着处理后续事宜,府里的大小官员也需要敲打,明月楼到时他正小憩了片刻。
      “…小娘子来是有何事?”萧昀抬指捏着眉心,人看着还是有几分困倦。

      明月楼将伞收了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女,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书房的木质地面上留下一片湿痕。

      “我来是为了这本书。”明月楼将《观花碎语》递给萧昀,“殿下可知这本书的由来?”
      萧昀靠着椅背,罕见地愣住了。他看着那书,却没伸手去接:“…知道。”

      萧昀架起笔,蘸了蘸墨。他目光垂落在面前的白纸上,声音也低着:“是本王曾经为一位朋友出的词集,这是最初的版本,共300篇。但后来他亲自筛选了词作,最终定稿就只有100篇了。”

      明月楼觉得萧昀的态度有些怪,这位红尘客应当是他的好友,但萧昀却又好像不想提及,像是一提及就会想起什么不忍回顾的过去似的。萧昀架着的笔迟迟没有落下,墨水在笔尖凝结成珠。

      明月楼看着那墨珠滴落,落在萧昀干净华美的锦袍上。她心中再三迟疑,最终还是开了口:“冒昧地问一句,红尘客其人…是男是女?”

      “男。”萧昀诧异地看了明月楼一眼,“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还不等明月楼作答,萧昀又狭眸一挑,语气促狭:“我倒是听说你们这些文人热衷于什么笔墨神交,怎么,想结交他?”

      “能结交当然是最好的。”明月楼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迫切地问,“红尘客多大了,哪里人,他如今去了哪里?”
      萧昀搓着指腹的墨迹,被明月楼连珠炮似的问话问得有些怔愣:“…问这些做什么…”

      这话明月楼答不了。
      在后世文学界,红尘客是位疑点颇多的词人。他一生写过的词作涉及游戏、应酬、离情,乃至闺怨。但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性别都是模糊的。一部分学者认为红尘客是位女子,所以无人知晓她的身份。但文学界主流却认为红尘客是名男子,其中闺怨之作不过代女子立言。

      作为一名理性的学者,明月楼承认文学界的主流观点更具有说服力,毕竟女子在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下,想要结集出书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可能毫无记载传世。但是作为一名感性的读者,明月楼更愿意相信这样细腻婉丽的词作是出于女子之手。

      “红尘客是名男子,长河人,如今…本王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白纸上的墨渍晕开,点点如墨梅。萧昀仍没有落笔,他沿着笔杆来回摩挲,笔尖上的墨珠再度悬而欲坠,“他爱山川,爱河海,爱自由。没有哪里能长久地留住他。”

      屋外急雨不停,斜着打在竹帘上,扑了明月楼一脸水汽。她缓缓点头,仍是觉得萧昀对红尘客的态度有些奇怪,像是既熟悉又陌生。
      萧昀终于搁了笔,将废了的白纸卷着扔进纸篓:“你若是喜欢,这本书就送你了,它留在你手上比尘封书斋好。”

      “多谢殿下。”明月楼起身行礼,知道这是委婉的逐客令。
      明月楼出了书房,凉气被落下的帘子挡在屋外,屋里依旧沉闷。萧昀再度提笔蘸墨,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蝉虫在草丛间鸣叫,扰人清静,书案上忽然飞上只黑褐色的蛐蛐。

      萧昀捏着蛐蛐长长的胡须,头也不回地将它扔了出去。他不看也知这恶作剧是出自谁的手笔。
      “谢溪亭,本王看你是真闲得慌。”

      谢溪亭侧身坐在窗边,后背抵着黑木窗框。她闻言一笑,倒也不生气:“我么,一闲人,哪像殿下日理万机。”
      “是啊,不像你吃得睡得。”萧昀瞥了谢溪亭一眼,不动声色地怼了回去,“这是福气。”

      二人意外地没有吵起来,谢溪亭将蛐蛐放在手心,揪着它的胡须玩儿:“…那位红尘客到底是什么人,我在宁王府这些年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早些年他也在宁王府当差。”萧昀垂着眸,他像是在批府务,答得很慢,“不过很早就离开了。沈鲤他…没再同我见过面,但却是我此生唯一挚友。”

      谢溪亭将蛐蛐放了,随手揪着窗边九里香的花瓣,沉默的间隙正好听见书房外小厮的询问声。
      “进来吧。”萧昀闷闷地咳了咳,头也没抬。
      进来的小厮端着托盘,托盘上呈着碗清苦的药。萧昀示意他放下:“出去吧,不必候着。”
      “是,殿下。”小厮抹了把汗,脚底抹油似的跑了,活像下一秒萧昀就要吃了他似的。

      谢溪亭看着小厮好笑的举动,忽然回想起什么:“所以那夜你饶了那几个胥吏一命,是因为他们姓沈?”
      萧昀没答话,虫鸣声有些吵人,他像是没听见。

      从抚州赶回宿业后,萧昀就以徐慎起兵造反为由将宁王府一众官吏扣下留候审问。萧昀坐镇前堂,以雷霆手段处置了和徐慎勾结的官吏,该杀的绝不手软。只几个姓沈的胥吏被萧昀重拿轻放,让他们革职回家去了。

      谢溪亭那夜也守在前堂,以确保没有人趁乱逃走。她回想着那夜的情境,发现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人:“倒是没见着李风……”
      “嘀咕什么呢,骂我就大点声。”萧昀这下倒是听得见了。谢溪亭收回目光,发现九里香都被自己的魔爪薅秃了,便从窗沿上跳了下来。

      “没骂你。”谢溪亭拍了拍石榴红裙摆上的灰尘。
      萧昀喝了药,他原本阖着眼小憩,听见她起身的动静,立刻睁眼望了过来:“你要走了?”

      谢溪亭一愣,忽然不知道萧昀说的“走”是指到哪儿去。
      “你会回溪亭去吗?”萧昀眸中映着那一抹红,“我曾听人说过溪亭是个好地方,漫山桃红,草没马蹄。”

      “我没到过溪亭。”谢溪亭说。

      许是因为萧昀喝药时没有避着她,又许是因为萧昀默许自己打探沈鲤,谢溪亭也试着揭开自己的过往一角,抖落点东西出来:“我爹和我娘相识在溪亭,定情在溪亭,所以我叫谢溪亭。”

      萧昀在这一刹那想起八松山上谢溪亭曾对明月楼说过的话。究竟是怎样心狠的父亲,才会对亲生女儿不管不顾。

      “可我娘是北戎人,她在大兖那几年害了许多人。”谢溪亭又从九里香上揪了片叶子,从身上摸出把刻刀轻轻刻着,沙沙声和她说话的声音一样轻柔,在一片雨声中显得格外平静,“我爹亲手杀了她,从此我就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了。”

      这一方天地又沉寂下去,只听得见雨声贯耳。

      “他们混账。”萧昀低声切齿。
      “谢谢。”谢溪亭吹掉叶片上的碎渣,忽然笑了,“我一直想这样说,可毕竟不能做不肖子孙。谢谢你替我说出来。”

      谢溪亭将刻好的叶片轻轻放在窗沿上,少女的指节如葱白般洁净,萧昀这才发现她手上有条贯穿手背的疤痕。谢溪亭在某些方面不像是名门出来的闺秀,她活得粗糙,本该捏针的手却磨出了刀茧,本该莹润如玉的肌肤却留下了丑陋的伤痕。
      可她本可以同明月楼一样,做个被家里宠着长大的娇女。

      叶片上刻着萧昀的小像,上面还缠着几根五色线。谢溪亭负手望着天色,指节把玩着刻刀转得飞快。
      萧昀侧目看了她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说你有所求…如今求得了吗?”
      谢溪亭的马尾随风而动,她默了许久,最终说:“算是吧。”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风吹飞叶,雨打芭蕉,长河的急雨太过短暂。
      萧昀知道,这雨留不住她,谢溪亭一定会离开。

      萧昀捏紧了树叶,差点将它捏碎了。他们知道彼此隐秘的痛苦,却在离别时没有立场挽留。
      多么荒谬。
      ***
      明月楼撑着伞绕过水坑,没有回书斋。
      白雨跳珠,落在伞面上一阵噼啪作响。雨气湿寒,落在地阶上又那么残忍,将一地落红冲开,和淤泥污水混作一处。

      宁王府中有一小庭院,此时明月楼立在院落正中的假山下,忽然就不知自己该到哪里去了。自从抚州一别后,萧鹤渊就忙了起来,整整十日和明月楼一次面也没见过。

      萧昀给萧鹤渊安排的住舍在王府西苑,但萧鹤渊除了刚到宿业时来过一回,那屋子就空着再没人住过。明月楼立在门口,抬手犹豫着要不要叩上去。

      岂料那门只是轻掩着,被风轻轻一吹就开了。
      明月楼手里还提着滴水的纸伞,实不该就这样进去。她有些慌乱地想把门再掩上,抬眸却和一幅巨型画像对上了眼。

      画上女子柔指轻抵着耳上明月珰,面是芙蓉面,眸是情人眸。
      那是明月楼自己。

      明月楼喉眼发紧,情不自禁地迈步上前。
      画像上题着几句诗,字体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刚韧遒劲。

      芙蓉胭脂雪,海棠惊深潭。
      频顾心如鼓,身死溺忘川。

      那是明月楼和萧鹤渊的初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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