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梦杂记》玉京箫

30、疾风骤雨（一）

　　朝作清寒暮作阴①，风云之变，一时而已。
　　十日后，萧鹤渊结束了和大小官吏的来回扯皮，虽说在外立下个“假燕王真阎王”的凶名，也好歹是将众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再无人敢将他下达的命令等闲视之。

　　修筑疏浚要各照地方，从长计议，长河行经之地一个也不能漏下。这几日领着人逐一踏看，萧鹤渊就没睡过安稳觉。这日天还没亮，萧鹤渊就又醒了。等易昭带着从大都发来的驿报过来时，萧鹤渊已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外埋头洗漱了。
　　主子比自己起得还早，易昭一阵汗颜：“…主子，大都来了驿报。”

　　萧鹤渊往面上扑了把冷水，言简意赅道：“念。”
　　易昭得了令，一清嗓子稳着声线念道：“…此信寄出时明氏已——”
　　萧鹤渊倏地回眸，一把夺过信笺。东边一抹暖红逐渐升了起来，萧鹤渊背对着易昭，正面迎向金光，竟也不嫌刺目。

　　杨毅的字工工整整，萧鹤渊一字字默念完，竟不知道他写了个什么东西。这几日多雨，信送过来都有些潮了。萧鹤渊捏着那张薄纸，又一字字读了一遍。
　　杨毅脑子被驴踢了吧，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萧鹤渊烦躁地骂了一句。

　　什么莫名其妙的婚约，他怎么不知道？

　　萧鹤渊扯了把头发，觉得这事儿比一百个治水衙门加起来还令人糟心。糟心归糟心，看到最后那句“明三小姐离京赴长河”，萧鹤渊又抑制不住地扬了嘴角。
　　算算时间，近几日就该到了。

　　营地里雪原驻军和治水衙门的官员挤在一处吃饭，这些日子过去，管什么文官武将，大家都是一起吃苦的兄弟，倒不比最初那般泾渭分明。
　　“让大家动作快点。”萧鹤渊在早晨的阳光里渗出点汗，他一口闷了易昭端来的米粥，将碗放回桌上，“今夜我们就要赶到上溪关。”

　　上溪关后是八松山，明氏此行为老宁王妃而来就一定绕不过上溪关。
　　“是，总督。“易昭颔首。
　　他替萧鹤渊掀了帐子，萧鹤渊却并不进去。他吹哨唤来半照，又摆摆手示意易昭别跟：“再派几个人打听打听，朝歌明氏行到何处了。”

　　易昭仍一脸疑惑，半照就已从营地那头横冲直撞过来，将几个没反应过来的水利官吓得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半照自打来了长河就变野了，整日在泥浆里撒欢，和萧鹤渊一样浑身脏兮兮的。这天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人心浮气躁。萧鹤渊脱了上衣，牵着半照去了不远处的小溪。

　　“你怎么这么脏啊。”萧鹤渊用木桶往半照身上泼着水，边洗边嫌弃，“…你好歹是匹白马，就这么不知道爱护个马形象，待会儿带你过去我都嫌丢人。”半照鼻腔里哼哧哼哧扑着气，马尾一扬，就着脏水泼了萧鹤渊一脸。

　　“没大没小。”萧鹤渊从腰间扯出条帕子，就着小溪的倒影将脸上的脏东西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眼看着半照又要蹶蹄子，萧鹤渊忙蹚着水将半照往岸上牵。

　　晴朗的苍穹上划过几只飞鸟，带起一阵清风，吹来咸湿的泥土的气息。萧鹤渊皱了皱鼻子，觉得此刻的自己是有点太落魄了。他回身看着白马，打商量道：“要不咱俩去焚个香？”
　　***
　　上溪关外的官道上此刻立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身后牵着的白马也是神骏非凡，一瞧便知非富即贵。他在这官道旁吃了好一阵沙子，锦袍上的暗纹都被灰扑得有些黯淡了。萧鹤渊翻身上马，朝遥远的官道那头望去。

　　天边夕阳缓缓而坠，正在悠闲吃草的半照被萧鹤渊催着往前走。萧鹤渊拨转马头，就见不远处尘土喧嚣，一队车马飞奔而来。车头扬鞭的马夫不过寻常打扮，但萧鹤渊几乎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明氏的车队。

　　半照一声嘶鸣，朝车队急冲过去。萧鹤渊稳立马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眼看着车队就在眼前，那车夫却恍若没注意到他似的一扬马鞭。马匹吃痛，前蹄猛刨，从萧鹤渊身侧疾驰而过，扑了他一脸灰尘。

　　萧鹤渊：“……”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

　　明氏的车队呼啸而过，其中一辆忽地放缓速度停了下来，后面跟着的马车也被迫勒紧缰绳。萧鹤渊拉着半照在原地兜了大半个圈，催马追上那率先停下来的马车。马车的帘子仍旧垂着，里面的人也没有出声说话。

　　萧鹤渊回想起自己方才丢人现眼的样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那马车帘子却也在这时掀开，堪堪露出少女如含秋水的明眸。萧鹤渊心中狂跳，未及反应却已本能出声：“…蓁蓁…”

　　“殿下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明月楼咬着字，轻声说，“却也要做拦路的山大王么。”
　　“做什么山大王啊，我是在此处守株待兔。”萧鹤渊笑起来，“我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我会在此处碰上我的心上人。她呢，面比芙蓉，眼若星子，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帘子又垂了下来，车门却从内打开。明月楼提着裙裾，抬眸朝萧鹤渊笑了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月楼再度出现在萧鹤渊眼前时，他真的有种隔世之感。

　　“我也找大师算了一卦。”明月楼笑着的唇角忽然沉下去，“他说我会在此处碰上一位穿蓝袍，骑白马的丰神俊朗的小郎君。”
　　“他哪里都好，只可惜…”明月楼一字一顿道，“是、个、渣、男。”

　　“渣男是什么意思？”萧鹤渊脱口而出。
　　“就是隐瞒自己有婚约的人。”明月楼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怒火中烧，她撂下这句话后拔腿就走。

　　萧鹤渊从错愕中回神，他几步追上去，拽上明月楼的手腕：“…我可以解释——”
　　明月楼想挣脱束缚，萧鹤渊却越握越紧，手掌滑落下去，强制性和她十指相扣。明月楼没劲了，只一双眼瞪着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想听。”

　　“…那我明日说。”萧鹤渊就这样拉着人，闷闷地说。
　　“明日也不想听。”
　　“那蓁蓁什么时候想听。”
　　“…不知道。”

　　明氏车队最前方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周玄和明奕朝这头赶了过来。明月楼又摇了摇被萧鹤渊牵着的手，催促道：“快松开，一会儿被我哥瞧见了。”

　　萧鹤渊不乐意地松了手：“那蓁蓁什么时候听我解释。”
　　明月楼扭了头不看他：“…看我心情。”
　　身侧一辆马车忽然驶过，萧鹤渊将人一把抱起转了一圈儿，黄沙都被他的脊背挡住，一点也没挨上明月楼。萧鹤渊趁机揉乱了明月楼的发顶，周玄等人越来越近，他不得不将人松开。

　　“我走了。”明月楼倒着走了几步就转过身去找周玄等人去了。萧鹤渊牵着马，气闷地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上溪关的守备没有直接放明氏等人入关，官府发的路引递进去也折腾了好一阵。明奕有几分不悦，但出门在外好歹耐着性子没有发作。又等了一炷香，上溪关守备不知得了哪个上级的命令，一改先前的冷漠态度，毕恭毕敬地将明氏众人迎了进去。等到入关时守备才发现，燕王殿下竟也默不作声地候在关外。

　　这几日一过，谁人不知燕王的威名？守备惊出一身冷汗，愈发恭敬：“…总督手下军士早就入关休整了，长史特命下官候在此处，迎总督和明公子一行人赏光赴宴。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歇在此处，等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长史是宁王府的府吏，上溪关早就不属宁王府管辖了，怎么今夜出面的却是长史？萧鹤渊本欲推脱，一听这话就改了念头留了下来。

　　明奕和周玄本就是为了宁王府而来，自然不会推脱。最终只明月楼一人先回了守备军大院中的客房，萧鹤渊见院中换防森严，也就没让人再跟着。

　　这长史徐慎许是也听说了萧鹤渊先前在治水衙门的“事迹”，此宴就设了几道家常菜，连酒水都是上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酒。
　　“这些小菜都是从八松山上挖来的，酒也是这里的守备军自己酿的。今夜我设宴款待诸位大人，也算是尽地主之谊。”长史双手奉酒，和席上众人喝了一杯，“依我看不如大人们都在此多留几日，也好解舟车劳顿之苦。”

　　“治水一事牵系深重，不敢擅自懈怠。”萧鹤渊还想着待会席散后要去找明月楼，怕一会儿身上有味儿，此刻便挡了徐慎倒给他的酒，“明日我要借道八松山去往下梧县，贪杯反而误事。”

　　徐慎摆摆手，倒也不再劝：“总督干的是为国为民的事儿，徐某没什么本事，但也愿尽绵薄之力，明日临行前一定叫治水衙门的弟兄们吃饱喝足了再走。”
　　徐慎话语间一直没坐，见周玄酒杯空了，又立刻给他满上：“…小侯爷总得留下吧，好不容易出大都一次不得玩儿个畅快…明二公子也得留下，前几日刚得了几幅前朝字帖，我一个粗人也不会看，正好借花献佛献给二公子。”

　　明奕喝酒有些上脸，此时脸上绯红：“仲盛此行有要事在身不得久留，来日定当陪大人尽兴。”
　　周玄拣着绿叶吃了几口，似是随口问：“长史大人怎得没有留在王府，反而来了上溪关？”

　　徐慎搁了酒盏坐回位置上，张了张口又闭上了，看样子似是有几分为难。
　　“大人这是？”明奕轻声问。

　　“本来这是宁王府内的事，说出去都只有丢脸的份儿。”徐慎长吁短叹，布满麻子的马脸皱成一团，“宁王殿下仁孝，孤身在八松山上守孝。因着老王妃薨逝，府内事务乱作一团，也没空出人手派去宁王殿下那边。殿下自幼体弱多病，老王妃在时境况还好些。老王妃一朝薨逝，府内就有人生出了不臣之心，竟…竟将殿下掳走了！”

　　徐慎捶着木桌，老泪纵横。周玄搁下筷子，难以置信道：“掳去做什么？”
　　“不过是逼着我让出这长史之位，好叫他们的人拿捏住宁王府罢了。”徐慎粗鲁地抹了把脸，恨声道，“这长史之位于我何加焉？殿下宁肯在逆贼手中受苦也不肯遂了他们的愿，我岂能拖累了殿下？只是殿下仍在那贼人手中，我不敢擅动，便命人封锁了八松山，以免波及无辜。”

　　夜深了，却不闻虫鸣，今夜静得有几分古怪。
　　徐慎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蔫蔫地靠在椅背上，似是被酒劲冲得有几分头晕目眩。萧鹤渊仍在思索，就听豆大的雨点伴着惊雷一起砸了下来。

　　帘子被人掀开，将雨夜的寒冷一齐带了进来。
　　来人没站稳跪倒在地，颤声说：“…明氏的小娘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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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①出自屈大均的《壬戌清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