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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杜鹃送来了它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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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宇四岁的生日,是在职员办公室过的。
照常,有健忘症的阿公依旧没来。花花老师神神秘秘地牵着他的手踏进办公室。她的工位上摆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盖上还用丝带系着蝴蝶结。
“打开看看吧!这是属于你的礼物。”
夏宇拆开一看,是一个崭新的小书包。
前些日子回家的路上,一位骑着脚踏车下坡的少年过于张扬,缓缓松开双手闭着眼,沉浸在日式青春剧男主的幻想中。车子迎着逆风下行,等少年睁开双眼时,意外却来不及躲闪。
砰的一声,悲剧发生了。
夏宇被冲撞倒地,书包因为碎石的原因,磨出一道道勾线的划痕,难看极了。
花花老师总是能注意到关于他的一些细节。那天回到家,就连雄哥和死人团长都没发觉,即使衣服脏兮兮的,手臂和膝盖上的皮肤红肿发淤。
“怎么又去小公园玩啦?下次别搞得这么脏回来,要不然你老母又要发脾气了。”
躺在沙发上的叶思仁看到夏宇拖着书包经过客厅,自认为很贴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快点进屋清理一番,然后继续拿起遥控器准备调台。
夏宇有些委屈,瘪着嘴,幽怨的小眼神微微瞪着他。
“还楞着干嘛?你老母一旦发起火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算了,反正他的死人老爸总是这样吊儿郎当,不该对他有所期盼的。
五岁的生日,同样是花花老师陪在他身边。
那一刻的感知,年幼的夏宇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是礼物有多么精美,只因那瞬间的感觉全然让他体验到什么是幸福满的要溢出来。
当时,他别扭地小声要求:“花花老师,你能抱一抱我吗?”
令人止不住怜惜的乞求。
然后温热的体温附在他每一寸肌肤上,再一次醉在泛着清香的橘林中,心脏炙热跳动着,不再冰冷。
夏宇的耳朵紧贴着她的胸腔,血液的流动都能被他轻易捕捉,好像又回到了胎盘时期,随着子宫的收缩安然入睡。
这个拥抱耗时太久,俩人甘之如饴。
可惜,今年的生日,她再也不在。
花花老师带着遗憾,在寒假前离开了这间幼稚园。
他所在的大班分配了一位新的男老师,脸庞稚幼,看起来最多是高中生的样子。
新老师身上多少沾点不幸的气运,新入职第一天就迎来小朋友的返园日,整个人忙得手足无措,那张娃娃脸上写满了慌乱不安。
似乎,在一团活泼好动的奶娃儿里,安静如雾般缥缈,清寂且安然的夏宇,反而成了突出的显露。
“你怎么不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呀?”
新来的男幼师走到窗户边,在夏宇的身后停下,开口间故意夹着嗓子,黏黏的语调,看的出似乎想让自己更加顺利地融入孩子们的圈子里。
夏宇转过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说:“这里是大班。”
“嗯?”新老师歪着头,有些疑惑。
果然,人一旦长大进入社会后,很难再去理解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层次都不一样了。
“老师,这里是大班。”
夏宇能感受到他瞳孔里流露出的无措,耐心地再一次的重复。
“嗯,老师当然知道这是大班。”他保持着微笑,语气中带着哄骗。“以后啊,就由我和苹果老师负责照顾你们,你说好不好呀?”
明白到眼前这位大人听不懂他话中的含义,夏宇收起对新老师第一天上班的特殊照顾,毫不留情地说道:“你的声音好幼稚,留给小班吧!”
随后的气氛开始弥漫出一丝尴尬,沉默焦灼着。作为教师,而且还是新入职的,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奇怪的处境。
夏宇没有这些想法,头又偏了回去,继续凝视着远边墙角的杜鹃花。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颜色来的有点淡,靠近花芯的地方像沾了胭脂般粉嫩,往上渐变成了乳白色,花瓣边缘微微反卷,清晨的露珠也随之往下坠。
“老师…”声音如同一根断掉的股线,没有多大的重量,伴着春风不经意地晃啊晃,晃到对方的耳边。
起初还以为是幻听,呆愣了片刻。直到带着奶气的声音接着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你说,杜鹃花的花期是在什么时候啊?”
童真的声音怎么还带着成年人才有的沧桑感,老师心想。
“一般都是在四月份。四月到六月,正是杜鹃盛开的最佳时期。”
“那,今天是几号呀?”
老师闻言笑了笑,伸手摸着夏宇的脑袋回答道:“今天是2月21日,刚好是二月初一。”
小孩子的头发偏细软,摸起来就像撸猫,柔顺不糙,手感颇佳。
顿时,第一天工作带来的紧张,消散了不少。
“你喜欢杜鹃花吗?”
老师注意到夏宇专注的眼神,好奇问道。
“喜欢是什么?”
夏宇的语调很平,从中听不出有任何流动的情绪。
是老师没有料想到的回答,多少有些清奇。
“喜欢就是想要拥有,占有。”老师的内心估计也很单纯,他以为夏宇是真的不理解喜欢的意思,柔下声音对着他解释道:“比如说你喜欢玩具汽车,看到其他小朋友都拥有它,你也想要。我们总是喜欢很多东西,想占有很多东西。喜欢甜的,喜欢美丽的,喜欢昂贵的。那些你急切渴望的东西,那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也都属于喜欢。”
夏宇左手托着下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打扰,等到老师的声音停了下来,顿默了几秒,继续问道:“老师,那你知道杜鹃花的花语吗?”
这对一个幼稚园的教师来说多少有点超纲,他当然不知道这些生僻的知识点。但此刻最好奇的是,他居然从五岁多的孩子口中听到“花语”这个词语,甚至还提出这种奇妙的问题。
对,奇妙。
在他看来,一般幼稚园的孩子都关注一些吃的喝的还有玩的,每天活蹦乱跳地发泄永远耗不尽的精力,和朋友时而亲密交谈,时而生气争吵,他们的圈子里不该有夏宇提出的那些疑惑。
“老师不知道耶,那你可以告诉老师吗?让老师也增长一下见识。”
这句话倒没了哄骗的意思,他是真心实意想要知道。显然,他并不认为夏宇会给他一个胡编乱造的答案。
或许,这孩子无意在哪本绘本中窥探到,便记了下来。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拿出来卖弄一番,满足想要被关注和夸耀的小心思。
“杜鹃花的花语是,爱的快乐、永远属于你、还有……”夏宇的话忽然顿住了,嘴巴张了张,无言。
老师还以为孩子没记住,怕伤了对方脆弱的小小心脏,便搂过他的肩膀拍了拍,宽慰道:“听起来就感到特别的美好啊!”
“是吗?”夏宇反问。
“当然啦,爱和快乐永远都属于你耶!难道这还不幸福吗?”
夏宇知道,老师听岔了。
“其实,杜鹃花的第三个花语是节制欲望。”
最终他还是喃喃细语,将未吐露出来的话给补充完整。
“杜鹃即便可以给人以热闹的感觉,但是它只在它的花期里绽放。”
这是花花老师告诉他的,在分离的那一天。
她说,再怎么美好的东西都会有殆尽的一刻。她说,再怎么喜爱的人也会有分离的时候。她说,杜鹃花是对我们美好的祝愿,但正是因为美好所以才要节制。
夏宇当时陷在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没能理解花花老师话中饱含的深意。
他被日子一天又一天推着往前走,对老师的不舍与眷恋则添了又添。因为他深刻明白,杜鹃花开到荼靡花事了,再怎么努力挽留,再怎么耗费心血,已逝的花期始终是留不住的。
节制欲望,多么透彻的表达呀!
“是吗?那你可真棒呀,老师都记不得这些。”
老师的称赞打断了思绪的飘散。
他其实挺适合做幼教的,夏宇心想。他之前不应该那样和老师说话的,作为他的学生应该给他留点面子。
想着,便伸出手来,食指指着窗外的杜鹃花,说:“你看,二月份就开了。”
“是呀!”老师的视线跟随着夏宇所指之处移动,漫不经心地感叹道:“看起来还挺美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夏宇问他。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有人告诉我,花期大抵是不会变的。”
“是呀,一般来说最早也得三月中旬。今年的杜鹃花,着实开的有些早啊!”老师囔囔着,将窗户的小缝推开的更大,“大概!今年,它想早点把爱送给我们吧!”
外面的风从那道细缝中偷溜了进来,吹过夏宇额前的碎发,掀起遮挡的刘海,坦露出精致的眉眼。
眼眶里的泪在无声地打转,兜着圈圈,红了他的眼,慌了别人的神。
老师紧赶着将人哄住,用衣袖拂去夏宇那悲怆的眼泪,拥入怀中,轻抚拍打着他的后背。
“不哭,不哭,老师在这呢!”
“嗯?有什么委屈跟老师讲,不要哭得这么惨兮兮的。第一天上班,给老师一个面子,好不好?”
“所以它知道我很想她,才提前开花的吗?”夏宇搂着他的脖子,委屈地寻求老师的回答。
“是啊,它不想让你这么伤心,所以提前把爱送给你。”
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园里的杜鹃花提前盛开。
九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雄哥肚子里的第三胎提前诞生。
杜鹃花生怕孤单悲寥的他等不及了,提前送来了爱,送来了夏美。
永远属于你的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