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木易道长

6、第六章

　　“你知道什么？”沈言拦住她问。

　　叶澈侧眼看向沈言：“打更不能误了时辰，你真想听，得答应我一件事。”说罢径直出了门，似乎笃定沈言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沈言依言跟上，夜色弥漫，隔壁隐隐传来男子粗鄙的咒骂，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呼痛声，叶澈脚步不停，径直走过，沈言却听着不忍，一时觉得此人性情冷漠，难怪当晚乍见尸体也能面不改色。

　　走出巷口，前面有一个数尺长的大坑，沈言刚要出言提醒，只见对方足尖轻点，轻巧越过，手里的铜锣梆子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她回头向沈言得意地笑了笑。

　　沈言哭笑不得，一时又觉得此人如顽童稚子，性情着实捉摸不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见对方没有主动开口的迹象，沈言忍不住道。

　　“嘘。”叶澈示意他安静，带着他穿梭在寻常巷陌，兜兜转转，竟比他更熟悉这京城的地形。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伴随铜锣一声，清亮的声音越飘越远。巷陌深处，几个死角里，原本蜷缩躲在暗处的瘦小身影探出脑袋，伴随窸窸窣窣的动静，月光下的影子越拉越长，沈言不信神鬼，一时竟感到一阵心悸。

　　等到那几个身影走近，沈言才发现竟是几个乞儿，他猛地松了口气。定睛一看发现其中几个他似乎还见过，他想起来了，是那日上午在茶铺，和叶澈说话的几个孩子。

　　叶澈从怀中取出一袋油纸包裹的面饼，领头的乞儿接过后，一一分发给了其他孩子。众人狼吞虎咽，食毕，叶澈道：“给这个哥哥说说，我之前问你们的事。”

　　领头的乞儿擦了擦嘴，口齿伶俐：“半月前，常员外家在城西施粥，我和小乙几个都去了。当时还见着了邱大哥。哦，邱大哥就是邱山。因为担心家里只有母亲一人，邱大哥就求了常员外短赁一个城北的屋子，事情谈妥便去了城外，打算把母亲接回来住。后来我们就一直没见到他，直到前两日看见他被官府的人抓去才知道他杀了人。但城东废巷发生的命案真不是邱大哥做的。”

　　“等等，你们如何也知道城里发生了命案？”圣上下旨严查后，大理寺和京兆府都明令禁止手下散播案情，以免引起城中百姓恐慌。可这乞儿却清楚地说出了命案发生的地点。

　　“大哥哥，你没发现这几日路上都没什么行人吗？就连兰桂巷的姑娘们都闭门谢客了，更别说普通人家各个都门窗紧闭。这事啊……大半京城都传遍啦。”

　　沈言叹气，为吴叔身上的压力：“那你说这人不是邱山杀的，有什么依据？”

　　一个瘦弱的乞儿细细道：“因为那几天，邱大哥都跟我们在一块儿呀。”

　　验尸房。

　　第三名死者死亡的时间在五到六天，可邱山在杀王二的过程中受伤昏迷，被曾受过他接济的这群乞儿发现后，足足昏睡了三四天才好转，听说官府重查郊外无头尸案，三日前的一早去了城郊，不巧被官差当场拿下。因此，如果乞儿没有说谎，那邱山就没有动手的时间和条件。

　　那这灾民究竟是谁呢？户部的名册上也并无发现对应的人，是户部漏记了吗？

　　沈言百思不得其解。

　　“哎！你别乱动！”沈言制止了叶澈翻开殓尸布的动作，对方无辜摊手。

　　自己也不知是怎的鬼迷心窍，真的答应让她来了这验尸房。

　　“沈大哥，户部的灾民名册上，也登记了这些人的职业吧。”

　　“没错，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灾民当中有没有读书人？”

　　那名册沈言也是见过的，他回忆了一番，摇头：“没有，都是农夫农妇、木匠瓦匠。”凡是逃难的，无不是真的活不下去的灾民，可若是读书人，本朝自十多年前推行科举以来，凡乡野有童生秀才，即使逢灾，地方政府也务必予以优容，就算是受灾最严重的青州、冀州一带，也优先供给读书人。因此灾民中有读书人的几率微乎其微。

　　叶澈摩挲着下巴：“那这就奇怪了，这死者肩、背、虎口、脚掌均无厚茧，不像是常年干活之人，唯有右手指掌成茧，却是长期握笔才会形成的。”

　　沈言闻言如梦惊醒，一时顾不得对方是不是刚才又趁他不注意翻动了尸体，赶紧净手后上前查验，结果果然如叶澈所言。

　　“也可能是个账房先生。”见沈言面色变幻不定，叶澈笑眯眯道。

　　沈言摇头，不对，还是哪里不对。是哪里呢？

　　“对了沈大哥，你知道饿死的人是什么样的吗？”叶澈悠悠问道。

　　又来了，上次是杀猪作比杀人，这回是问饿死。她是在考校自己的勘验功夫吗。

　　叶澈却似乎没有期待他的回答，继续道：“饿死之前，人会先消耗自身的养分，逐渐感到眩晕、意识模糊，直至死亡。死者容易出现四肢肿胀、腹部肿胀、脱发等现象。可刚发现尸体的时候，这尸体除了腹部鼓胀之外，四肢只是僵硬。

　　一个逃灾受饥的灾民，居然没有任何受饥的症状，身上的肉比前两具年轻男子还多……这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灾民吧。你说呢，沈大哥？”

　　沈言一时哑口，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

　　叶澈深深一揖：“亥时将至，我该去上工了。哦对了……”

　　翌日，众衙役聚集到衙门，等待吴超示下，却见验尸房“飘”出一个人影，众人大骇，仔细一看竟是沈言。只见对方眼下顶着巨大的黑眼圈，似乎彻夜未眠。

　　“吴叔，关于第三名死者，我有一些新的发现。”

　　除了叶澈昨夜对灾民身份的质疑之外，沈言比较了三具颈部的创口，发现第三具尸体颈部的创口明显比前两具更加粗糙、不齐，至少可以判断杀害第三名死者的凶手在体力、臂力上远比不上邱山。他夜里去了大牢，邱山的两臂都有明显的新伤，从伤口的愈合程度判断，可以估算应是在一两周内形成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王小能逃脱邱山的追杀、以及那日邱山为何能被众人轻易制服。以他的伤势来看，即使没有乞儿的供词，也是杀不了第三名死者的。

　　至此，邱山的嫌疑基本被排除。但众人不以为喜，反而各个面露愁容。有个年轻捕快低低嘟囔了句什么，吴超一个眼神过去，对方这才不吭声了，吴超拍了拍沈言的肩：“吴叔知道了。累了一晚上，早点回去休息，别让你娘和你妹妹担心。”

　　沈言愣愣地点了点头，走出了衙门。身后，却听刚被按住的年轻捕快道：“这邱山招了两桩，眼看着再逼两下就可以结案了！这沈言，真是多管闲事！”

　　“就是啊，兄弟们忙活这么多天，不管怎么说抓了一个也能交差了。他倒好……”

　　“都少说两句！”吴超喝止道：“这案子无论如何有我顶在前面，就算沈言不说，大理寺那边也不好糊弄，还有两天，都给我好好查。”

　　“是！头！”

　　“虽说前两案的凶手并没有杀害第三名死者，可这疑点说与不说，在沈大哥你自己。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但唯庸者众，要怎么选，沈大哥，所宜深慎啊。”

　　昨夜叶澈临走前说得这番话，言犹在耳，竟是这么个意思。沈言苦笑，一时不知自己做的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他心中闷闷难解，走着走着竟又走到东市，叶澈就坐在茶铺里，和老板攀谈，显然她日日来此，已经和老板相熟了几分。见到沈言，叶澈招呼他同桌喝茶。

　　沈言喝了碗温水：“你是不是早料到我说了之后，衙役们会是……那样的反应？”

　　“我只是依照一般人的反应，做出最有可能的推测。”叶澈抽出两根筷子摆在桌上：“试想，距离破案的时限只剩两天，第三桩案情虽毫无进展，但前两案的凶手已经招供，作为官差，此时有两种选择，一，并案、逼供、结案；二、大海捞针地查下去，大概率一无所获、官服不保。是你，你会怎么选？”

　　沈言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根筷子，才真正意识到这番选择重逾千斤：如果执着于真相的代价如此高昂，又有多少人坚持地下去呢？他心中一时心绪翻滚：犹疑、懊悔、纠结难辨。

　　“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选？”沈言讷讷开口。

　　“如果是我吗……”叶澈微垂着眼，轻声重复，复扬起一抹笑，声如金石相击：

　　“查下去，一直查下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她目光坚毅，半边脸颊迎在冬日的光里，令人看不真切。叶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沈言看着她，一时心神激荡。

　　“不过我非官门中人，此事与我无关哇。”叶澈摊手笑道。

　　……

　　刚才被感动的自己仿佛是个傻子。

　　但他莫名生出一股直觉，如果是叶澈，或许这两天也并非完全没有找到真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