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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拂了一身还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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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
静到炎夏里窗外的虫子都不叫了。
谢兰因还没思考为什么今天晚上这么安静,是否山雨欲来风满楼。
房门就被一个人急匆匆的给撞了开,在风中摇曳的咯吱咯吱作响。
“谢兰因,你就这么喜欢他?”
来人狠狠的扫落规规矩矩立在桌子上的茶杯,眼尾泛红,似乎是委屈极了。
“我没想过,你会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做,竟然去为了他轻生。”
他的手缓缓的摩挲在谢兰因的脸上,冰凉的宛如朔方冬季里结的不融霜雪。
她忍不住抖了两下。
那人感受到了谢兰因的动作,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好看的多情眉也微微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谢兰因轻轻垂下长睫,抿了抿唇,接着重新抬头迎上了少年的目光:“不,你手太凉了,把我冻着了。”
少年神色一言难尽的收回了手,用着探究复杂的视线将她从头扫到了尾,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还不等他细细计较起来,谢兰因就一巴掌把他的手给拍了掉,满脸怪异的望着他:“我是宣平侯府嫡女,早些年就许婚给了燕王,哪儿什么的太子妃?”
少年听完这话后,眉头丝毫不松,反而更加拧在了一起,他缓缓伸出一双节骨分明的手,搭上了谢兰因的额头上。
“你轻薄我?”
少女后退几步,警惕的望着站在自己面前沉着脸的少年。
他愣了一下,仿佛委屈极了。
谢兰因看着他,片段往事如走马观花般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赤着身子的少年郎、大红色的纱幔、一道黄的亮眼的圣旨,以及“太子季景”这四个字......
那人盯着谢兰因看了足足半晌有余,最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无力,瘫软在了她的她的怀中。
“谢兰因,我们能不能......再来一次。”
他刚说完这句话,门外就出现了个拎着药箱的老太医,正在神色变化莫测的将注意力集中在倒在女子怀中的少年。
谢兰因偏过头去,拧了拧季景腰间结实的肉。
他哼哼唧唧的爬了起来,回头瞪了老太医一眼,然后当着太医身后宫女太监的面,在谢兰因的脸上轻啄一口,软软糯糯地道。
“我这就去州桥夜市给你买冰雪冷元子。”
还没有等最后一个字落地,季景清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太子妃娘子,近来可是着了寒?”
老太医的声音将谢兰因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怀疑的盯着太医搭在锦帛上的手::“没有啊,我闺房就在宣平侯府披香院的温泉外,怎可能着了寒?”
太医更加怪异的看了谢兰因一眼,板着了个脸一字一句的说道:“娘子是三年前太子殿下四垂大带、四马驾之迎到东宫的,如何来的宣平侯府?”
三年前......可她现在才刚刚及笄啊,怎么可能十二岁就当了太子妃?
谢兰因选择性耳聋:“可是女子嫁人不是要过及笄吗?皇室自然也不例外。”
太医忽的站起了身,严肃道:“太子妃娘子莫同老臣玩笑了,您已经十八岁了。”
谢兰因也站了起来,抬杠道,“可是我十五岁啊!”
太医:“......太子妃娘子,耗子尾汁。”
于是等季景端了足足一大碗冰雪冷元子回来的时候,太医告诉了他,谢兰因是因为雪天路滑在御花园里摔倒,脑部受到重创而造成了选择性失忆,若是多在其他地方逛逛,过一段时间之后,也有可能恢复记忆。
但是季景却整张脸都黑透了,直接将谢兰因身旁服侍的宫女都换到了他老子那边,还局限她只能在东宫走动,不许出门。
谢兰因不知道季景吃错了什么药,小山眉紧紧的蹙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他:“你做什么?”
“还不是怕绾绾被某些狐狸精勾去了神。”他站在谢兰因的身后,头紧紧的靠在了她的玉肩上,沉沉地道,“绾绾被狐狸精勾了神,就再也不要我了。”
绾绾是她的小字,爹爹宣平侯和娘娘襄阳长公主在她小时候,时常这样唤她。
谢兰因不知道季景是如何得知这两个字的,但在东宫,他总喜欢这样叫。
她伸出一双白玉无瑕般的素手,将季景枕在自己肩上的头给推了下去,语气中带着难得一见的娇嗔:“什、什么狐狸精?”
他低下头去,额旁垂下的发丝遮住了那张极为俊美的脸。
谢兰因好奇心大作,伏在桌上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尾略微上挑、十分好看的凤眸,不笑时显得有些冷峻和凶,若是带着些许笑,则宛若年少无邪未经世事的风流五陵年少。
季景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堪堪的扭过头去,闷闷的说,“等会儿赏花宴你不就知道了。”
“赏花宴?”谢兰因扯了扯唇边有些裂开来的死皮,略一挑眉,“你难道不应该在东宫里处理各大政务召见门客吗,为什么这么闲着没事干。”
他听完这句话,就嘟囔个嘴,双手放在桌子上方,趴了下去,心不在焉地道,“我上头还有五个哥哥,我若不闲着,怎能看他们的好戏呢。”
谢兰因抿了抿唇,爹爹娘娘从小就教育她不能妄议政事,所以她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用筷子玩起了茶盏里漂浮在水上的鲜嫩茶叶。
反倒是季景看着她蔫蔫的样子,却突然来了兴致,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起了下巴,“不过他们永远都坐不上我这位置,那个狐狸精也休想抢走绾绾。”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狐狸精?
谢兰因抬手扶了扶额,多少觉得季景脑子有点问题。
她懒得搭理这脑子不清楚的少年郎,直接拿起床榻旁边放着的还未绣完的荷包摆弄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就蹙着眉将荷包扔到了季景面前,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看:“你确定我三年前就嫁到东宫了吗,为什么绣工还是这么一言难尽?”
大朔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高门女子出嫁前,都会有宫里的绣工来考查女红。
更何况,她谢兰因是汴京城贵女之首,当朝的太子妃......怎么会有这么破烂不堪的绣工,简直比垂髫童女还不如。
季景拿起丢在他面前的荷包,细细的看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整个人都被绝望的气息给包围着,“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绣东西。”
还没等谢兰因来得及回话,门外就传来了宫女紧促的敲门声:“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子,赏花宴已快开始了。”
季景看了谢兰因一眼,闷闷地道:“捎上柳良娣同去。”
直到来到了庆寿殿,她才知道此“赏花”非彼“赏花”。
庆寿殿上用极佳的白玉铺造的地面此时正闪耀着温润的光芒,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极为华美,亦极为奢侈。
殿上的龙椅上坐着一位威严的中年男子,他左边则是一位十分温柔的妇人。
看样子似乎是皇后。
谢兰因收回目光,正打算行礼,却被身旁的季景拉了起来,直径走到了位置上。
那名贵妇人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就连龙椅上的中年男子也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六哥成婚已有了三年,怎的不见太子妃肚子里......”
季景长眉一紧,赶忙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太医说了,兰因自幼体弱,需要好好调理才能有上孩子。”
座上的妃子低下头窃窃私语,身子却抖得十分厉害,那万人之上的大朔官家见状也不再多言,似乎是对他放纵至极。
至于跟随他们前来的柳良娣,更是直接将那些想与谢兰因和季景攀谈的人截下来。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低阶嫔妃。
季景柔若无骨般的靠在了谢兰因的怀里,一改方才清冷至极的声音,软软糯糯地道:“绾绾,我好饿。”
谢兰因嘴角抽搐了两下,指着前方盘子里静静躺着的好几块绿豆糕:“你不会自己拿吗?”
“不会,”他得寸进尺的在谢兰因的怀中蹭了蹭,嘟囔了个嘴,用能够甜腻死人的语气道,“绾绾比我大几个月,是姐姐,所以要姐姐喂我。”
谢兰因受不住他的撒娇,正准备拿绿豆糕,却被一个声音给打了断。
“谢小娘子,别来无恙?”
那是一个长得极致温柔的男人,身如清松,眉眼似画。
他不唤她太子妃,却唤作“谢小娘子”,定然是个身份贵极的人儿。
谢兰因想着,手不自觉的紧紧环住怀中季景的细腰。
季景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闷闷地道。
“你的偷情对象。”
她迅速的拿起绿豆糕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才不情不愿的说道:“燕王宸。”
季宸似乎是注意到了躺在谢兰因怀里的季景,拧了拧眉,淡淡地道:“六哥可是身子不适?”
谢兰因发现怀中动了动,连忙将那人要抬起来的头给按了下去,对着季宸摇头如拨浪鼓:“无碍,不过是吃撑了。”
季宸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狂喜之情,顿时上前了几步来到了谢兰因的面前,紧紧的盯着她。
“可要我帮忙与你将他送回东宫?”
谢兰因原本挂在唇角的笑意微微僵硬。
这个燕王......能不能压抑一下自己的喜悦之情?
她心下缓缓一叹,腾出一只手来摆手拒绝:“不必了,他真的没事,燕王殿下,这里人多眼杂,还请回。”
季宸上扬的唇角顿时落了下来,缓缓地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谢兰因的素手,眼中带着浓浓的悲伤。
“兰因,对不起。”
谢兰因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间,急急忙忙的把手抽了回来,撇过头去,没有搭理他。
她避的不是季宸的灼热眼神,而是其他王侯将相公主嫔妃的八卦目光。
就在此时,季景忽的直起身子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吻落在了谢兰因的唇上,然后扭过头去对着季宸轻轻嗤笑:“三哥是痴了还是瞎了,可需要本宫帮您叫个太医?”
季宸的眼神瞬间暗了暗,然后重新扬起了亮光,紧紧的盯着季景,笑着说道:“方才六哥挂在谢小娘子的身上,小王还以为是喝酒喝昏了过去了呢。”
“本宫看你倒是脑子不清楚了,”季景淡淡地瞥了一眼他,环着谢兰因腰上的手力道一紧,瞬间将她捞到了自己的身侧,仿佛在宣誓主权一般,“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太子妃出言不逊。”
“六哥这是什么意思?”季宸挂在嘴角的笑意明显一僵,紧紧盯着他环着谢兰因腰上的手,仍旧温声细语地道,“你明知道我......”
“你也明知道我心悦姐姐,”季景眉眼间的笑意顿时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阴鸷,“至于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谢兰因实在是看不下去他们在这上演一场宫斗大戏,直接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到了季景的嘴里。
“你们烦不烦?”
季景撇了撇嘴,将那块绿豆糕拿在手上,冲着远处扬了扬下巴,凉着声音道:“燕王妃在那边呢,三哥可别再瞎了。”
谢兰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灯火照映下站着一个神情落寞的女子。
那个人,她是记得的——她的闺中密友,枢密副使的嫡次女,沈眠霜。
“我......”她蓦然起身,与沈眠霜遥遥相望,眸中情绪翻涌不绝,半晌,才缓缓的坐下,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罢了。”
枢密副使的府邸与宣平侯府恰恰好毗邻,枢密副使与宣平侯又是同一期的举子,来往十分密切,这一来二去的,谢兰因与沈眠霜也成了无事不谈的闺中密友。
沈眠霜知道她喜欢一个男扮女装的少年,她也知道沈眠霜芳心暗许大朔官家的第五子襄王季煜。
可惜……
正当她沉溺于思绪里无法自拔的时候,身旁刚怼完人的太子殿下就将脑袋放在谢兰因的颈间蹭来蹭去:“姐姐,在想什么?”说着,他就用舌头碰了碰她精致的耳垂。
这个小色胚。
他见谢兰因久久不语,抿了抿唇:“姐姐,爹爹刚刚说,要让我们造个娃娃呢。”
“你不是说了吗,”谢兰因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是心虚的很,“我身子不好,要好好调养。”
“爹爹年纪大了,我们得要给他尽孝才是。”季景轻轻垂下两排长长的羽睫,伸手戳了戳谢兰因的纤纤细腰,软软糯糯地道,“莫不是姐姐嫌弃我?”
她没有搭理他,静静地望着摆在眼前的琉璃白玉杯沉默不语。
季景注意到她的目光定格在了远处燕王妃的身上,原本燃如星辰的双眸顿时暗沉了好些许,他低下头,微微抿了抿唇:“说什么选择性失忆,你潜意识里还是忘不了他。”
谢兰因不忍心看到他委屈兮兮的模样,情不自禁的将手覆在他的头上摸了摸,向他小声辩驳道:“才没有,我都忘了他姓甚名何了。”
“那姐姐为何迟迟不想与我为爹爹尽孝?”季景满意的挑了挑眉,手放在谢兰因的腰间轻轻拧了一下,低声道,“又不是……没有看过。”
又不是没有看过?!
难道,难道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突然感觉鸡皮疙瘩掉一地。
谢兰因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疑惑的话语不经大脑过滤就从嘴里蹦哒了出来。
“我们那样过?”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的想挖个坑将自己给埋了进土里头。
太子纳妃,六礼亲迎至东宫,洞房花烛,龙凤蜡燃,怎可能不度一夜春宵。
“那样?”季景怔愣了一下下,似乎是察觉到了谢兰因的尴尬,他忽的舔了舔嘴角,笑得十分邪气,“姐姐是说那种事?我自然是给姐姐看过的——只是姐姐并不想满足我。”
谢兰因突然察觉到身上一凉,下一秒整个褙子已垮了下来,她惊怒交加地望着那只罪魁祸“手”,低呼道:“季景,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他慢慢的放开谢兰因,用指腹细细摩挲着那根柔滑的丝带,轻轻笑了笑,“我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姐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这个小疯子,果然是脑子有点问题。
谢兰因苦恼的按了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根本摸不着他的脑回路。
“你在疯言疯语什么?”
季景将手里的丝带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抿了抿唇。
“疯言疯语?”他眼角微微泛红,面无表情的盯着谢兰因,却又忽的笑出了声,“我确实是疯了,在这漫长的等待和痛苦的煎熬中,我早就已经疯了。”
谢兰因垂下长睫,伸手掰开他压在桌上的那只手,取走了丝带仔细系好,顺便剥了个葡萄塞到了季景的嘴里,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那我以后再见到他,不理他就是了。”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季景听完这句话后才满意的挑了挑眉,下一秒就柔若无骨般瘫在了她的身上,玩弄着她宽大的广袖,笑意逐渐加深,甜甜地道。
“我想要你,你想要我吗?”
这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我……”谢兰因似乎察觉到各路视线盯着自己,羞涩(?)的低下了头,推了推他,“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嫌害臊。”
他那句话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左右后方的权贵人家都能听到,听着他们窃窃私语的调笑声,谢兰因顿时觉得自己的耳根子都要红透了。
“怎么就要害臊了,你我本就是夫妻。”季景扭了扭身子,闷哼一声,无赖道,“姐姐还没回答呢,姐姐想不想要我?”
“不想。”谢兰因顿时无语,没有了与他说话的欲望,伸出手酒往他腰间毫不留情地给掐了一把,“快走。”
季景直起了身,慢慢从谢兰因的怀里退了出去,赌气似的扭过头去,重重的哼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生她的气。
谢兰因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小孩子,越哄越无法无天。
他忽然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谢兰因,眸中与声音里被灌入了浓浓的担忧和无措:“姐姐,我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生气,”她摇了摇头,别开目光看向大殿上婀娜多姿的舞女,轻轻地道,“只是有些累了。”
这句话刚刚说完,下一秒季景就突然站起身来破坏了大殿上这份来之不易的美感。
他凤眸冷冷的扫过高座上打算开口询问缘由的女人,威胁般的瞪了她一眼,然后直接拉着谢兰因的手往殿外走去。
汴京城的夏天异常闷热,每到傍晚便阴沉沉的,伴着嘶嘶蝉鸣,似是那天公要将手中酒杯微倾,给予人间一场滂沱大雨。
待季景与谢兰因穿过重重皇亲国戚后来到殿外时,已经有两三滴雨滴露在了大内的青石板上,一个男子正立在殿前拿着一把伞。
那个男子她是认得的,与季景有着竹马之交的书童承恩侯世子柳明烟。
季景接过拿把伞,放在了谢兰因的手上,眯了眯眼,整个人如同挂在她身上了般,轻笑一声:“方才宴上醉了些,劳烦姐姐来撑伞了。”
谢兰因接过伞撑开,是一把绘着江山图的四十八骨伞。
她腾出另一只手嫌弃的拧了拧他娇嫩的脸,质疑道,“你宴上又没有饮酒,怎来的醉?”
“二十八骨之上是佳人,四十八骨之下是江山。”
季景伸手用力捏了捏谢兰因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饶有兴趣的笑了笑,丝毫不避讳眼中的戏谑。
“美人,美景,自当醉也。”
果然是色胚!还是个有文化的色胚!谢兰因在心底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姐姐?”季景看她不说话,又用小脑袋瓜子蹭了蹭她的手臂,用着甜甜腻腻的声调道,“我想吃梅花饼。”
谢兰因的嘴角不由的抽搐了一下,看吧,这季景果然是脑子有点问题——梅花是冬天的时候才开的,他竟然要在夏天吃梅花饼。
她转过头去,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季景,你无不无聊?”
季景抿了抿唇,将谢兰因抱的更紧了些,另一只手在她腰间上下游走,开始耍起了无赖:“姐姐给燕王亲手做的梅花饼做的一向好吃,我之前在厨房偷过一个,便不能忘却了。”
给燕王亲手做的梅花饼……
听起来倒是怪委屈变扭的。
谢兰因轻轻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不肯放松丝毫的手,放缓了语气:“可现在是夏天,哪儿来的梅花。”
他这才听话乖乖的慢慢放开,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儿一般望着她:“姐姐,东宫的怜香园有一片梅林,即使是夏天也不会凋零。”
虽然知道这小狼崽子可能在套路自己做梅花饼给他吃,但是谢兰因还是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
季景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后默默移开了视线,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你当年嫁入东宫的时候,看到了墙角的梅花,说了句‘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我便让人把满东宫种的鹤望兰全给移到了西宫,栽上了你最喜欢的梅花。”
“听起来确实是深情的把戏,”谢兰因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着他头上的简素玉簪,好奇的问道,“不过你若是真的那么好,那我又为何会……”
季景似乎是料到了她接下来会说出什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断了未尽的话语,牢牢地抓住了她那只握住伞柄的手,眼睛弯弯呈月牙状。
“你是渴望,是热忱,是人间清都一千年。”
他忽的顿了顿,垂下了长睫。
“若你当年能爱我半分,我绝不将你拱手让人。”
谢兰因眉头微微一蹙,正打算琢磨他到底是得了什么疯病的时候,那人却又突然将脸凑了上来,当着满宫太监宫女和站在一旁柳明烟的面将薄唇放肆至极的在她的嘴角轻轻一啄。
“我还有些事没处理,”他伸手虚环住谢兰因,试探性的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姐姐若真的无事可做,就让朝歌陪你出去逛一逛。”
出宫吗?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提起这两个字的一瞬间,顿时有一道异常充满悲凉的气息包围住了她的周边。
谢兰因摇了摇头,轻轻的将季景推了开来,不动声色的拉远了一段距离,却还是抵不住心中的好奇,又不着痕迹的上前了一步,轻轻地道。
“你要去哪?”
他深深地看着她桃花眸中倒影的天上星月与自己的面容,下一秒,扭过头去,与柳明烟对视一眼,淡淡地道:“不过是去一趟景福殿看望太后罢了。”
谢兰因没有多想,微微点了点头,任他给自己拢了拢发丝:“那我走了。”
待丽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里,站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柳明烟才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季景,不可置信地说。
“喂,我说,你不会真的喜欢上这宣平侯府的谢小娘子了吧?”
季景轻轻蹙了蹙眉,觉得柳明烟纯粹是没事找事。
柳明烟紧紧的盯着他,展露出了一个十分恶意的笑容,挑了挑长眉,戏谑道:“我知道了,你喜欢谢小娘子,但是又怕燕王把她抢走,所以你只好憋在心里咯。”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柳氏挑衅法则”确实是极为厉害的,就算季景心里再念几百遍清心咒,还是会被他气的六亲不识。
柳明烟看到季景不说话了,长叹一声,像个看透红尘的老僧劝说为爱痴狂的年轻男子般,摇头晃脑地道:“天下何广哉,美人如云烟,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季景扫了一眼他,脸上仍旧带着未消散掉的笑意,语气却平淡的毫无起伏:“自打我见她第一眼起,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叫嚣,它说宣平侯府的嫡小娘子,谢家兰因,此生此世,都是属于我的。”
柳明烟不搭理他的陈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向谢兰因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挑衅道:“这么自信?太子殿下不如与我跟上去看看?”
“也好,”季景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反正出城无论如何也要穿过汴河,若是跌下去了,你老子也省的为你收尸。”
八月十五,可惜是个阴暗无月的日子。
谢兰因安静的站在州桥夜市的人堆里,静静遥望着宣平侯府的方向,显得与四周吵杂的百姓们格格不入。
她身旁移动小摊的摊主老爷子看她如一尊雕像般立在原地,心下疑惑,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禁问道。
“这位小娘子,你这是看宣平侯府吗?”
谢兰因微微一怔,朝着声源方转过身来,礼貌的对着老爷子微微颔首。
“宣平侯确实是大英雄啊,”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可惜的摇了摇头,“可惜如今不过不惑有余,却战死了沙场,当真可惜。”
战死沙场?她不禁眉头一蹙。
虽然她现在的记忆只有十五岁,但记忆停留的时候爹爹已经因常年在北境,腿脚受寒行动不便而辞去安北大都护的官职卸甲归朝了,怎可能又出去征战四方?
“大伯,近些年来北境安稳,宣平侯早已辞去安北大都护一职回京了,”谢兰因广袖下的手紧紧抓住一块帕子,颤声问道,“怎、怎来的战死沙场之说?”
“一年前西凉王亲率大军叩关来袭,朝中将领连战连败,无奈之下宣平侯只好自动请缨,前些日子方战死沙场,也就是这两天传来了死讯,”老爷子怪异的看了一眼她,缓缓地说,“就是可惜了襄阳长公主,这些天一直寻死觅活。”
谢兰因闻言双目顿时溃散,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安静的如同死物一般。
襄阳长公主是她的母亲,镇北王家的郡主,因当年平定八王之乱,从而与当今官家结为义兄妹,得封长公主。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向来都是心态极好的一个人,年少时还会为了爹爹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少而与爹爹吵上几个时辰。
“襄阳长公主是太子妃的母亲,”老爷子抚了抚花白的胡须,“这些日子太子殿下为了防长公主自寻短见,天天东宫宣平侯府两点一线来回跑,整个人都消瘦了些许。”
季景……他也知道这件事。
他难道也是故意不告诉自己的吗。
谢兰因低下头,与桥下缓缓流动的汴河打了个招呼,然后犹犹豫豫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通宝钱,放在护栏上扭了一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轻声细语。
“正就是故意,反也是故意。”
汴河河神似乎没有见过这种脑子有问题的人,直接给她来了个地心引力,把那枚通宝给吸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通宝噗通一声就落入了水里,激起了一阵水花。
……
季景和柳明烟一前一后的在州桥夜市上走着,他俩年纪一样大,又自小就都在东宫里头穿一条裤子长大,仔细的都知道对方各自尿了多少次床。
但是长大后两人便愈发愈针锋相对,除了关于国家大事上的要事,他俩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话题好聊的了——除了女人。
不过他觉得对于女人这一方面,自己的运气比柳明烟好的太多。
柳明烟当年死磕了宣平侯府的二娘子谢絮果,到头来眼睁睁的看着梦中情人嫁到了国公府,而自己就比他聪明的多了,还记得当年纳妃之时,柳明烟嫉妒至极,还说了四个字。
是了……不择手段。
季景胡思乱想间,突然一阵带着薄荷味的凉风拂过,将他腰间别着的玉佩给撞到了地上。
谢兰因听到身后有玉碎的声音,脚步微顿,一转头,见那人正弯腰盯着一块玉佩瞧。
她眼睛一向来就尖,一眼瞄去就能看到已经分裂成两瓣的龙凤碎玉。
那人额前的发丝垂了下来,看不清脸长什么样,但身着锦衣,满身清贵难掩。
“小郎君,今夜多有得罪,”谢兰因思虑了一会儿,见那人还是没有动作,只好上前几步,在离那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将自己向来不离身的玉佩解下递了过去,“妾全身上下只值这些物件,还望小郎君海涵。”
季景一听到她清柔的声线,顿时抬起了头,朝着灯火阑珊处望了过去,只见少女提着兰花宫灯站在距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正涨红了个小脸。
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害羞,或许是夏末的风,将她的脸吹得粉嫩至红。
“姐姐,”他走了过去,视线停留在少女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薄唇上,玩味一笑,“谁教你的客套话,竟连我也用上了。”
谢兰因轻轻一笑,正欲上前两步,脑海里却不合时宜的浮现出方才老爷子说的话。
她秀眉微微动了动,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的话题,眉眼弯弯状若无邪般甜甜地道。
“中秋团圆节,我想去看看母亲,你可要一起去?”
“不行。”
他的声音淡漠到了极致,夹杂着北境独有的朔风寒雪。
谢兰因忽的看到了他手上拎着的大包裹,微微一怔,脱口问道。
“你带这么多衣裳出来干什么?”
季景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肥大包袱,头也不抬的就扔给了站在身旁的柳明烟——包袱里传出了金银玉器碰撞而产生的声音。
她是个明白人,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季景先遣自己出宫看灯会,后来又与柳明烟带着一大包袱出去,不是闲的突发奇想想来个宫外冒险,而是因为某种事情不得已出宫。
而这“某种事情”,与自己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谢兰因定定的看着他,诧异的挑了挑眉。
“你要去宣平侯府?”
宣平侯马革裹尸,襄阳长公主刚过不惑之年就挑起了整个侯府与宣平侯留下来的一支玄策军,玄策军约莫五六千人,常年驻扎在京城,是整个大朔最精英的一支军队,一直听命于侯府嫡系。
她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季景,若此番他的目的是拉拢襄阳长公主,这京城......还真是要不太平了呢。
季景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去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
“那,太子殿下还真是好兴致,”谢兰因听出了他的敷衍,饶有趣味的笑了笑,“妾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
身后没有回话,安静的如同死物。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犹豫着转回了身子,却见季景正举目仰望布满了星月的天空,好看的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颗银星高挂在西北的方向,寒光耀目,如同太阿长剑上的一点剑锋,在众星中显得分外显眼。
天狼……
她看了半晌,目送着近处的背影愈发愈发远去,才慢慢的收回了视线,调转步伐,向着北边的朱雀门缓缓走去。
朱雀门外。
青莲观是一座废弃多年的道观,还有着闹鬼的传闻。
这座道观背靠蔡河,蔡河的中心有一座小岛,被坊间称之为“小蓬莱”,据说里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听说还有着许多取之不尽的金银财宝,还有宣平侯府的虎符。
谢兰因吊下长绳,白净的素手握着直泛寒光的匕首,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顺着石壁往下滑,大红色的衣裙随风飘扬,在黑夜里是个以一当百的存在。
普通人只需看一眼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自己撞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正当她为自己攀岩的本领骄傲的时候,忽然脚下一崴,钻心的疼痛从下至上。
没错,她脚崴了。
谢兰因咬牙切齿的扒住了一块石头,使尽吃奶的力气才爬了上去,终于没有扑通一声掉进河里变成大鲤鱼精。
她半躺在那块大石头上,褪去鞋袜,心疼的看着自己脚踝上红通通的一片。
正在这时,河岸对面有两点微微的亮光映入了她的视线。
竟然有人!
莫非是这青莲观还有人居住?
谢兰因微微往石壁上靠了靠,目不转睛的盯着河岸那畔提着灯的两个人。
河岸对面,季景看向泛着粼粼水波的河水,从袖子里拿出了个镶着玉石的帕子捏成一团,投到了河中。
随着“噗通”一声轻响,帕子很快就沉了下去。
他轻轻的蹙起了长长的多情眉,望着深不见底的蔡河,随后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瞥了一眼身旁的柳明烟,闭上眼睛将手中的麻绳用力一晃。
季景生的清瘦,年少时又在宫外跟着隐居在山中的师父学了好几招功夫,此番借着东风的势头跃到河心岛,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对面石头上半躺着的谢兰因微微一怔,用手撑着下巴,微微眯起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眸,饶有兴趣的看向河心中清瘦的身影。
那应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夜行衣也难掩通身的清冷和贵气,应该是汴京城内簪缨世家里出来的纨绔子弟,听了坊间传闻来这淘气寻宝。
谢兰因这“京门贵女之首”,妥妥的一朵交际花,上至皇后下至九品官子女,都与她打过照面,还有着不错的关系。
不过谢兰因如今有“太子妃”三个字傍身,在这乌漆嘛黑的夜里连个百姓都不敢看见,更别说什么簪缨世家的子弟了。
她无聊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瓜子磕了起来,悠哉悠哉的躺着石壁上,只打算等这俩顽皮的熊孩子“寻完宝”赶紧滚犊子,好让她下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侯府虎符。
那少年的身手十分飘逸,他腰间佩戴着一把价格不菲的折扇,头发高高竖起,额前的碎发随着风肆虐飘扬,可惜夜色太黑又无月光,谢兰因看不清他长得什么样。
只是,这身形......倒是有些熟悉。
就在此时,上了河心岛的季景不经意将往河里一瞥,正发现原本投进水里的玉和帕子都浮了起来。
月光恰合时宜的破云而出,洒在了宁静的河面。
趁着皎皎白光,季景正好看到了水下的八卦阵,八卦阵上有许多个孔正泛着寒光。
是箭阵。
季景背后发凉,看向身旁翩然而至的柳明烟,蹙紧了俊眉,后退一步。
“我们回去。”
还未等他俩来得及回岸,那河心的八卦箭阵突然轰鸣一声,飞出了一只箭来,恰恰好将一直护着柳明烟的季景发丝给削落了一段。
而原本悠哉悠哉坐在石壁上“隔岸观火”的谢兰因见状,也不顾脚上的疼痛了,直接坐起身来,望着那八卦箭阵。
她手里的拳头捏的咯吱咯吱作响,紧紧拧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生死阵,从何而来?”
可惜河心岛上的八卦箭阵向来不通人性,只知护观。
很显然,它并不打算给那俩人任何一个机会活着离开,静谧的夜里顿时传来了几道划破利空的利箭声,使得河心岛中那俩少年直直躲避。
柳明烟也不管不顾了,直接拉着季景的袖子,打算跳下水从水里逃走。
还没有等他将一只脚伸下去,对面就传来了一道被故意压低的女声。
“想活命就别打算从水里游出去。”
季景和柳明烟微微一怔,抬头向声源处望了过去。
石壁上有一处明亮明亮的红色,正跟随着东风有律的晃动着,很显然,是个女子。
“我乃将门女,曾随父解过这‘生死阵’。”谢兰因沉默了一会儿,仍旧压低了声音,淡淡地道,“你们若信得过我,便速速......”
她的语速太慢,导致话还没有说完水里又有了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划破重重夜幕,伴着一根细细的银钢丝,直直冲着那俩少年郎而去。
柳明烟速速后退,却不想着急之下被石头给绊了一跤,导致与那根钢丝相迎。
他绝望的闭上了双眸,等着即将到来的永夜。
可他等了好几秒,只有“滴答滴答”的声音,睁开眼睛时,见面前清瘦的少年仅用手臂紧紧抗住了那根银钢丝,让它不得再近一步。
“放手!”
谢兰因也不打算搭理什么京门名誉皇家颜面了,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两个少年郎亲眼死在自己的面前。
于是足尖一点,身形灵巧的来到了他们的身旁,拍掉了季景的手,素手挽着兰花宫灯照亮前方的路。
季景忽的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薄荷香味,不由自主的牵上了谢兰因的衣角。
他虽然年少时跟师父学过一段时间,但这女子的轻功却是实打实的高……她脚下踏着的那奇怪步伐,似乎任何一样东西都赶不上她。
季景轻轻挑眉,静静地望着这女子的身影,竟然是愈发愈觉得熟悉。
倒是身旁的柳明烟忍不住心中发芽的好奇心,上前一步对着她的背影作了个揖。
“敢问这位娘子,是何处隐居云游的江湖人士?”
“妾是汴京本地人,”谢兰因挑了挑眉,飘逸灵动的避开了身后纷纷利箭,不急不缓地道,“家居内城。”
她提着宫灯,微微侧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顿时石化。
“姐姐?”倒是季景先一步的反应了过来,两步变一步上前紧紧环住谢兰因的腰肢,将头轻轻放在她的肩上,“你怎么来这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撒娇。”谢兰因被他猝不及防的一抱弄的有些不好意思,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脑袋,带了些娇嗔,“你手要是残了,可不关我的事。”
季景微微抿了抿唇,不紧不慢的跟着谢兰因,余光瞥着她奇奇怪怪的步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似乎对这八卦箭阵了如指掌一般,不禁问道,“你知道这玩意?”
“殿下是忘了吗,妾出生于河东太原府,西临西凉,自小便跟着爹爹在军营里头。”她轻轻笑了笑,手里的宫灯越晃越快,映的整个人愈发苍凉,在流苏髻上飘荡的两三根白发因为在月光的照映下更加明显,“至于‘生死阵’,是北境关内的箭阵,至于为什么在这......”
谢兰因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季景和他身后已经被块块巨石封住,不见天际的来路。
“说起这个,你又为什么在这?”
一种可怕的猜测在谢兰因的心间迅速蔓延了起来,她没等来他的答案。
就在她方才话音刚落的同时,整条蔡河都嗡嗡轰鸣了起来,紧接着,一座由巨石砌成的八卦箭阵在轰鸣声的衬托中浮出了水面,探出了几根利箭。
蔡河河水忽的奔腾了起来,如同九天黄河落凡尘。
谢兰因被这动静弄得一怔一怔,忽的抬起头来,望着生死阵渐渐在河面上升起,遮挡住了挂在天际上方月亮的银白光辉,此时的生死阵如同上古凶兽穷奇的嘴,亮出了几百根锋利的爪牙,似是要将他们一口殆尽。
柳明烟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阵势,连连扯着季景往后退了好几步,颤声道。
“谢兰因,那是什么东西?!”
谢兰因撩了撩额前的碎发,白皙的素手抵在唇间。
“其实......我好像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柳明烟看她的眼神顿时如同看傻子。
不是说看到过生死阵吗,怎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正在他和谢兰因沉思的时候,身旁的季景突然抽出腰间折扇,向生死阵乾位一根蠢蠢欲动的利箭挥了过去。
只听得“叮”的一声,在那两人惊愕的目光之下,那根即将呼之欲出的利箭顿时缩了进去,反而是兑位的箭咻的划破夜空飞奔而出。
柳明烟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上前两步拉住季景,晃了晃他。
“你做什么!”
谢兰因挑着兰灯,静静地望着那深入树木几许的利箭,脑中灵光一闪,忽的抬手指着八卦阵的坤位,与季景对视一眼。
他默契的飞身上前,折扇以迅雷之势脱手而出直直向着坤位的方向冲去。
又是“叮”的一声,不过相对比起方才那一个,如今却没有利箭从箭口里钻出来。
空气中诡异的沉默了半晌时间,柳明烟和谢兰因都紧紧地瞪着那个八卦生死阵。
几秒后,柳明烟才欣慰的闭上了双眼,抚了抚咚咚直跳的心口。
“还好没错。”
反倒是谢兰因手中的宫灯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分裂成了两瓣。
站在她身旁的柳明烟吓了一跳,赶忙上去探了探头。
“谢兰因?太子妃?长乐郡主?”
谢兰因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是北境关外,不过季景的眼神要比现在冷峻了千百倍,他根本不管她的哭喊,死死的钳制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关外的一片狼藉和一个被万箭穿心身着银色盔甲,手持帅旗单膝跪地已死去已久的男子。
“你要记住,宣平侯是他杀的。”
他单手揽住她柔若无骨的细腰,往战场上指了过去。
站在盔甲男子身旁的提剑男子眉目生的十分温柔,眼若秋水流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在他的身上再好不过——他是谢兰因熟悉的再熟悉不过的人,燕王季宸。
季景取回了折扇,望着谢兰因空洞的眼神,有些慌乱的蹙了蹙眉,微微俯身,挽起广袖覆上了她的额头。
“姐姐?”
谢兰因被他从思绪里拉了回来,还未等她来得及回话,整座青莲观顿时灯火大燃,其中似是有人按了什么机关,让那头如穷奇般巨大的凶兽合拢了尖锐的爪牙,缓缓的沉睡到了河水之下。
一名长相温婉的妇人提剑而来,在天心崖上遥望着河心岛里的三粒人。
那人虽已嫁做人妇二十载,但五官仍遮不住年少时的绝代姿容,柳明烟看了看谢兰因那张与妇人如出一辙的绝代面容,心里下了定论。
襄阳长公主。
待襄阳长公主看清河心岛那三个人后,饶有趣味地说道:“太子殿下、承恩侯世子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季景琢磨了一会儿,看了身旁被无视的谢兰因,坦坦荡荡的对上了襄阳长公主的视线,长眉一挑,不急不缓地道:“太子妃的家事即是本宫家事,本宫家事亦是国事,特取北境虎符奉于长公主殿下。”
襄阳长公主微微一愣,静静的看着他手里躺着的一块小虎符,继而将视线转到了谢兰因身上。
谢兰因诧异的望着站在天心崖上的长公主,蜜汁尴尬的笑了一声,她实在是想不通,季景竟然能以一块虎符就把她娘给收买了。
想到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给季景来了一脚。
他被这始料未及的疼痛弄的闷哼一声,挤出了两滴眼泪,眼圈红红的盯着谢兰因瞧,看上去委屈极了:“姐姐……疼。”
谢兰因微不可闻地轻哼一声,扭过头去,丝毫不怜香惜玉的说,“疼的就是你。”
襄阳长公主看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着,意味深长的哦了声,神色了然的点了点头:“既如此——夜深露重大内已闭,还望太子殿下莫嫌我侯府贫寒,将就歇息一晚罢。”
柳明烟见状也不好多多叨扰,出了青莲观就打道回了承恩侯府,独留季景与谢兰因二人安静如鸡般的跟在襄阳长公主的后头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领路人忽的停下了脚步。谢兰因抬头望了过去,只见面前那竹门通身散发着古韵,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三个大字——“明远院”。
谢兰因心下微动,这间屋子是她的闺房,理应来说女子嫁人后闺房仍旧会保持不变并且不让人进,怎的长公主突发奇想要将季景这大男人带到这里来歇息?
她蹙了蹙眉,收起了心间的疑惑,跟上襄阳长公主的步伐缓缓前行。
明远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五间抱厦上悬“怡红快绿”匾额。整个院落富丽堂皇,雍容华贵,花园锦簇,剔透玲珑,后院满架蔷薇、宝相,一带水池。
清斛溪在这里汇合流入汴河,有一白石板路跨在清斛溪上可通对岸。
长公主推开了竹门,扑面而来的檀香味弥漫而出,她朝里面扬了扬下巴,对着季景淡淡地道:“这地方是太子妃未出阁时的闺房,如若殿下不嫌弃,今夜便与太子妃歇在这。”
“母亲。”谢兰因嘴角抽搐了两下,两步并一步的上前快速撒娇般的摇了摇她的广袖,“家中不能收拾客房吗?”
长公主侧过了头,意味不明的盯着她瞧,轻声道:“你与太子殿下三年前大婚时就同房过,有什么值得害羞的?”
她抬手扶了扶额,无力的反驳道。
“我,我没有……”
长公主斜睨了谢兰因一眼,面无表情地道。
“圆了就是圆了,你跟我害羞什么?”
正说着,她挽起自己碍事的广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香,将它点燃放在了青瓷香炉里。
谢兰因问到那刺鼻的味道不习惯的打了个喷嚏,不禁向在自己身子近处的长公主疑惑的投去了一个目光。
似是察觉到了自家女儿探究的目光,长公主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淡淡地回头看着她,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一声。
“红烛香,太子妃听过吗?”
谢兰因久居汴京,不如长公主那般见多识广,她觉得诓骗自己的母亲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便直接了当的摇了摇头。
反倒是季景,听到这三个字后神色突然奇怪了起来,少年白皙的脸上突然飞上了两抹可疑的红晕。
她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忽然涌起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测,不可置信的望着那根已被点燃,正在缓缓冒着袅袅白烟的香。
襄阳长公主看出了那俩人的震惊,微微偏过头去,似笑非笑地说道:“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成婚三载,膝下无子承欢,是该为官家尽孝了——待二位过好今夜,明日本宫必带二位亲赴紫宸大会。”
她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将门上了锁,生怕他俩会逃出去似的。
谢兰因与对面的季景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有些不自在的拿起长公主走前特意放在桌上的换洗衣物,走进了里间,缓缓拉上了屏风。
“房内有书,你去拿一本打发时间。”
……
约莫过了二刻的时间,里间哗啦啦的水流声终于停了下来,谢兰因从玉石砌的屏风后转出了身,拔了拔被水打湿的额前碎发,刚躺在床上,身旁被褥里就突然钻出了个人来。
“姐姐怎么有这本书?”
季景此时身着白色里衣,散着头发,慢慢的从被褥里坐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本半开半合的书,倚在床榻上,倒是显得十分乖巧。
谢兰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凑到他分明的锁骨处细细地嗅了嗅,随后诧异的挑了挑眉。
“你在哪沐的浴?”
他突然摊开了手心,只见那双白白净净的手里正静静的躺着个细细长长的铁丝。
她嘴角抽了抽,伸手就轻轻的在他头上敲了个板栗:“那你方才为什么不开门?”
季景低下头看着与自己并肩而坐在床榻上的少女,满脸无辜。
“我就是故意的。”
谢兰因闷哼一声,扭过头去掀开被子躺了下去,翻过身子不再搭理他。
“姐姐,你还没说呢。”季景默了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了谢兰因的被褥里,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闷闷地道,“你怎么会有这本书?”
谢兰因被他抱的难受,不禁伸手拧了拧他腰间的肉,轻声道,“我忘了,你快想办法出去。”
他不满的哼了一声,将她抱的更紧了些,开始耍起了无奈,“我不要。”
谢兰因无意间拿过他手上拿着的那本书看了一眼,不禁微微怔了怔。
那本书的封面上用极其精致的小楷大大写着三个字——《相思集》。
她抵不过心中好奇,在季景灼灼滚烫的视线下翻开了那本用簪花小楷砌成的书集。
“青梅袖,悄撷红豆,别有相思透。”
“常忆彼时豆蔻,芳菲盈风满袖。”
“春风不解,画楼锦帛裂。”
“将惊破,冷梦残月。”
词句愈发愈短,词意越来越荒凉,从一开始的满怀憧憬期望的簪花小楷逐渐变化成了似是看破世俗行云流水的飞白书。
谢兰因不由自主的按上了最后一个字,鬼使神差的落了两滴泪,晕染了那本词集上的几个字。
“姐姐?”季景慌乱的夺过了她手中的书丢在榻上,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块帕子,仔仔细细的为少女擦起了眼泪,“怎么哭了?”
她记起来了。
尽管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谢兰因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缓缓的在他的脸上摩挲着,轻轻地道。
“我们见过,在永定十四年。”
季景诧异的望着她,额头抵在了她的颈间嗅着唯独属于少女的清香。
“你想起来了?”
永定十四年的春天,谢兰因随宣平侯从北境还朝,有个少年站在城墙上,手执着一本书,在她刚刚京城的那一瞬间,那本书恰恰好砸在了她的头上。
正是《相思集》,署名写着一个“景”字。
后来她也曾拿着这一本书去找过那位少年,想要物归原主,而那本书却被一名字是“晚景”的男子给认走了。
那个“晚景”——即是季宸。
如今细细回味起来,当年站在城楼上的少年五官与季景何等相似,只不过是比现在看上去小了一点。
果然,那个人是他。
谢兰因抿了抿唇,拿起床榻上摆放着的承欢集,对他摇晃了两下,戏谑道:“你是不是对我丢过书。”
季景摇头如拨浪鼓,快速的否定。
“没有。”
她能感受到身后人儿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瞬间,侧过头去,恰恰好撞上了他眼神躲闪,表情惊愕的状态。
谢兰因忽的起了逗弄的心思,身子略微前倾,伸出一只洁白无瑕宛如昆山玉般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季景的下颔,桃花眸微微眯起,甜甜地道:“真的没有吗,夫君。”
“姐姐,”他低下头,脸上窜起了两道可疑的红晕,“你认真的吗?”
她心下馋虫作妖,忽的身子不听使唤般在近在咫尺的唇上轻轻的印上一吻,靠在他的身旁,握着那光洁无瑕的手,软软糯糯的甜笑着说。
“我是你三书六礼聘的太子妃,不叫你夫君叫谁?”
季景受宠若惊的微微愣了下,继而点了点头,泪在眼眶里打转儿,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掉下来了似的。
谢兰因被他这副模样给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笑着打趣道。
“那么,夫人?”
他呆愣愣的看向比自己要矮上一截的少女,难以置信的睁大了凤眸,眼底尽是震惊。
“我说,你怎么像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似的?”她望着一会儿脸红一会儿震惊的季景,不由失笑,“季娇娇。”
季景没有反驳,宠溺的摸了摸谢兰因的头发,大概是因为那“红烛香”的缘故,他此时的脸红的比喝了几瓶假酒还要红上几分。
但他仍旧挂着十分轻松的微笑,仿佛对那香丝毫不放在心上,它的存在一点也不耽误他欣赏美人。
“你这闺房,弯弯扭扭的,寻起来好生麻烦。”他嫌弃的啧了两声,起身走到那冒烟的香炉前,打开盖子不紧不慢的掐灭了香头,“姐姐不如别回来了,我在东宫为你再建一个闺房,天天共话闺房之乐,如何?”
谢兰因愣了愣,她未出阁前一直在宣平侯府,出阁后一直在东宫住着,长这么大都没有被人用这种耍流氓般的话说过,她登时如迅雷之势般扭过了头,简单的说了个“滚”。
随后她沉默了小半晌的时间,才艰难的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也去了青莲观?”
他爬上了床榻,翻弄着那本承欢集,敷敷衍衍地道:“宝藏。”
谢兰因蹙了蹙眉,挪了挪身子,离他近了些许,扑闪着怀疑的目光,紧紧盯住他的脸色,不依不饶的问:“真的有宝藏?”
“或许,毕竟我也没有真的看过。”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个桃核,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雕刻专用的小刀,伏在榻上慢慢的雕起了桃核来,淡淡地道,“可能让我来找宝藏的那老头子亲眼看到过......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谢兰因嘴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竟然还有人拖当朝太子去冒险找宝藏的人。
想到这,她不禁将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声:“那个老头子是谁?”
“他啊......”季景沉默了一会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偏过头去对她笑了笑,“当日我正在皇家猎场参与围猎,突然有个老头儿往我马前撞,没被撞死后又在那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我见他没活下去的动力就问了一下,知道他是你爹爹旧部后才替他跑那一趟的。”
谢兰因有时候真的怀疑,季景的脑子真的是有潜在的不正常,竟然连太医院都没有诊出来。
她扶了扶额,半眯着眼睛,半信半疑地问道:“所以,你当真信了他的鬼话?”
季景眨了眨眼,无辜的点了点头:“对啊,那可是江柳风。”
江柳风?
谢兰因蹙了蹙眉,总觉得这个名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概是还没有入东宫的时候,爹爹讲的罢。
爹爹还在北境的时候,一天能说三千句话,比襄阳长公主这个女人还能叨叨,活脱脱的一个老妈子典范,谢兰因听他说话也没怎么仔细听,大多都是日抛,反正自家爹爹不会说她。
季景见她锁着眉头苦苦思索一言未发,便柔和着声线解释道:“你还在北境的时候,汝南王于汴京城发动政变,神机营半个时辰攻下左右掖门,是江柳风亲率一千镇南军自应天府向京轻骑挺进,第二日百姓便看到了汝南王的头挂在宣德门上......算得上是个忠臣。
谢兰因微微愣住。
“半个时辰攻下左右掖门?”
一朝京都,一万禁军把守,汴京城周围的陈留、郭桥镇等地更是驻扎着捧日军、天武军、龙卫军和神卫军这四大军负责保卫汴京的安全,几万加起来打不过汝南王那些虾兵蟹将,竟然还让叛军半个时辰就攻下了大内两门,还需要靠着南境军队援助才能保住汴京。
这兵力再怎么不行,也不至于此吧。
她收了收震惊的表情,用胳膊肘撞了撞季景,追问道:“那什么神机营,很能打吗?”
季景回道:“自然,神机营每人皆配火器,那时候我不过十二岁,亲眼看到了神机营拿着突火枪炮轰大内。”
谢兰因自小到大都没有听说过突火枪炮轰大内的“盛况”,不禁睁大了双眸。
“不过突火枪这种东西汝南王肯定是配不起的,”季景顿了顿,继续道,“因为这神机营,是属于当年的襄王统辖,至于怎么被汝南王策反的我也不大清楚......说通俗点,中央神机营的威力连你爹爹麾下最精英的玄策军都难敌。”
谢兰因惊上加惊。
在她眼里,宣平侯就是一座屹立不倒的神像,是大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玄策军在她眼里更是大朔第一军,从来没有打不过可言,却没有想到这神机营竟然有这样的实力。
“这样为大朔折腾了将近一辈子的忠臣,却沦落到了要在马前寻死的地步……至少,让我看见了,我便必须要帮他一帮。”
说话间,他已经在桃核上雕刻上了几个零零碎碎应景的桃花瓣儿何一个奇奇怪怪的图腾,将木屑放在柜子上,随后俯身放肆的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笑得十分促狭。
谢兰因防贼似的往后挪了挪身子,双手护在胸前,警惕地望着方才耍流氓的人儿,忙道。
“你做什么?”
季景神秘的眨了眨眼,将雕刻完的桃核放在了她的手上。
她好奇的展开手掌,只见小小的掌心里正乖巧的立着一个玲珑小巧的桃核。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桃核染着她十分熟悉的龙涎香味直直冲入了鼻子内。
“姐姐,”季景静静地望着那颗桃核,好笑的看向谢兰因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轻轻地道,“这就是神机营的标志,是不是很眼熟。”
“我见过它。”
谢兰因十分笃定的说。
当年她随爹爹在北境的时候,爹爹带领十万大军北进数里后,遭到了夏凉五十万骑团在山脉间团围住,无有退路。
激战期间,有一股“燕军”突入,打着援助的旗号,两路夹击将朔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哥哥世子谢明皎更是在战乱中被流箭所伤,夏凉联军趁机紧逼,十万朔军被迫退往了附近的宁北关。
而那股“燕军”衣裳上的标志,正是季景现下刻出来的这一个。
他手心轻轻覆盖在谢兰因身上的被褥,将刻着神机营标志的桃核拢回了手心晃了晃,对她问道:“你哥近些日子在府中吗?”
这话题转变的实在是快,导致她大脑卡机了片刻,才缓缓的点了点头,疑惑地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
还没有等她把话给说完,季景就靠着那根铁丝开了锁,瞬间放倒了门外守门的两个侍卫。
一国太子精通开锁秘诀,这还真是......刺激。
待她反应过来,就看到季景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锋笛往天上炸了开来,随后身法如风起柳絮一般,飘逸的窜到了明远院外栽的大槐树旁,对着她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谢兰因吃了一惊,本能反应迅速的躲进了一旁的草丛里,担忧的望着季景的方向,另找了一颗苍浓茂盛的松树跳了上去,小心翼翼的看向下方的情况。
她经过这么多天与季景的相处,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却没想到他此番竟会对一个所谓“忠臣”去冒死闯青莲观,如今还要在宣平侯府里头誓不罢休的大闹一通。
下一秒,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玄策军将季景团团围住。
谢兰因嘴角抽了抽,拔开了阻挡视线的草丛,偷偷摸摸的往槐树下看了过去,竟瞄到了玄策军中的统领和副将。
长公主将玄策军埋伏在明远院的四周,她早就知道?
那些人丝毫不先礼后兵,直接亮出了腰间佩着的唐刀,围成了一个大圈儿,缓缓逼近他的方向,不仅如此,就连树上、草木丛里都探出了士兵的头,拉弓、搭箭对准了季景,死死的封住了中间少年的退路。
好一个瓮中捉鳖。
谢兰因看到这,不禁冷汗直流——误伤当朝太子,这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季景看到这个架势,当场跟缩头乌龟似的把头一缩,扔出了手中刻好的桃核儿,一阵刀光剑影过后。
原本坚硬无比的桃核瞬间被碾作尘,将季景吓得猛地惊叫一声,宛如过街老鼠般在刀剑里躲躲藏藏个不停。
倒是树上和草木丛里的弓箭手被他烦的不耐了起来,逐渐松开了手中的弓箭,“咻”“咻”两声划破利空,直奔季景而去。
谢兰因吓了一跳,险些拔草而出。
就在这时,他忽的飘逸的窜上了明远院的楼顶,对着下方黑压压的玄策军招招手,欠揍的笑了笑。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季景又被几个玄策军追上了,此番他却不如方才那般躲闪,反而是双手一摊,耸了耸肩,大喊大叫道。
“啊!好疼啊,别、别揍我了呜呜呜!”
一旁草丛里的谢兰因神情呆滞的望着这一幕,嘴角停不下来的抽搐。
“太子殿下。”
就在这时,明远院外突然灯火通明,为首的华服妇人手持宫灯踏着月光缓缓而来。
季景十分不要脸的喊了声母亲,得意洋洋的对那几个玄策军扬了扬下巴,仿佛取得胜利了一般。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挥了挥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偌大的明远院中又只剩他们三个人。
季景悠哉悠哉的玩弄着腰间一块玉佩,低头垂眸,轻轻笑了笑。
“母亲如此热情,小婿不敢承受。”
长公主嘴上挂了一抹冷笑。
她拨弄着指甲新染的蔻丹,深色凛冽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觊觎的东西太多,可不好。”
“大小姐!”
一声尖锐的女声划破了天际。
也划破了长公主与季景的对立局面。
偌大的宣平侯府瞬时匆忙了起来。
……
谢兰因做了个梦。
那是她随爹爹第一次去宫宴的时候。
她见到了季景。
那个时候的季景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长得像个豆芽苗苗。
那一年皇后崩逝,皇上御驾亲征。
怕他一个人在宫内没人照顾,皇上将他交给了整个后宫上下一致公认最善良的妃子,淑妃。
淑妃出生陈郡谢氏,年少就有才名。
她不争不抢,温柔贤淑,性情淡如水。
也就是因为这般与世无争的性情,才能够与先皇后成为最好的姐妹,才能够承宠多年而不衰。
然而并不是。
在小季景的眼里,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连自己的女儿都会利用。
一次偶然,他偷听到了淑妃的计划。
如今后位空悬,先后的嫡亲妹妹沈氏位列贵妃,或许能登上后位,淑妃需要季景手里有着皇上子女的命,来阻拦沈贵妃登上后位。
她打算让季景趁着安和公主熟睡的时候去看望她,等他离开后,再命人掐死安和公主。
安和公主是淑妃的亲女儿。
当时整个后宫的皇子公主皆对他抱有敌意。
唯有刚刚会说话的安和公主,会追在他后面奶声奶气的喊着哥哥。
只是……
他偷听的时候踩断了树枝,被淑妃发现。
万幸的是那天刚好皇上凯旋,设下宫宴。
淑妃也不敢在这种情况下大张旗鼓的找他。
他只能偷偷躲在冷宫。
寒冷多朔风毫不留情的吹着他单薄的身形,鬼哭狼嚎的冷宫实在让他害怕。
在这个偌大的皇宫里,除了皇上。
没有人会帮助他。
最后,淑妃的人还是找到了冷宫。
他在枯草的掩盖下慢慢的往后移动。
风,吹的更大。
忽然,一阵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姑姑。”
淑妃的宫女顿时不动,僵硬的扭过头去。
冷宫的门外站着一名极其明艳的蓝衣少女。
少女若有若无的瞥过他躲着的地方,对着淑妃的宫女微微挑眉:“方才皇上传淑妃娘娘入席,奴婢刚入宫手脚笨拙,一时竟迷了路,姑姑可否帮我找找淑妃娘娘的漪兰宫在何处,若是误了时辰陛下龙颜大怒……”
淑妃的宫女蹙了蹙眉,似乎在辨识少女的话是真是假。
不过半晌,她还是点了点头,出了冷宫。
后来他才知道。
那天她救的冷宫少年,就是当朝太子。
自从她嫁入东宫,身边的人总是出事。
先是爹爹,然后是妹妹……
爹爹意外战死沙场,妹妹……
妹妹溺死在了大明湖。
这一切的一切,很难说与他无关。
在一个阳光极其明艳的午后。
谢兰因在侯府一反常态的约了季景。
少年哪会知道其中有什么玄机,只是开开心心的赴了约。
“兰因大病初愈,可想要什么?”
他的双眸里盛满了星月。
“和离。”
季景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
“姐姐在说什么呢?”
谢兰因冷冷的看着他,眉梢微挑:“季景,不用跟我装了。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死,是你干的吧?”
宣平侯未曾有过败绩,区区百人,怎会让其战死沙场?
只有他……
季景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短剑,扬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是啊,可我又有什么错?父皇的旨意,是我能改变的吗?谢兰因,你是我的妻,但首先……我是东宫的太子。”
“是吗?”
谢兰因没有丝毫的犹豫,拿起桌上的短剑丝毫不犹豫的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愕,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少女脸上的冷色愈显。
“杀人偿命,这是你的报应,也是我的报应。”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并不觉得自己害死了人有什么错。
似乎是感应到了少女内心的想法,季景紧紧的盯着她,嘴角泛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容:“是啊,这是我的报应。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吗?”
“是。”
少女眉梢微扬。
“谢兰因。”季景眉眼间划过一丝无奈,面容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有些惨白,他的语调里竟藏着些许失落与委屈,“你总是这样,永远不信我,不肯多问我一句,哪怕一句……”
谢兰因毫不犹豫的拔出了短剑,利索的转身就走。
“谢兰因,晚点再走。”他吃力的勉强扶住桌子,殷红血液染透了白衣,“外面……有东宫的人,你出去会被发现的。”
少女脚步一顿。
心里涌起的酸化作眼泪,缓缓滴落在了长满青苔的地上。
杀他报仇雪恨,应该是开心的。
她为什么会哭?
最后季景被柳明烟送去了长乐郡。
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如果没死,她……
她又该如何?
……
五年后。
又是一年隆冬。
大雪纷飞,风雪漫京城。
谢兰因没有再嫁,只是与襄阳长公主一起操持着偌大的宣平侯府。
她在冬至的时候,瞒着襄阳长公主去了一趟长乐郡。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长乐郡。
自从季景死后,谢兰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活,只是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处理侯府的琐事。
长乐郡有一座未央山,在郡里最高的地方。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去这座山。
大概是因为,那一句……
“长乐未央,永受嘉福。”
这句话,是她与季景成亲的第二年冬至,季景兴致冲冲的拿了一碗汤圆在她面前说的话。
未央山上的风格外的冷。
不多时,有大片雪花飘落下来。
谢兰因丢弃了伞,拢了拢自己的披风,伸手接住一片鹅毛大雪。
“谢兰因,别闹。”
有一把伞笼罩住了她。
久违的清澈少年音与暖暖的怀抱裹住了少女。
“对不起。”
她眉眼弯弯的接过了伞。
“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