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留余白》作者漠兮

39、第 39 章

　　无私和伟大并不是万能的通行证。
　　——《夜光夜话》

　　壁画展在七月中旬圆满落幕。
　　庆功宴当晚，黎夜光正式递交辞呈。张馆长深知C博失去黎夜光是极大的损失，但他年事已高，临近退休，便收下了辞职信。反倒是和她关系一般的李副馆长，客套地挽留了几句，说了些“慎重考虑”之类的话。
　　陈展部不少人是黎夜光的死忠粉，他们的口号是：黎组说走我就走，一路跟随不回头！
　　下午的时候展厅就清理完毕，所有借调的壁画各自归位，唯一留下余白痕迹的三块唐代壁画也送回了上博。
　　三个月前的兵荒马乱，到如今尘埃落定，黎夜光确认，一切都结束了。
　　沙城、卢舍那寺，最终和嘉煌、千佛窟一样，成为她记忆中慢慢远去的一部分，也许再一个十七年过去，谁都不记得彼此了。
　　喝完庆功酒，黎夜光晕乎乎地回到家，她坐在空荡的客厅，忽然觉得周围太过安静。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深夜十一点竟然在重播《爱情真善美》。
　　她想起之前某一天的晚上，余白坐在客厅追剧，他看电视剧一向认真，开播前要在茶几上放好水杯、纸巾，还有诸如肉粽子一类的夯实零食，以防看剧中途渴了、饿了去拿东西而错过剧情。
　　黎夜光对肥皂剧一向嗤之以鼻，但那晚她耐着性子看了两集。余白怀着分享爱好的心情问她：“很好看，对吧！”
　　黎夜光对此不敢苟同，“这类电视剧的主题都是‘穷人没钱但是幸福，富人有钱但是不幸’，骗小孩呐！”
　　余白扫荡了一圈脑内的剧库，哎，她总结的还真对！
　　“那你想做哪种人？”他问她。
　　黎夜光没回答，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慢慢体会”的眼神。
　　这个答案还用问？她难道会为了所谓的幸福放弃成功？成功人的幸福，凡人根本想象不到！
　　直到今天，黎夜光终于活出了这个答案，成功就在眼前，但她失去了幸福。
　　果然很符合她的人设！
　　不过一切都已结束，她也如愿以偿，是不是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她这么想着，整个人就沉沉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墙上的时钟滴答向前走，电视机里的角色激烈地争吵着，黎夜光闭上双眼，没有一丝声响地哭了。
　　余白离开后一个月，她终于获得了哭泣的资格。
　　不是十岁的孩童，二十七岁的成年人，连哭泣都是要选好时间的。不能影响工作，不能耽误正事，不能让情绪主宰思维，明明是生下来就会的技能，却随着年龄增长变得严格又苛刻。
　　她不是余白，她开心的时候也要小心翼翼，警惕得到的一切会不会失去，她难过的时候也不能哭泣，要坚强地昂起头不让任何人看笑话。
　　很早以前她就想过，她要找的爱人，一定是为了让他幸福，也让自己幸福。但是因为余黛蓝的死，她和余白都不可能坦然地获得幸福，相比让余白知道真相，她宁愿他继续做一个傻子，他那样的人、那样单纯的大脑，就该只装着壁画，而不是恩怨情仇。
　　即便时光倒流她依旧会选择欺骗余白、选择将他抛弃，哪怕如今撕心裂肺，她还是会那么做。
　　时间分秒流逝，半小时后，黎夜光擦掉眼泪，平静地走进卫生间洗脸。她的悲伤时间已经用完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她要交接C博的工作，还要注册公司、落实投资，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世界。
　　这里没有深山古刹，没有荒漠山林，她也没有自由而干净的灵魂。

　　***
　　一周后，黎为哲回到C市。
　　那天恰好是黎夜光为新公司选址签约的日子，一百五十平的办公间不算很大，但足够容纳黎夜光和她从C博带出来的八个人。
　　高茜一早就去税务局办理开户，黎夜光则带着阿珂去采购办公设备，等她忙完天已经黑了。
　　回去的路上她买了面包，打算回家洗完澡再吃，一开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双老旧的牛皮鞋，看似穿了很多年，落着厚重的灰尘，但她明明记得这双鞋是今年三月她才买的。
　　厨房飘出一股刺鼻的糊味，黎夜光顾不上换鞋，飞奔冲进去，一把关掉灶台的火。燃气灶上煮着一锅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她隔着抹布将锅丢进水池，哐当一声巨响，再加上冷水呲上热锅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在房间看书的人。
　　黎为哲神色慌张地跑过来，连声自责：“哎呀！我怎么把锅给忘了！”
　　黎夜光靠在水池边打量她的父亲，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戴着一副老旧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蓝色汗衫，四个多月没见，他又黑了，也瘦了一些。
　　“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如果要看书就别煮东西，很危险。”她无奈地从他身边走过，回客厅换鞋。
　　黎为哲大概是亲自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成果”，隔了一会才从厨房出来。“我看你还没回家，估计是加班了，想煮点小米粥给你，是老乡自己家种的。”
　　黎夜光拿起面包在餐桌前坐下，小米？哦，他这趟去的是山西，确实是产小米的地方。“奶奶怎么样了？”她一边撕包装袋一边问。
　　“就是天气热，有点高血压。”黎为哲见她干啃面包，给她倒了一杯水，他似乎有话要说，倒完水还站在原地。
　　“我打了钱给姑妈，让她给奶奶买点补品。”她说完抬眼看向黎为哲，“还有事？”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壁画展……”黎为哲稍稍停顿，又说，“还看到了余白。”
　　一个多月来几乎没人敢在她面前提余白的名字，她愣了一下才点点头，“恩，是的，他来修复壁画的。”
　　“你怎么请到他的？”黎为哲对此显然十分吃惊，要不是新闻下方有字幕，他根本不敢相信黎夜光会去请余家人来修复壁画！
　　黎夜光三口并作两口把面包吃完，神色平静且极为简单地回答：“是我把他骗下山的，还有，我已经从C博辞职了。”
　　黎为哲怔了好一会，才消化完她给的信息，“你……骗他？”
　　“对，我骗了他，以咱们两家的过节，我不骗他的话能请到他吗？”她很累，实在没有心情娓娓道来。
　　黎为哲皱紧眉头，花白的头发衬得他有些苍老，但眉眼中的固执还是和年轻时一模一样，“难怪我打电话问高茜，她和我说你们……你怎么可以骗人呢？这也太恶劣了！做人做事怎么能为了目的就不讲原则？”
　　“我做人一向如此。”黎夜光不想多说，起身要走。可余白显然是一根可以戳到黎为哲的刺，素来温和的他一把拽住女儿的胳膊，“就算我和余家有过节，你可以解释，可以说清楚……”
　　他谜一样的天真既愚蠢又熟悉，黎夜光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她一把甩开黎为哲，残忍地冷笑了一下，“解释？我解释什么？余黛蓝死了你知道吗？我还能解释什么？‘虽然你姑妈死了，但我们家也失去了去美国的机会？’太可笑了吧，你演琼瑶小说呐！”
　　“余黛蓝……死了？”这个消息给黎夜光的冲击有多大，给黎为哲的冲击就有多大，他激动的情绪在瞬间降至冰点，“她怎么会……”
　　“我也想过解释，但前提是余黛蓝还活着，可她死了，还能解释什么？”黎夜光觉得一切可笑极了，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欺骗余白卑劣？难道失去余白她不难过、不伤心？她的心早就被捏碎了！
　　谁又有资格来教育她人格高尚？！
　　“是啊，我没有你人品高尚，也没有你无私伟大。”黎夜光定定地看向黎为哲，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也知道多说无益，但这把火她足足憋了十七年，再也憋不住了。
　　“可你凭什么用你的无私来替我们做决定？你了不起，你甘愿奉献青春给一片荒漠，但你有没有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如果你问过，我亲妈就不会走！如果你问过，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一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要做伟大的人，你想要坚守原则、承担责任，你起码应该问问我们，愿不愿意和你一样伟大！”
　　黎为哲一直都知道，这些年女儿的疏离是因为十七年前的往事，但他总是盼望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记忆和怨恨都会淡化，可他万万没想到，原来黎夜光心中有这么多怨！
　　“不是背着家人去贷款、去赌博才叫不负责，一个人自己伟大、自己无私，也是不负责。”她说最后一句话时，双眼红得要流出血一般，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夜光……”
　　黎夜光冷漠地打断他的话，“我和余白已经没有关系了，所以我们和余家也不会有关系，你放心吧，我没让余白知道我是谁，所以伤不着你高尚的颜面。”
　　黎为哲苍白的双唇轻轻颤抖，“……你是不是很喜欢余白？”他突然的一句话，给情绪激动的黎夜光泼了一桶冰水，“你只有为了很在乎的人，才会这么激动……”
　　“我没有。”她咬牙回道。
　　“你妈走的时候你也是……”
　　“她不是我妈！”黎夜光恨恨地说，“抛弃我的人，我根本不会记得。”
　　黎为哲看着女儿，心疼不已，她看起来很疲惫，明亮的双眼蒙着厚厚的阴霾，这么多年来她好像从没有真正开心过，她总是拼了命地向前跑，试图甩掉过去的痛苦，可事实上那些痛苦也从没有真正离开过她。
　　“其实你根本不记得你的生母，你在乎的一直都是把你带大的陈式薇。”
　　陈式薇是她继母的名字，黎夜光一直都记得，她们曾经一起在嘉煌生活，看黄沙蔽日，看大漠孤烟，到最后却分道扬镳，因为那时候她没能力给继母想要的幸福生活，就像现在的她也不可能给余白幸福一样。
　　黎夜光在瞬间惊醒，原来不是余黛蓝啊！余黛蓝是一根刺、一个死结，但真正不对的，是她和余白。
　　爱情是美好的东西，可现实却能轻易地捏碎美好。余白可以喜欢她，她也可以喜欢余白，然后呢？
　　像陈式薇那样吗？在荒漠中苦守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最终绝望死心。
　　陈式薇也是有爱的，她的爱甚至也很伟大，伟大到她愿意全心全意照顾一个和她没有血缘的孩子，伟大到她愿意留在荒漠戈壁生活十年，她为了爱情吃过苦、受过累，她离开不是因为她自私，而是因为到头了。
　　她的爱和感情被现实消磨殆尽，她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了。
　　黎夜光很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她只是因为余白做了一场天真又单纯的梦，余黛蓝不过是唤醒了她，又擦亮了落满尘埃的记忆。不是余黛蓝的死让他们无法幸福，而是他们本来就不可能幸福。
　　因为她不想做第二个陈式薇。
　　“是啊，我在乎，那又如何呢？”黎夜光迎着他的目光反问，“我在乎的你都没有尊重过、保护过，是你把一切变成这样，如果连公派的机会都是从余黛蓝手里抢来的，那我们变成现在这样也是罪有应得！”
　　黎为哲震惊地望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黎夜光的手机忽然响起，欢乐的音乐声在此刻有些诡异，她深吸一口气接通，“高茜，怎么了？”
　　“夜光，咱们的投资好像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