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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次日,伍宁醒得晚,起床时天已经大亮,得知清晨时分,芈建就已向郑公辞行。芈胜正哭着要爸爸要妈妈,她不得不顶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去安抚他。

      伍员端着早饭进了房间,芈胜闻到食物的气味,蓦地便收了眼泪跑去吃饭了。伍宁一脸惊异地跟在后面。

      三个人围在案边,各自进食。

      吃到一半,伍宁突然放下手里的餐具,问道:“我们就这么留在郑国好不好?”

      昨日她从陈氏那里听说,郑国的上卿公孙侨刚去世不久,郑公身边急缺人手,伍员要是留在郑国,也定能有个好差事。

      然而伍员只淡淡看她一眼,说道:“等你病好,我便打算出发前往吴国。”

      “吴国?”

      “与楚接壤而暂无后顾之忧,且新近壮大,正需可用之才。”伍员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理由一一道明。

      伍宁想了想:“与楚国接壤,意味着方便日后出兵作战;而眼下没有后顾之忧,才有发动对外征战的可能性;缺乏人才,就意味着有才之人很快就可以崭露头角,在吴王身边占据一席之地。”

      伍员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

      伍宁却不以为然,觉得伍员的复仇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无疾而终。

      “齐楚秦燕赵魏韩”,哪怕到了战国末期,楚国都还傲然站立在周朝的版图之上,称雄一方。

      反观吴国,虽然在春秋末期昙花一现,有过争夺霸主的实力,但才刚刚展露头角,就被越国吞并。而越国……最终又并入楚国的版图。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至少在真实的历史上,直到秦灭六国之前,没有人成功覆灭那个庞大的国家。伍子胥没能覆灭楚国。

      然而,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呢?

      他死在了去吴国的路上?还是死在了成为吴王近臣的权力斗争之中?又或是死在了吴国和楚国的战场上?

      不不不……若是这样,太史公必然不会大方地在七十列传中给他留出一席之地。

      这种对未来一知半解的先见性让伍宁开始感到不安。她忧心忡忡地再次拿起餐具,消灭剩余的食物。

      *

      伍宁一边养病,一边思考未卜的前途。没过几天,芈建又风风火火地带着陈氏回来了。

      芈胜几天没见爹妈,想念得紧,一见陈氏就粘了上去,议事时也死缠烂打不愿离开。伍宁不甘落后,跟着围在家长身边,听他们商量大事。

      “子胥,我与晋公已经谈过,说想借兵伐楚,你猜怎么着,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芈建一开口就扔出一颗炸弹,“不愧是大国国君,就是有气度。”

      伍员却不为所动。“晋公,向你提了什么条件?”他说。

      芈建露出一副“明白人”的表情:“你倒是清楚。晋公伐楚,确实提了条件——”他压低了声音,将脖子前倾稍许,谨慎地说道:“晋公让我在郑国为间,等晋国灭了郑国,就可以借道出兵楚国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印了国君印信的绢帛契书,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郑公好心收留我们,你却要反过头去背刺一记?”不等将契书上的文字仔细看遍,伍宁就忍不住出声批评。

      伍员竟也同意了她的话:“此举确实有失信义。”

      芈胜也从陈氏怀里探出头来:“郑公是好人,父亲,我们可不能恩将仇报。”

      芈建将契书收起,觉得有些扫兴,“郑公是有恩于我,可惜郑国太弱。”继而又替自己辩驳道:“眼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晋公,如果不遵照契书约定,岂不也是失信?我本就不是来讨你同意的。不论你意下如何,这事我是干定了。”说到最后,语气渐渐不客气起来。

      伍宁看了看伍员,等他如何应对。然而他也并不阻止,一副“随他去”的模样。

      这天入夜,伍宁本已入睡,突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一身白衣的伍员像只野鬼似的站在她榻前,头顶上有一条突兀竖立的影子,是弓弦的形状。腰间的反光则来自出逃前所携的那柄长剑。

      “哥,你干嘛吓人?”她揉着眼睛,不满道。

      伍员沉声道:“太子建计划暴露,郑公要将他与陈氏问斩。”

      “什么?!”伍宁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大叫一声,唰地跳了起来。

      伍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

      伍宁立即噤若寒蝉,心有戚戚,小声问道:“我们怎么办?”

      伍员将她提溜到地上:“留在此处定会遭到牵连,得赶紧走。你先去马车上,我去接芈胜。”

      伍宁觉得自己心脏怦怦直跳,脚底虚浮,在地上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去。

      没有灯火,只能借着一丝月光往马棚走。到了马棚,倒是一眼就能看到停放在那里的马车。伍宁踮着脚解开马车的栓绳,抓着车辕爬上车身,接着跳进车内。

      一条白影从头顶掠过,伍员把芈胜带来,像扔小猫似的把他扔进车厢,自己拉扯缰绳,调转马头,挥鞭驱马,在夜色掩饰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驿馆。

      芈胜刚从沉睡中醒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紧紧抓着伍宁的胳膊,惊惶地问道:“出什么事了,父亲和母亲呢?”

      伍宁不知该怎么回答。伍员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太子夫妇因触怒郑公而被问斩,如今二人正在黄泉路上。”

      芈胜起初只是干眨着眼睛,像是没听懂似的,伍宁担心地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立刻失了魂似的跌坐到车里,这才埋头大哭起来。

      伍宁将他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慰。等马车跑出了好几十里地,他哭累了,没了声音。

      夜风吹来,有一点凉。周遭寂静下来,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伍宁终于有心思去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忽然发觉这场意外疑点重重。

      太子芈建的确不像一个做事细心的人,但他暴露的速度也太快了。才半天而已,根本就来不及规划布局,更不用说实际动手、露出马脚。那郑公是怎么发现问题的?

      只有一个可能——告发。有人告发了那张契书的存在!

      可又会是谁当了这个告密者?在郑国之内,知道太子建秘密的只有当时围坐在房间里的五个人。太子建和陈氏肯定不会自寻死路,芈建也不可能谋害亲生父母,伍宁自己更是清清白白,没对任何人多提过一句。那剩下的,岂不是只有伍员了?

      她坐在车中,越想越觉得不对。抬头向前,视线在那条白色的背影和前方的一团黑暗之间不停游移着。

      动机呢?他有什么理由害芈建?

      不想在逃亡路上带那么多累赘?不可能。否则她和芈胜才是最优先被抛弃的对象。

      要让楚王父债子还?也不可能。芈建本就是楚王的弃子,他的死根本不会对楚王造成任何伤害。

      伍宁冷汗涔涔地思考着。虽然说伍员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嫌疑人,但她仍无意识地想要将他从这种嫌疑之中摘除出去。

      直到她把理由找到了自己的身上。

      伍员说过,等她病好了就出发前往吴国。但她却对此事抱有抗拒情绪,迟迟不愿动身。难道是因为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所以才假借此事强行上路?!

      尽管芈建还未采取行动,但他身上带有印信的契书便是最好的间谍证据。只要东窗事发,郑公绝对不会留芈建性命。

      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能再留在郑国,非但无法滞留,还得连夜畏罪潜逃。

      想到这里,伍宁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下。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车驾来到了一座山前,山道狭窄,而且是肉眼可见的崎岖。

      伍员停车下马,将马匹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让伍宁和芈胜下车。“山道行不了车,接下去的路,就要靠走的了。天亮之前,先在山脚休息一会儿。”

      他选了一处空地,砍断了木质的车轴车轮,堆在一起当木柴,生了一个火堆,又聚拢了一些干草,指了指,示意两个孩子躺上去。

      芈胜精疲力竭地躺倒在草堆上,伍员往他身上另外覆了一些干草用以保暖。他本就精神不振,又是贪睡的年纪,很快就在草堆里睡死过去。

      伍宁没有睡意,在火堆另一头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伍员在那头照料好芈胜,也坐了过来。“不去休息吗?明天要走很多路,我可不会再背你。”他用一根小棍挑了一下被压在底下的木板,让火燃得更旺一些。

      空气中时不时响起一阵哔哔啵啵的声音。

      “向郑公告发太子建的人是不是你?”伍宁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伍员向她看来,眼中带着一丝诧异。火光在他眼底跳动,很快就将那丝诧异掩去了,“为什么这么说?”

      伍宁愣了愣,不知道他这算是承认还是否认。“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快暴露。”她说。

      “确实。”伍员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但伍宁无法判断这是他对哪一个问题作出的回答。她皱了皱眉:“难道是因为我不肯离开郑国,你才这么做的吗?”

      “如果你愿意早几日走的话,也许太子建还能伏匿一段时间。不过你不要想太多,他的死与你无关。”伍员说。

      “你——”伍宁换上了质责的眼神,努力克制情绪,“你怎么可以为了一己之私而害人性命?”

      “那就任由太子建祸害郑国吗?”伍员若无其事地说道,“他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戕害一国?”

      伍宁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而这无言之中,也有一分自责。

      “要向一个国家复仇,如果瞻前顾后、心慈手软的话,是不可能成功的。”过了一会儿,伍员又说。他既是说给伍宁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听到这话,伍宁真想现在就告诉他,他的复仇失败了。楚国是在两百多年以后被秦国灭掉的,而他显然活不到那一天。

      既然注定要失败,还不如现在就收手。也省得再白白害人性命,到最后,把自己也给害了。

      “如果付出了一切,到最后也没能向楚国复仇呢?”她问。

      “到那时再说吧。”伍员说。

      伍宁又坐了一会儿,最后颓然绕回已经熟睡的芈胜身边,钻进了那堆干草。隔着晃动的火焰和横亘的草杆,看不清火堆对面那个人的表情。

      仰面朝天,稀疏的林叶间透出辽阔的夜空,在微寒的夜风之中,漫天的星点仿佛要垂落到她身上,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她不知道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究竟是什么,只是无比后悔自己为了贪图享乐而害了别人。她方才所说,何尝不是一种迁怒?

      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正趴在那个熟悉的背上,好像时光倒流了一样。

      “哥?”她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发现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干涩。

      “本不想背你的,但你热度又上来了。”伍员说。

      伍宁想到昨夜的谈话。早知她大病未愈,又何必急着上路。她想,但没说出口。

      自上路以来,芈胜便一直没怎么说话,伍宁好几次以为他没跟上,时不时从伍员背后回头看一眼,看到那小孩只是默默地盯着脚下的道路,一路随得很紧,才放下心来。

      “父亲和母亲……说不定是被我害死的。”走了一段路,突然听有人这么说道。

      伍宁愣了半晌,才确认那声音是从芈胜口中发出的,不由一惊。

      “……父亲所做的事有违道义。我想帮他改正。是、是我将契书的事,告诉了郑公。”芈胜抬头看向她,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有些吓人,“我知道郑公会生气……但他人那么好,我以为他会看在我坦言相告的份上……既往不咎。”

      “我、我是不是……我是不是错了?如果我不多事,父亲和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伍宁心中大乱,不敢说话。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突然开口的却是伍员:“我先前说过,晋公眼下不会轻易对楚国出兵,太子建能得到晋公许诺,本来就很反常。”

      “为什么?”伍宁问。

      “恐怕晋公早就料到太子建难当大任,没有收留之意,又不想在他面前失了大国体面。”伍员低头看向芈胜,“无论你是否对郑公提及契书,昨夜之事早晚都会发生。”

      伍宁蜷缩了一下身子,四肢因为卷土重来的高烧而泛起针扎一样的疼,同时心里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既然他没有告发芈建,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反驳呢?

      是因为看穿了她的自责,又顾虑芈胜的心情,所以故意揽下罪名吗?

      “我、我误会你了。对、对不起。”忸怩了半天,她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她意识到自己或许对他存在诸多误解和偏见,那么他对其自身……是否也存在某种错觉?

      “不必。”伍员说。

      *

      在山道上走了一天,中间休息过一次。接着直到太阳西沉,伍员才找了一个过夜的地方,生了火堆,又从行囊中取出用布分包好的食物分予两个孩子。

      伍宁打开一看,竟然是肉,不禁觉得奇怪。他们走时匆忙,根本来不及仔细收拾行李,更不用说准备一路的口粮。

      伍员看出她的疑惑,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是马肉。”

      原是昨夜杀了一匹拉车的马。

      伍宁吃得很慢。因为喉咙很痛,得将肉嚼得很细才能勉强下咽。

      伍员见她半天没吃下多少,从她手中将布袋取过,用匕首将马肉分成更加细小的肉块,再还到她手上。

      “我们要往哪里去?”芈胜捧着他的那份晚餐,茫然地问道。

      伍宁看了一眼月亮的方向。他们正在向东进发。

      伍员向山道的前方指了指:“再往前便是昭关,过了昭关就是大江。顺江而下,可至吴国。”

      听到吴国二字,伍宁的心情又复杂起来,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能说出口。

  • 作者有话要说:  《史记·伍子胥列传》乃与太子建俱奔于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适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于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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