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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枕朱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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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觉得事情很棘手。
她身处在一个镶嵌着繁复鎏金的玄黑牢笼中,光滑平整如玉的墙壁上凸出一个灯台,上面放着长生鲛人皮脂熬制的长明灯,跳跃的橙黄色火光将牢笼的影子拉得摇摇曳曳,也照亮了她白衣上的斑斑血迹。
阿黎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刚刚被魔使用银丝蔓吸取了心头血,现在一阵阵的疼。
她本来是在山中呆得好好的,黑云席卷而来的那日,她甚至还在为精心饲养的花草搭建温棚,当空中那片化不开的阴影落在刚刚支好的竹杆上时,她来不及抬头,周遭如泼墨般的黑雾瞬间将她严实包裹,再不久,就来到了这里。
作为浮玉峰毫不起眼的外门弟子,阿黎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心头血,竟然是魔尊的解药。
那个穷凶恶极、罪孽滔天、满手杀戮的四界至强般存在的魔尊时归,终于败于玉微神女的沧虚幻境下,没有人知道,时归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竟然连刺入胸膛的斩魂剑都未曾察觉。
时归重伤,靠着自身强悍的修为支撑了许久,心口的窟窿却迟迟无法愈合,手底下的魔使放了血鸢找与之契合血肉,血鸢飞啊飞,停在了浮玉峰的荒山上,那里面住着阿黎。
这里虽然比一般的牢笼要宽敞整洁许多,可是阿黎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她虽然是个修为低下小仙,从未介入仙魔之争中,可她也不想成为一个罪孽深重的魔的解药。
况且,她怕疼。
银丝蔓扎入心口抽血,能让她小脸煞白,额头冷汗涔涔。
她想逃出去。
阿黎不是没见识的小仙,魔尊时归是四界人谈之色变的存在,手下偌大的魔界一十八州,就算逃出了这牢笼,也还有层层禁制的魔宫,不是她想逃就能逃出去的。
硬要逃绝对不行。
阿黎刮了刮长明灯,指甲缝里登时塞满了油膏,而后深吸一口气,用为数不多的修为分出一缕神魂,再朝自己心口的伤处一击,登时晕了过去。
阿黎飘在空中看着晕过去的自己,秀眉微蹙,嘴角还有未干涸的血迹,一张巴掌大的脸煞白,怎么看怎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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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阿黎所料,魔界的人对于她的存在不可谓不上心,很快就有人将她从牢房中移出来,交给魔医,魔医不敢怠慢,考虑到阿黎的体质,让侍卫守住她后,便去了魔灵宫找药草。
阿黎打量着,这些侍卫修为非常。
她飘回体内,将指甲缝中的油膏一点点在身下的床褥上抹开,鲛人油膏黏性强,且薄薄一层就可以燃烧,阿黎紧紧闭着眼,心跳如擂,终于在床褥上抹开了大片油膏。
侍卫打了个呵欠,他们防的不是阿黎逃走,而是有人对她不轨,从而对时归有害。
但这里很安全,没人有这个胆量来招惹。
魔医想来还要很久才回,侍卫闭了眼,竟然就站着入了眠。
阿黎做足了心理准备,若是这次失败了,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离开这里了。但若是不勇敢拼一把,徒留在牢房中,她也会后悔,也会瞧不起自己。
她猛的暴起,身下的被褥裂开成数片,引了一旁灯台的火,顷刻间便有一条火蛇蔓延升腾而起,将房间照得橙红一片,侍卫到底因入了眠反应慢上些许,竟然让火落在了身上。
阿黎几乎是燃烧着自己的神魂,有一种乱石之中顽强生长的绿芽般的生命力在她身上展现,纤弱的身子为了求生迸发出强烈的灵力,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在一片火光中闯出了一条路,有侍卫来阻拦,可魔力触碰到她的一刹那,竟然像是一滴水没入大海,顷刻被吞没不见。
阿黎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她疾驰着闯过了重重宫阙,天上的星子萤火虫一般在眼前跳动,恢宏巍峨雕刻着巨大黑龙的拱门在她身上投下阴影,阴影移动,拱门也到了她的身后,阿黎终于有了感觉,她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一股清凉甘甜的风。
这里是魔宫之外,夜深人寂,月华如练,阿黎看到了忘忧树,它的叶子可以让人隐去身形,阿黎摘下,贴在额头,一袭斑驳的白衣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夜色中。
……
侍卫们完全想不到,那样修为的小仙,居然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甚至那力量令人莫名熟悉,可到底在何处见过,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好不容易追出了宫,望了望四下,有人短喝一声:“分头追!”
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立刻朝四面八方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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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之下,黑袍人静静伫立着,一种极其可怖的威压从他身上如潮水般盖下来,压得人跪在地上抬不起头。
舍离州的州主颤声道:“尊上……臣对您绝无二心……臣、臣是受了风州州主的蛊惑,这才领着魔军去了无患河……”
时归隐在黑袍下的面容不辨喜怒,只轻轻嗤笑了一声,却足够让跪着的人心脏骤缩。
在嗤笑声后,是宛如凌迟的寂静。
良久,时归终于开口:“无患河地处帝都要害,你一州之主,带军前往,是当本座……死了吗?”
舍里州主没有想到,时归受了那么重的伤,今夜还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威压,甚至还能准确无误地抓住用忘忧叶隐身妄图逃跑的他……
当即欲要狡辩,却听见骨骼传来的咯吱声,寸寸筋骨被碾断,眼前一黑,脱力倒地。
而后化成了黑烟散去。
时归从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过,嘴角蜿蜒下一道血迹,他也不抹。
他受伤之后,一些州主便蠢蠢欲动,以为凭借着些小聪明便能从他手上分出些权力,更有甚者自大狂妄到企图将他铲除……
可笑。
然而黑袍之下,时归的心口处已经湿润一片,那是晕开的血。
杀掉一个州主,对从前的他来说,不过勾勾指尖,可如今不同了,他方才消耗了太多,若要完好回到魔宫,恐怕是难,时归便干脆在原处打坐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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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魔界的荒山一向有野兽出没,指不定是野兽之间相互残杀留下的气味。阿黎这么想着,她望了望天上的星星,勉强辨认出方位,朝北方走去,这里树木交错,还好有星星。
仰着头看星星,阿黎没留神撞到了一截树桩,她跌倒,凭借着些微的月光,发现她撞到的并非树桩,而是一个人。
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有极其俊美的面容,说是能让皎洁的月色失色也不为过,面部棱角分明,冷白的肌肤上有几道血迹,刀刻般的薄唇微微发青,心口湿润一片,血腥味便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阿黎很想救人,可是她现在自身都难保。
她养了很多花草,自然识得药材。要从这荒山中找药救人并不难
可这是魔界的人。
虽然魔界之人也有良善,但她如何能确保,救下的是善人,而不是宛若来自地狱的恶鬼——譬如魔尊时归。
阿黎起身就走。
没走几步又折回来,而后歪歪扭扭地背起他——与其说是背,不如说是用背拖着他,因为他身形高大颀长,她在他面前,就宛若纤细蒲苇比之粗壮树干,不堪一折。
她轻声道:“我给你上了药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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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归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莫名奇妙的,好似浑身的力量被吸走,他意识清醒,五感皆在,却独独不能动弹。
时归不喜欢这种感觉,神识飘起来,在笼罩着夜色的荒山中,他瞥见了一抹白色。
那是一个散着头发的女子,时归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游弋了不一会又落回来。
她身上有种致命的诱惑的气息。
喉间仿佛又涌起甘甜。
时归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她身上好似被刮破了不少,眉毛蹙着,不时仰头望天,走的方向是朝着他的身体。
时归的目光渐渐冷下来。
仙族的人,遇到他,总归不是好事。
她停在他面前,似乎打量了他片刻,又站起身离去。
无妨,她能跑多远,抓回来便是。
时归静静想着,神识朝着魔宫的方向飘去,无意间垂了垂眸,却见那个胆大妄为的小仙,像是被拽着翅膀的蝴蝶一般,一颤一颤地背着他的身躯,要去不知何处。
前边是悬崖的方向,时归觉得有些好笑,他见过大胆不怕死造反的,却没见过胆子大到敢将他推到悬崖下的。
堂堂魔尊,被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仙族,推下悬崖。
时归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眼眸里翻腾而起一丝莫名的情绪,很好……
时归正想着怎么恢复,恢复之后怎么喝她的血,那个胆大包天的小仙停了下来,轻手轻脚将他放好,随即够着身子摘下了崖边的一棵草。
她拨开他的衣领,将草一点点掰碎了,又嫌汁液不够多,放入嘴中嚼碎再吐到他身上,敷在他心口。
时归不识药草,他自认为不需要这些东西。他眸光微微一动,神识飘下来,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瞧着。
莫非有什么草药,是对魔族有毒,对仙族无害的?
只听她喃喃道:“这是止血的药草,你会好起来的……我要走了……”
时归发现,这小仙生得一张瓷白的小脸,冰肌玉骨,是魔界少有的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