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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杜鹃啼血 ...

  •   杜鹃啼血
      我不会撒谎,也不会与你允诺来世。
      所以,我会以身殉你。
      这就是我的爱意。

      一
      这只是个湖泊,湖面如镜,湖水如翠,藻荇交横,鳞鱼游弋。这只是寻常的湖泊,还未被人类造访的湖泊,周围环绕的是高大的树木,桃树、柳树、杨木、樱木,都是寻常见的树木,松鼠在松树上跳跃这,鸟儿衔下红色的果实,蝉鸣和蛙鸣,芦苇丛生,是人类未扰的安宁,湖泊边是一丛一丛的茉莉花,大朵大朵芬芳柔软的茉莉花,单瓣、多瓣、重瓣,在翠绿的叶子中安详地盛开着。
      那些茉莉占据着其他植物不敢靠近的地域,呈圆心汇聚的生长姿态内长高,最外围的半人高渐渐向内伸展,宛如朝圣和儿童的孺慕——那是一棵开满茉莉花的“树”,拳头大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枝干粗壮,叶脉明丽。
      “妖物!”比丘手拿菩提念珠,朝大树吼着,惊飞鸟兽,“今日定要让你好看!”
      那比丘念着金刚经,双目烁烁,体覆金光,风随着佛声而起。
      茉莉花随风摇曳,气息馥郁,十分安神。
      树上的飞鸟盯着比丘看,然后又侧头看比丘脚边的一株茉莉的一朵花,那是最常见的一朵普通的茉莉花,在翠叶中盛开着。
      那比丘念完没有任何变化,他不太自信,喃喃着是不是又搞错了。
      盛夏正好,蝉鸣不止。
      比丘独自在花丛外念叨一会儿,迈步就要进去,眼前一白,左脸颊就是一痛,他被巨大的力气打倒了,倒在泥土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遗嘱矮矮的茉莉晃动着,比丘挪动眼珠,正对上翠叶上的视线。
      那是一个裹着茉莉叶子做的小裙子的人,正正好好够呆在他的眼眶里的大小,皮肤是茉莉花瓣的洁白,散着叶脉一样的嫩绿白色发丝,洁白的面容上没有口鼻,也没有眼睛,手脚是小小的尖尖茉莉嫩叶。
      小人坐在一片茉莉的叶子上,和倒下的比丘平视。
      “……”
      比丘深吸一口气。
      “妖怪啊!!!!”
      比丘尖叫。
      小人一叶子呼上大人的脑壳,比丘立刻在地上滚起来,滚了几圈脸朝下,安静了。
      新养分,妥。
      根蜿蜒着如蛇,缠上比丘的脚踝。天空澈明,空气芬芳,粗糙的触感攀爬上比丘的皮肤,他晕乎乎的还没从那一脚里缓过来,脚踝一重——然后他就被扔出去了。
      比丘震声,鸟兽作惊。

      帝如来看自己不知死活说要来收妖的徒弟被妖怪扔飞后松了口气,放下合十的手。望向湖泊边的茉莉花,那朵白色的花隐进花丛里,分不出了。
      是精灵还是精怪,帝如来思索,但总归是没有坏心的自然之物。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于是帝如来拎着自己刚学几招就自得跑出来的徒弟离开了。

      老巴子啥子毛病哦,自己娃不管好,还不让人教训,毛病吼,要不是老子打不过,老子捶死你们两个瓜兮兮。龟儿子大早上不睡觉来老子这里吵吵,脑子进水水哦,仙人板板的,瓜娃子还扯老子秧秧。
      小妖躺在花朵里,背部连着花蕊,花在嫩茎上,枝干下是根,紧紧缚着死去的鸟儿,扎在心脏上,汲取着腐烂的养分。
      好久,都没有吃过人了啊。
      花想,没有面容的脸上都是空白,花妖渐渐与植株融为一体,顺着花叶枝干流进根里,消失在土壤里。
      第二日下雨了,湖泊里爬出了蛇,这片花丛是没有动物敢靠近的,雨打柔软,坠落如云,红色的水蛇匍匐着身子,远远地离开花香,大雨打在土地上,打在蛇的鳞片上,然后,土壤下猛地钻出一条根须,缠住前行的蛇的身躯,死死地把蛇绕成一团,像一团缠绕的□□的蛇群一样,死死地抱住那条母蛇,收紧着身体。
      雨声掩盖里骨骼碎裂的声音,根须带着尸体缩回土壤里,雨水冲刷着那不显眼的红色和凹陷的地面。
      一切如常。
      花香馥郁。
      死亡的味道是无法描绘的,植物的妖这么想着,树林里的根须传来消息:那个比丘又来了,身边依旧跟着那个强大的人类。
      妖做好了随时转移的准备。
      雨下的差不多的时候,比丘气喘吁吁地走到花丛边,花朵和枝叶观察着他的气息和身体,心脏跳动的波动透过人类的胸膛骨骼,在风中飘荡,花朵也随之摇曳,根须在泥土里不动声色地扩张着。
      “妖怪!”比丘整理好气息,怒喝一声,声波震掉了茉莉花的几片叶子,“出来与我决一死斗!”
      花丛很安静。
      根须扩张着。
      比丘在雨幕的结尾,鞋子上都是泥土,光头上都是残珠。
      “呔!”比丘被气得脸通红,“我可是佛首之徒,你这妖精还不快快伏诛!”
      茉莉一条根抓着他的脚把他扔出去了,撞到树,晕过去了。
      世界终于安静了,茉莉享受着雨韵,舒展枝叶,根须钻回土地里,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说,斩妖除魔,邪魔外道不可留,因为它们是恶,是隐患。
      没有死亡的比丘开始思考人群口中的正义,推门声响起,他抬头,看见自己的师长,慈悲严肃,端着一碗药,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谴责。
      比丘想着,我让师尊失望了。
      “师尊,”比丘说,“我今日能出去吗?”
      帝如来微微皱起眉心:“汝每次出去都带伤而归。”
      比丘很是歉疚:“弟子知错。”
      “汝外出是做什么?”
      比丘红着脸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是佛首的弟子,他是被承认的,他学到了本事,他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配得上自己的师尊的,然而初出茅庐就被打回原形,他不敢跟自己的师长讲自己丢脸的事情。
      比丘结结巴巴说自己遇到了对手想再去挑战。
      帝如来不明白自己的弟子怎么那么喜欢挨打。但是他不怎么会养小孩儿,想着随他去吧,左右那妖不是会不由分说伤人的。
      “先把药吃了吧。”帝如来说,“文珠。*”
      比丘接过,道谢,苦着脸,捏着鼻子灌下胃去,问帝如来是不是又多加了黄连,帝如来展眉不语,收了碗,转身掀开门帘离开了。比丘文珠瞧见桌上放着几颗干蜜枣,抿着唇笑了,抽着冷气拖着疼痛的身子爬下床,够着枣子扔嘴里,压过那股苦味。
      比丘想着,一定要打败那只妖,但是打败就好了,如果能做朋友就更好了。

      二
      是自己养徒弟出了什么问题吗?帝如来陷入怀疑,并在某次的佛会询问了几位佛友,对此,天佛尊表示他也在思考并且很大可能不会再收徒,九界佛皇表示只要不收徒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帝如来左思右想放不下心,还是去莫离湖看了看,自己那十五六的小徒弟屡战屡挨打屡挨打屡战,被抽飞之后爬起来,喊着我一定会打败你的,然后冲上去,然后被根抽飞。
      ……
      帝如来只能安慰自己这孩子十分有恒心。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然后为被打了一身伤的徒弟煮药,多加了黄连之后又添两块甜果脯。晚来得子的男妈妈、不是、机缘收徒的佛首帝如来悄咪咪跟着弟子避免他把对方惹恼了真的下杀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是上赶着找死的真的大可不必。
      啊,罪过罪过。
      小徒只是年幼无知,阁下还请留情。

      日你个仙人板板,哪个打架还带自己老汉的!脑壳壳坏掉就去找大佬看病天天来老子这儿摆龙门阵!老子要不是打不过你个龟儿子哪里看得到第二天的太阳公公!
      但是它要学习。
      在察觉二憨憨家的老汉今天没有来收尸、不是、来带走病号,它从土壤中浮现,主动找揍了三个月的比丘已经能躲开根连续三次攻击,愣愣看那绿色和白色的小人,仍是茉莉白的身躯和面容,青白的叶脉发丝,嫩绿的尖叶手足。比丘先是吃惊,然后肿着被根抽得青紫的脸颊凑过去,十分欢喜道:“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
      花和叶做的人形一叶子把他踹骨碌半丈。
      文珠:!师尊啊!
      为什么文珠眼中常含泪水,因为他被打得好疼。
      文珠爬起来,抽鼻子:“你干什么又打我?”
      “唧歪歪吵死了。”人形用着蜀地的口音,“再叭叭打折你个瓜娃子嘞腿。”
      文珠无语凝噎,心情复杂。
      ……居然很可爱。
      人形说:“你站起来。”
      “哦。”文珠站起来,抽着气,左手捂着肯定被抽出内伤的腹部,右手已经脱臼了,他的眼睫上是自己的血汗,他抬眼,血染红了他的视角,那洁白便镀上了红粉色,嫩绿的颜色也过渡为了深色。
      没有七窍的面容像极了一张假面,嵌在文珠的瞳孔里,大小正好。
      风是茉莉花香,温度是茉莉枝叶。
      人类的进化和适应是所有物种中最快的,它用根捕猎花费了几十年,这个人类只用了几个日月就学会了躲避,它需要人类的脚去行走,需要人类的手去创造。
      “你叫什么名字啊?”文珠咽口水。
      “杜鹃。”它说。
      文珠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它不能离开自己的根,它还太弱,离开根的范围就会失去养分而枯死,它要学会化形,变得更强大才能不畏惧致命又保命的弱点。
      文珠结结巴巴表示这个名字……
      “老子中意,有意见闭嘴。”
      “不、不能出口成脏。”
      “你在教老子做事?”
      文珠的胳膊更疼了,他换了个话题:“那,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们不和人类耍,人类都是骗子。”
      “我、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骗人。”
      它还在观察文珠的手足:“老子信你个鬼喽,你们人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信不得嘞!”
      文珠气哭了:“我不说谎!出家人不说谎!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
      没有撒谎的味道。
      “那你个龟儿子天天来扯老子秧秧,老子晒个太阳你都要吵吵,有你这样跟人耍的小娃吗?咋个看你都是找打么。”
      文珠:“你那么厉害,我当然想打败你了!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就冒犯你是我不对,我想你道歉,然后做个朋友,你那么厉害,我想跟你切磋交流。”然后吼着朝人家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多变态的文珠特别羞愧,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是我的方法不对……”
      他有用,比单纯的养分更有用。
      它得出结论,尖尖的嫩叶子上凝出洁白的力量,流进文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里,苦涩的味道立刻从舌尖荡漾道天灵盖,恍恍惚惚,世界在他的虹膜里扭曲成更加绚丽和光芒的形状,皮肤的汗毛立了起来,无数的声音从皮肤灌入血管再冲垮大脑的堤坝,太阳光一层一层穿透皮囊、筋脉、骨血。
      文珠流着鼻血晕倒了。
      总结原因就就是信息量太大处理不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被扔在莫离湖的森林外,文珠自己爬起来,脑袋痛的他爬起来赶紧往云谷雷峰走,走到一半发现除了脑袋身体没有哪里痛的,扫地的小沙弥看见他也很吃惊:“今天文珠师兄居然是自己走回来了。”
      “没过门禁吧?”
      “没,不过快了,再过一会儿你就会被法杖轮王又双叒叕找去谈话的。”
      文珠急忙忙回屋子换衣服,正撞见准备出门捡徒弟的他师尊,帝如来看他,也很错愕:“自己走回来的?”
      文珠笑嘻嘻:“认识了一个朋友。”
      被自己儿子、徒弟厚脸皮骚扰得到的结果欣慰到的帝如来点头,眉目温润,缓声道:“那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还出去吗?”
      “出去。”
      “不可耽误功课。”
      “是,师尊。”
      帝如来看他开心的背影,叹着气摇头,果然还是个孩子,扭头对上同门“慈母多败儿”的目光后难得地心虚,底气不足道:“文珠不会忘记做功课的。”
      大概。

      三
      莫离湖有个故事,故事有很多情侣在湖里殉情,至死不离,人们为了不打扰那些情人,很少来拜访。但是都是胡扯,明明是湖底有个殉葬的坑,而且路不好走才没人来,不想带小孩儿出门玩的大人都是骗子。
      “瓜娃子。”
      “文珠。”
      “瓜娃子。”
      “文珠。”
      “瓜娃子。”
      文珠深吸一口气,喊:“茉莉——”杜鹃一根给他抽得滚圈圈。文珠很难过:“你又打我!”
      “老子叫杜鹃,再记不住脑壳壳给你打烂噻。”小人坐在叶子上晒太阳。
      “你一个茉莉花叫杜鹃花的名字这合适吗?”
      “老子自己取得名字,老子喜欢,要你个瓜娃子来管。”
      文珠哭兮兮:“那你都不喊我的名字。”
      “看你憋屈,巴适。”
      文珠更加哭兮兮了,茉莉小人呼给他一叶子:“别叭叭。”
      文珠:委屈。
      文珠整理情绪问茉莉小人怎么那么厉害,杜鹃观察着他,回了一句好好修炼。文珠立刻一脸钦佩,说自己也要加油,好好修炼,将来一定能打败杜鹃。
      “哦,”杜鹃干巴巴得,“勉之。”
      文珠就坐在一边念经了,念了几句问会不会让杜鹃不舒服。“莫得事,你还没到能伤到老子的程度,”杜鹃说,“除了有点吵。”
      文珠:心情复杂。更大声了,然后被杜鹃抽了一根才老实。
      杜鹃也听他念,观察他的唇舌,它和他的交流并不是人类的语言,是通过植物的信息素为他模拟杜鹃听到过的话语。
      它还发不出人类的声音。
      茉莉花小人飘到文珠肩头,那么轻盈,那么小,只有一根手指大小,只有一朵花一片叶子的重量,叶脉的发丝拂过文珠的耳垂。
      “杜鹃?”
      “凉快。”
      文珠看看,今天日头足,茉莉花丛周围没有高大的植物挡光,他坐的树荫是最近的了,他没多想,问要不要浇水。
      “不用,”杜鹃抚摸血管上的皮肤,“读书,你回去不是还要考功课。”
      “哦哦。”
      文珠读楞严经,只带了三卷,结结巴巴背第四卷。杜鹃在他肩上,顺着接下去:则无无明。佛言。若无所明。则无明觉。有所非觉。无所非明。无明又非觉湛明性。性觉必明。妄为明觉。觉非所明。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同异中。炽然成异。异彼所异。因异立同……
      文珠瞪圆眼珠。杜鹃说:“我活很久了。”
      “可、可是,杜鹃你是妖、妖精啊。”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杜鹃还是那种蜀地口音,但十分肯定地对文珠讲,“文珠,你着相了。”
      震耳发聩,震得少年的比丘不知所言,只呆呆望着肩上的茉莉花和茉莉叶子做的小小的人形。风吹来,是正午的茉莉花香。
      “文珠,你心中无佛。”杜鹃说出判断,“你根本不信佛。”
      人是被造物主偏爱的生物,而其中有一些才能出众的,他们比寻常人更聪慧能看到更多能理解更多,文珠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天才”,而这样的天才,是不应该只能发出会让它觉得吵闹的的话语的。
      文珠能走向更远的远方,杜鹃做出判断,他能够带我体会到不一样的东西,他是我的劫难,是我的可能。
      “文珠,你要先相信,心中有佛,才能发愿,心中无佛,皆是虚妄。”杜鹃说,“文珠,去相信。”
      它在他眼中,大小刚好够一个眼眸。

      茉莉花香。
      文珠养了一盆文殊兰,没开花,闻着像茉莉。浇水的文珠对好奇的沙弥说这是文殊兰。“可是师兄身上就是有茉莉花香啊。”“那是茉莉花茶,沾身上了,我给你们拿一些去。”
      文珠放下水瓢,往禅房走,茉莉花香也就淡了,沙弥们也就不说什么茉莉花味的文殊兰了,只叽叽喳喳抢着茶包,拿着茶包往回走,文珠听见他们说这茶闻着还没有师兄香的时候冷汗差点下来。
      他身上都是杜鹃的味道,盖不住,杜鹃是个茉莉香气集中体,在莫离湖的花丛里可能不会发现,在云谷雷峰只要没着凉的都能闻见他身上的花香,他只能用茉莉花茶堵过去。
      佛祖啊,原谅弟子的过错吧,实在是不想被杜鹃打。
      “文珠。”他世界第一的师尊喊他,文珠立刻笑着行礼,师尊,僧老。
      “佛门弟子,整日外出,还染了一身香气回来,”僧老怒气冲冲的,“佛首,如此懈怠,怎可做汝的弟子!”
      帝如来欲言。
      “僧老息怒,花香佛光,俱是色相。佛在我心,所见皆佛。花香袭人,宝殿庄严,皆是我佛。弟子以为,佛行世路,历百态然,方知苦难,方知慈悲。”
      比丘的声音是从容不迫,他垂下的眼睫像佛祖拈的花,唇角的笑意像一颗菩提子,谦卑又恭顺如同净瓶里的枝叶。
      帝如来流露出吃惊和赞赏。待僧老沉着脸离开后,帝如来夸奖自己的弟子有长进,文珠也笑,是被肯定地欣喜,他说自己的朋友帮了很多。“它知道好多事情,也有自己的见解,弟子受益颇多。”
      “是良友,即是如此,待友真诚,不可辜负。”
      “弟子省的。”少年人看那盆文殊兰,微微笑。

      四
      杜鹃变出了人的眼睛。把人吓了一大跳。
      空荡荡的洁白面容上有了绿白色的眼眸,是剥去树皮以后的带绿的嫩白色,被抽了两个大耳刮子的文珠可怜兮兮地观察怎么样,十分的真,外形看不出怪异,眼白和眼瞳反射的光泽都十分幻丽,但是不够灵活,不会转。
      文珠伸手,去尝试手感,毫不意外,是枝条的触感。
      “做个样子噻,我瞅东西又不靠这撒。”小人给出这样的信息,晃着尖尖叶子,“你摸够没?爪爪痒了哈?”
      文珠缩回手。
      杜鹃随风而起,落在开满茉莉花的树顶,带下一朵人头大的茉莉花砸得文珠眉角淤青,文珠问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茉莉花。
      “老子是妖怪的噻,”杜鹃说,“老子乐意这样开花,有意见吼?”
      “莫得莫得,我有啥子意见嘛,你乐意就……”文珠默默扭自己的口音,“你开心就好。”
      杜鹃落在他肩头,枝叶的温度,茉莉的花香,文珠说自己养了一盆花,是自己法号的花,想送给杜鹃。杜鹃一叶子甩的文珠脑袋嗡嗡嗡,杜鹃:“你自己瞅瞅老子边边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过来,跟老子抢养分的都死翘翘做老子秧秧,你个憨憨送个抢老子养分的东西是不是活的不耐烦咯?”
      文珠眼泪就出来了:“你打得我好痛。”
      杜鹃的大眼睛扑闪两下,话香袭人,文珠立刻不痛了,文珠更委屈了:“你又用花香骗我。”
      “我莫得,是你自己骗自己,关老子什么事?”
      “明明是杜鹃先骗过我的神经,我的神经才会骗我说不痛。”
      杜鹃:“……”
      杜鹃说:“要不然,你再试试七窍流血的那个治疗?”
      文珠摇头如拨浪鼓:“那个太疼了,我好几天脑壳壳……脑袋都昏沉沉的,杜鹃你就不能文雅点吗?君子动口不动手。”
      杜鹃:“老子不是人,张嘴。”
      文珠张嘴,尖叶叶的脚踢了一滴透明的露珠进文珠嘴里,是甜的,文珠又察觉到脸颊的疼痛了,但很快,那痛很快痊愈了,他碰碰肿的地方,已经不肿了,也不痛。
      “……”
      “杜鹃?”
      “讲。”
      “你是不是故意的?”
      “是。”
      文珠委屈,极力描绘自己养的文殊兰,就快开花了,是自己法号的花,他想给杜鹃看看代表自己的花。
      “那朵花不代表任何人,”杜鹃说,“莫得人能代表我,也莫得花能代表你,文珠,别执迷,我和你不是同样的物种。”
      “我知道,”比丘十分低落,“杜鹃,我只是想和你更加了解一些,书上说,同朋友找到共同点,能够加深情谊,杜鹃,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杜鹃从他肩膀跳起来,落在地上,仔细看这个人类,和以往那些骸骨并没有太大区别,鼻子啊眼睛啊嘴巴啊,和以往的骸骨并没有区别。
      杜鹃把那句我不和人做朋友顺着根释放在土壤里,换了一句:“你要是能自己照料,老子就同意那株文殊兰搁老子边边扎根。”
      比丘眼睛里亮了光。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会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开心。
      “我了解的第一个人是个尼姑,”杜鹃说,“那个女人打架很厉害,念经很厉害,骂人也很厉害。”
      开心的气味更大了。
      “她很喜欢茉莉花。”
      “那杜鹃你一定也很喜欢她。”
      “不,老子最烦她,那个婆娘老是拽老子花花泡水,为了喝新鲜花花去大雪原还带老子。”
      文珠哽了一下。
      “然后呢?那位禅师怎么样了?”比丘问。
      杜鹃看莫离湖,湖面如镜,丹青翠琉璃,杜鹃说,她跳湖里了。年轻的比丘心狂跳了一下,仰头看莫离湖,湖面涟漪,黛绿碧玉翡。
      为什么?比丘问。
      杜鹃说:“要落大雨了,你赶紧回吧,不得一会儿你就回不得了。”文珠就要起身,又被杜鹃喊住,茉莉花丛,无风而动,巨树一样的花枝折断做骨,小枝做撑,二十三伞骨,叶排其上,花于叶下,散下柔软馥郁。
      “拿着,回去吧。”
      文珠抱着伞,笑了,说:“我下次带花来!”
      杜鹃看他又跑又跳,消失在树林里,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杜鹃看天空,阴云翳翳,茉莉花和叶做的人形顷刻崩塌,意识钻进根系里。
      植物的思考很简单,但是不能只停留在此,要进化,这样的力量就是一种进化的选择,我是万中无一的,杜鹃想,老子是被选中的,绝不能停在这里,莫得东西能让老子停下,不就是个劫吗,老子过不去也得过去。

      五
      杜鹃怎么感受那株文殊兰都想一根过去连盆砸烂绞烂埋土里。
      文珠笑出洁白的牙齿:“杜鹃儿——”
      杜鹃一茉莉根过去,文珠就骨碌碌滚啊滚了,捂着脸爬起来,眼睛里是经过毒打的清澈,用眼神问为什么凭什么。茉莉小人背过身,说,今天天气不错。
      文珠说:“不要左顾右盼。”
      茉莉小人问:“文珠,我在想,变女相还是男相。”
      文珠说:“你自己怎么想?”
      茉莉小人跳到他肩上:“这个无所谓,如果以后可以的话,我是可以变得,只要我没非要做男人或者女人的原因。”
      文珠转转眼睛:“那你先照着我变吧?”
      杜鹃说那你把衣服脱了吧,我看看你身体什么样。
      文珠就把衣服脱了,要脱裤子的时候僵住了,厚脸皮红的透透的,眼睛里都是水波,结结巴巴问:“要、要脱干净吗?”
      “文珠,”杜鹃喊他,茉莉小人晃着叶子拍他的脸颊,“跟你的认知有点不对,但是植物是没有衣服的,也没有人的礼义廉耻的。”
      年轻的比丘哆哆嗦嗦,一手拽着裤腰带,看着自己扶着一棵树的手,瞳孔不停地在颤动。
      “按你们人的说法,你在摸它的脸。”
      文珠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跌在地上,茉莉的根缠上他洁白的脚踝,人的皮肤这样柔软……
      看简介自觉点走老路

      帝如来首徒,郎艳才绝。
      发高热中。
      帝如来熬了药,给烫的神志不清的傻儿子、徒弟喂药,他吃了药,含含糊糊就睡着了,帝如来叹息,不知道怎么解释徒弟发神经栽池塘里泡一晚上把自己折腾到发烧,但是还好,幸亏文珠顿悟的总是突然又奇怪,几位管理都以为自己的徒弟在悟新的佛法,没多问。
      他出门的时候看见一只白鸟,不是云谷雷峰的品种,那鸟站在树上,对上他的目光后扭头就飞,帝如来没在意,然后第二天那只鸟衔着一枝茉莉花落在他脚边,枝头八朵花,七朵盛放,一朵含苞,盛满灵气。
      帝如来想到自己弟子身上的花香,忍不住欣慰弟子找了个好朋友,推开房门,白鸟跟着进去,豆大的眼睛盯着帝如来剥开花苞,花苞吐出一滴花露,满室茉莉香,花露落入文珠干枯的唇,灵气盈满冠润,帝如来伸手试试温度,已经下去了,睡得也踏实些了。
      “请代我道谢。”帝如来对白鸟讲。
      白鸟振翅而去。
      文珠睡了一觉,梦是茉莉花香和经书梵文,沼泽水荡荡,芦苇丛生,瞧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尼抱着一卷经书,又哭又笑,文珠瞧见女尼旁边有一盆茉莉花,枝头寥寥,好不可怜。女尼的笑声尖锐刺耳,她喊着:“楞严!楞严!”
      女尼抓起那盆茉莉狠狠砸在地上,转身向沼泽走去。
      文珠惊醒了,鼻尖是诡异的气味,肌肤是诡异的触感,他对着天花板瞪大眼睛,却能感知到隔壁禅房帝如来的念经的捻珠动作,世界的颜色是那样诡谲,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好久好久,他才从那样的状态里出来,汗毛都是立起来的。
      这个状态不陌生。
      嘴巴里的茉莉花露也不陌生。
      “杜鹃……”文珠轻轻念那株茉莉的名字,心内很是歉疚,杜鹃是什么都不懂的,它只是想看看他的构造,是他反应过度了,是他不定了。
      它什么都不懂,那自己什么都不懂吗?文珠皱着眉问自己,得不出答案。他看禅房内的佛像,双手合十,似在求解,又似在告罪。

      六
      看着自己的脸怪怪的,文珠这么表示。
      杜鹃说你着相了。
      “施主此言差矣,小僧心内是众生,众生无相,小僧位列其中,故观众生如观自我,便是看施主如看小僧,以己观己,心内怪奇,何来着相?”
      文珠的脸不动,却吐出声音:“众生无相,观众生当如众生,观众生如观自我,众生便有己相,何来无相?”
      文珠心下一动,再去看洁白的面容,也不觉得熟悉和怪异了,仿佛那张脸本就是杜鹃的脸。
      杜鹃说:“文珠,我要你的双手。”
      那羽毛一样的睫毛颤动着垂下,桃花色的唇说好。僧人盘腿,双手自然下垂成与愿印,杜鹃说:“文珠,你在怕什么?”
      僧人睁开眼,复杂地看那人形,思索,道:不知道。
      茉莉的根爬上僧人淡粉色珍珠一样的指甲,僧人不自觉抽搐了手指,根系便缩了回去,好久没有动作,僧人看花和叶的人形,有些困惑。
      “今日不练习化形了。”杜鹃做决定,“你那盆文殊兰快死了,自己去照顾去。”
      文珠的困惑和松懈一下变成了紧张:“怎么就死了?不是快开花了?”
      文殊兰:被吓死的谢谢。
      杜鹃:“……反正我没怎么它。”
      文珠忙上忙下才算给文殊兰苟住命,扭头喊杜鹃的时候,杜鹃给了他一根,熟悉的力道熟悉的翻滚姿势,文珠从陌生的情绪里爬起来,用熟悉的姿势熟悉的委屈问杜鹃凭什么,杜鹃:“老子不乐意你稀罕那盆兰花。”
      “有事我们可以慢慢讲的噻,你老是打我我哭咯跑咯你咋个办……你怎么办?”
      杜鹃:“腿在你腿上,你跑哪里我哪个拦得住哦?”
      “……那你把缠我腿上的根收回去。”
      “老子就不,有本事你揍老子哦。”
      文珠咬牙切齿挤出一句“罪过”,握着拳头冲上去,被杜鹃甩着根砸地上,茉莉人形落在他头上,他就抬不起头了,“小废物。”杜鹃说。根须束缚着文珠,他动弹不得。
      文珠:“为什么我还打不过你!”
      杜鹃:“因为你废物。”
      气得文珠回去干了三碗饭,第二天气呼呼来挑战被杜鹃踢飞时滚动的圈数老树数了,还是九圈。
      帝如来很担忧:“和你那位朋友闹矛盾了?”
      文珠从饭碗里抬出被抽了好一道印子的脸,左手绑着绷带,闻言右手放下勺子说没有,“我们俩在切磋,它说我弱,我不信,就被它打了。师尊,你年轻时候被前辈们教训过吗?”
      帝如来想想,放下心,道:“总要先学会挨打,才会变强。”
      “我那个朋友也是这么说的,它还说我最近变好了,”文珠透漏着得意,“我以前只能挨三下,现在能挨七下了。”
      帝如来又有些担心了,沉吟片刻,道:“明日莫去了,吾教你一些东西。”
      文珠更开心了,要是有尾巴肯定摇啊摇。
      根被抓住的时候杜鹃有些惊讶,文珠十分得意:“师尊给我开小课了。”还没来得及笑出声,另一条更加粗壮的根把他抽飞了,“你家老汉是个人物,”茉莉人形的脸上没有波动,“但你还是个小废物。”
      “可恶!”文珠捶地。
      “你心不定。”杜鹃指出这个问题,“想太多了,你都在想什么?”
      文珠又不说话了,转头说要不要触碰自己的手。
      杜鹃让他躺着,指尖是湿润的土壤,鼻腔里是混着泥巴气味的茉莉花香,文珠躺在花丛边,侧头救世花叶下的枝茎,将自己抽到吐血的大根钻回土壤里,细一些的根爬上他的衣物,植株的枝条也匍匐在地上,向人类的□□蜿蜒。
      是轻柔的气力,撩开袖摆,花瓣先安抚不安的指甲,洁白覆上温润的红珍珠,人类的手有些粗糙,硬硬的皮,根须缠上中指的指骨,指腹也是有些硬的,还有些细小的伤口,丝线一样的根须避开那些伤口,柔软的花瓣吐出花蜜濡湿那伤口,取代那苦痛的是微弱但不能忽视的痒麻。
      顺着皮下的血脉爬上骨头,流淌的温度在叶下指引着枝茎蜿蜒的方向,他触碰过的坚硬和柔软在品尝他的温度和形状,丘陵一样的腕骨关节那样被翠绿的叶描摹着,尺骨和桡骨覆盖着肉和根脉一样的血管,花在臂弯盛开,鼓满了皮相外的丝织,人的皮有毛发和小孔,花蕊缠绕,湿润成一团。
      人类的肌肉很结实,粗一点的根缠在上面,像一圈一圈的臂钏,也像一圈一圈的镣铐,温热的腋下,那花蕾终于登上圆润的肩头,脆弱的、坚固的锁骨,盈满了花香和柔软。
      “文珠,”杜鹃的声音像从枝头飘零的叶一样轻,“文珠。”
      他迷茫地汇聚着视线,从天空挪到茉莉花的人形上,那人形洁白的脸上有了僵硬的五官七窍,发丝是垂下的嫩绿白的叶脉,人形伸出嫩绿的人类的手,仍然是叶的触感,和他唇边一样的东西,一朵婴儿拳头大的花苞顺着他的吐息钻进他的口腔。
      “坐起来,”枝条轻拽着他、支撑着他,“坐起来。”
      那双新生的手抚摸他鼓囊囊的脸颊,正如那新生的枝叶抚摸他就要张开的肩胛,藤蔓贴着他的脖颈,一节一节数着人类的颈骨,像恶龙数着金币。
      人类的双臂被根须、枝叶吞没,茉莉的花在人类的牙齿下展开,花蜜和唾液涂满洁白的珍珠,花香和柔软将他的不安饲喂。
      他从外到内,都是茉莉的气味,像一朵盛开在枝头的、粉色的、被风亲吻的,茉莉花。
      等待着被采撷,或被充斥。
      杜鹃饮下人类眼角的泪水,那溃散的瞳孔半阖,装不下一整个人形,杜鹃想,他愿意为我忍受至此,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类了。

      两次就够了,第一次算意外,第二次就是自己控制不住了。
      文珠缩在精神避难港,被窝,盘腿坐着思考人生。
      人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
      他心不定。
      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
      他动心了。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恋慕美色吗?杜鹃甚至连人形都是按着他捏的,文珠自认自己还没漂亮到自己见了都喜欢的地步。那是恋慕杜鹃的强大?可是自己比起那样的力量更欣赏杜鹃的佛理,力量……连杜鹃都说总有一天他会变强的。
      那这熊熊燃烧的是什么?是欲望吗?但又不只是那样。
      杜鹃会怎么说呢?
      “文珠,你着相了。”
      窗外雷声震震,将他从苦恼中震醒,年轻的比丘想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没有爱杜鹃的色相,我渴慕的是将我焚烧的思想和灵魂。
      我爱杜鹃,只是空相爱上空相,无关物种和皮相。
      年轻的比丘看雷雨,想着问问杜鹃喜不喜欢自己,烧手就烧手吧,最好能把自己烧成灰,烧成灰去问问佛祖,怎么才能不爱一个灵魂。

      七
      文珠还是没敢问。
      从心。
      杜鹃听着一圈老树根说自己完了的时候,没反驳,只恶狠狠威胁不在花期的文殊兰赶紧开花,要么开花要么榨汁,文殊兰抖着叶子长出花骨朵。茉莉人形说,文殊兰开花了。
      还在走神的文珠挺惊喜的,但也没怎么惊喜,杜鹃问他是不是不喜欢文殊兰了。“不是不喜欢,”文珠回头看洁白的花丛,“我只是似乎更喜欢茉莉花了。”
      杜鹃没说话。茉莉花树开的花更多了。
      文珠坐下:“我似乎从来没问过,杜鹃你要人的手脚做什么?”
      茉莉人形落在他掌心,小小的一个,放在他眼里大小刚好。人形吐出言语:“进化,我要离开根行走,去学习,人类的形态是最合适的,人类的进化在所有物种中都是杰出的,我要学习,进化。”
      “我以为精怪都是会变成人的。”
      “人类的手脚很方便,行走和使用。”
      “那猴子不是更方便吗?”
      “但是人能去的地方有很多,猴子有些却不能到,植物的化形,更多的是外形,外形是没有用的东西,只是伪装,我只是普通的茉莉,有些植物是很高级的,它们生来就拥有外形,可以行走,像我的话,可能还要许多许多年才能离开这里。”
      “杜鹃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一千五百年吧。”
      文珠傻眼了。
      “植物的修炼救世这么慢的,除非先天优势,我不能行走,信息也传递不了多远,我是最普通的植株,”杜鹃晃着人类的手,“我的天赋就只够让我一点点进化。”
      “所以杜鹃和我做朋友是想利用我进化吗?”
      “一开始是这样,现在就觉得无所谓啦,顺其自然吧。”
      文珠心念一动,垂眸,问:“那杜鹃,若是僧人动了凡心,爱慕世俗,渴求情缘,又不舍佛法庄严,你认为那僧人该如何?”
      “要么还俗,做个俗家弟子,要么明爱于心,自行大道。佛家大爱,但有偏爱,正如你更喜欢茉莉,这不是分别心,而是偏心。心中有佛,私爱亦可求法,为情所困,菩提心便不存。佛说,不妄语,不妄语他人,不妄语己身,若是动心,执炬迎风亦好过藏火于屋,烧手之患不若连及其他耶?”
      啊,果然,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杜鹃,”文珠说,“我喜欢你。”
      “谢谢,”杜鹃说,“老子也很喜欢你这个小废物。”
      哦,老子稀罕他。
      文珠看着杜鹃答的爽快,很是无奈,以为杜鹃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换了个说法:“杜鹃,你变女相吧?”
      杜鹃:“我决定要无色相了。”
      “为什么?”
      “老子乐意。”
      “那,杜鹃,”比丘打着算盘,计量着会不会被师尊打死,“你想不想碰碰……我的腿和躯干?”
      杜鹃问:“我前几哈摸你,你挺不得劲的,算了吧?”
      比丘把堤坝炸了,泄洪。
      “舒服的,”比丘把人形放在心口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去解开自己的腰带,“有些时候……是舒服的。”
      师尊啊,别揍我啊。

      人类的四肢、手脚、人类的头颅。
      植物的根、茎、植物的花叶。
      粗糙和柔软,生长和容纳。
      嫩叶破开他的色相,根须描摹人类的骨血,花盈满了他的空隙。花香盈满,枝叶繁茂,根脉错落。

      懂??

      人类的气息是快乐和折磨。
      没关系,探索必然会带来折磨,人类的皮骨很能抗揍的,没关系的,杜鹃想,只要让人类足够快乐,足够快乐,足够快乐……
      要把苦痛都淹没的快乐。

      八
      文珠醒来很头痛,熟悉的头痛让他除了熟悉地抱怨外什么都说不了。
      杜鹃说:“再不回去就三天没回去了。”
      文珠跳起来就往回跑,他想这三天发生了什么,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兴许是打坐忘了时间,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伤口,和自己来到的时候一模一样,衣服都还是整齐的。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杜鹃修改了他的记忆。
      “……”他停下来,看看周围,离莫离湖已经很远了,超过了茉莉花的范围,他扶着树脱鞋子,白白净净的脚,完全没有他来之前自己做的印记。
      文珠傻眼好半天,赶紧套上鞋子往云谷雷峰跑,到了之后挺开心的,这就代表自己的打算成功了,虽然不记得了,但那株茉莉绝对对他做了什么。这快乐在他看到自己师尊后瞬间消失。
      让师尊知道会被打死吧。
      帝如来和弟子说了几句就让他离开了,错身的时候,侵略性的花香让他忍不住皱眉。
      太香了,以前,是这么挥散不去的吗?
      “师尊。”文珠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什么。”
      帝如来观详自己的弟子,怎么看都是没有挂碍的样子,思量左右,温声道:“稍后吾有事同你商量。”
      “是。”不是清理门户吧?

      文珠一边算着自己失忆几次,一边扒典籍,一条枝叶爬上他的脖颈往里钻,身体很自然地就开始发热,颤抖。
      文珠:杜鹃我们到底都干了什么……
      “杜鹃,”文珠抖着声音,“我有正事。”
      “哦。”藤条被收回去了,人形落在他肩上,人类的手,人类的关节,人类的外形,脸却又是空白的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宠我了?
      文珠嘴角咧开,又正色:“杜鹃,你听过天原佛乡吗?”
      “问这个做什么?”
      “师尊让我去找。”
      “知道,死婆娘去过那里。”杜鹃说,“但我记不大得了。”
      文珠很激动,问在哪里。
      “不要去比较好,死婆娘去了那里,才来这里投湖的。”
      文珠瞬间懵逼了,他又想起那个梦。
      “我说,”茉莉的叶子在他手腕上展开,“你打算啥时候还俗?”
      文珠:“……”脸有点热。
      “你修佛心也不定,就别做出家人了,俗家弟子说不定更合适。”
      会有期待的我是笨蛋。
      “杜鹃,我喜欢你。”
      人形朝着人类。“老子也很喜欢你这个小废物。”
      这喜欢是不一样的,人类想,你是不明白人类多险恶的植物,你除了进化和生存都不在乎什么的,而人类,是卑劣的想要两全的贪心的东西。
      人类想自己大抵是要入魔的,心魔从他入佛门就在,在他的每一日早课里,在他的佛珠里,在他的经书里。比丘想,我尊敬我的师尊,可是佛祖,佛祖值得我去信仰吗?
      “杜鹃,”比丘抚摸茉莉的枝叶,“我、我要是,要是死了,你能不能等我下辈子再来找你?别、别找别人替代我?”
      杜鹃没有回答,茉莉的根狠狠抽他几下,他滚出去的时候甚至有松了口气回归“正常”的想法,茉莉人形踩他脑袋的时候他觉得:啊,果然是杜鹃。
      杜鹃说:“别给老子讲丧气话,爬起来滚去修行,你要是死了大不了老子陪你,下辈子是不可能的,老子才不等你下辈子。”
      比丘又哭了:“杜鹃,我好疼。”
      “吵死了!”根叶把他抽晕去,熟悉的力道熟悉的痛。
      人类果然是奇怪的生物。

      文珠去找天原佛乡了,杜鹃是真的不记得在哪里了,两千年了,环境变化太多了,莫离湖以前没有这么深这么大,两千年前还是个沼泽,两千年后就是一个湖泊了。
      茉莉花盛开着,但没有一朵花能够结出种子,作为思考和进化的代价,繁殖变得那样困难,哪怕根能够爬满森林的地下,茉莉花也是结不出种子的,进化若是无法传承,便是无用的,哪怕是树的形态也是毫无用处的。
      所有的生命都是有尽头的,长短而已,天地同寿转瞬即逝,都是有尽头的,它必然会死,文珠也必然会死,只是早晚而已。
      所有的植物都知道,不要答应人类的来生,人类的来生会扭曲植物的形态和心,人类从来不懂草木的心,人类的心思比开花结果更复杂,什么爱呀爱的,情啊情的,连什么正义和梦想,也是人类自己的,人类做某些事,大部分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说着舍不得,但还是走了自己选的路。
      人类总是最爱自己。
      所以杜鹃只能选择尊重和放任。
      喜欢吗?喜欢的,那个人类,杜鹃喜欢的,但是他大概会有两个结局,要么入魔,要么像那婆娘一样自毁。
      他总有自己的路要走,杜鹃不能把以后全部许给一个人类,它活了那么多年,不是为了和一个人类缠缠绵绵的,喜欢和真心很珍贵,但是不是唯一。
      杜鹃想,败了吧,这次的花都败了吧,重新开一次,像从前开过的千万次一样,重新盛开。
      于是那些洁白的柔软的芬芳的从枝头落下,像一场雪。

      九
      文珠再来找杜鹃的时候有入魔的迹象。
      怎么说呢,走火入魔一点也不吃惊。
      文珠身上还有伤,和他自己的招式很像。
      怎么说呢,被他老汉揍一点也不吃惊。
      八成连门都没找到。
      文珠疯疯癫癫说着爱和毁灭,身上都是死去的高粱的味道,扯着衣服走进茉莉花丛里。
      杜鹃很怀念那样的快乐,然后把文珠吊着打一顿。
      “杜鹃!杜鹃!我错了!我错了!别打疼!疼!——”
      如果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就打一顿,一顿不行就两顿。文珠抽噎着说自己对佛法的怀疑,自己对师尊的怀疑和冒犯,雨打梨花,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茉莉花抽过去一枝子:“好好说话。”
      “你、你又打我!我要跟我师尊讲!”
      “你讲噻,你敢跟你家老汉讲咱俩的事算你勇。”杜鹃完全没带怕。
      文珠也莽了:“龟儿子才不敢讲!”
      “那你去吼!”
      “去就去!你莫拦老子!”
      “哪个会拦你个龟儿子?!”
      杜鹃看文珠一身伤气势汹汹离开了,笑死,你个憨批要是敢说还会让老子给你搞失忆?
      文珠回了云谷雷峰,气势汹汹,魔气郁郁,然后一看见帝如来在那边卷念珠,他立刻清醒了。
      帝如来很担忧,欲言又止,他还没想好怎么劝慰弟子,也没想好怎么解释。他不是个好师尊,没有好好教导过弟子。帝如来自己就曾走错过路,他担忧把弟子也带上那样的路,现在看来……自己着实失职。
      “文珠,”帝如来犹豫着,“汝……”你没事吧?你还好吗?那些一眼可见的答案告诉他,他的弟子在痛苦。
      这非他本意。
      文珠已经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兴许,帝如来要是做个父亲那一定定是最好的,他不是个好师尊,文珠明白了这件事,帝如来不是佛祖,他不可能普渡众生。
      文珠扭头跑了,帝如来伸手,却没有开口拦住他。
      他不能阻止自己的弟子去明白别的他给不了的道理。
      文珠又跑去喝酒了,酒是个好东西,越喝越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用理会了。他抱着酒缸往自己嘴里倒。
      他的眼底有阴霾,他问,杜鹃,为什么我不醉?
      杜鹃说,因为老子,其他植物对你影响小好多,酒嘛,都是用植物的果实搞出来的,对你基本莫得啥子用。
      “……”年轻人气得砸酒缸。
      “臭死了!”杜鹃气得把人类吊起来打,“这破玩意对我不好!”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嗷嗷嗷别打了别打了!”
      来找徒弟的帝如来:……
      弟子和他朋友相处不错,帝如来松了口气。
      因着他,云谷雷峰也对一会儿魔障一会儿清醒的他徒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微妙,有时候文珠身上的业障之火能烧出眼睛,有时候文珠身上是云淡风轻。
      破戒僧嘛,又不是没有,喝酒而已,喝酒的修行者多的是,这个没事。
      大早上帝如来看见他徒弟在扫落叶,走过去。“师尊,”他徒弟头也不抬,“我想改个法号。”
      帝如来说好。
      他徒弟说,缘醉莫求怎么样?
      帝如来说好。
      于是他徒弟,缘醉莫求抬头,说,师尊,我破戒了。
      帝如来有些愧疚,慈爱地看着爱徒问破什么戒了。
      缘醉莫求说,色戒。
      沉默,是云谷雷峰的树叶和云朵。
      “是去佛乡的时候……”
      “不是,是在那之前。”
      帝如来想想,一个手刀把缘醉莫求打趴下,大步外行,圣弥陀正在散步,大清早看见他,想问一句不是闭关吗就被佛首的怒气堵住嘴了,十分自觉地让步,余光看见佛首他徒弟躺在一堆落叶里。

      帝如来以为茉莉花的精怪应该是个美人,才能诱惑缘醉莫求破戒。所以几片叶子和花的精怪仰视他的时候他有些反应不及,看看那小人的大小和没有分别的色相,洁白的容颜上都是空白。觉得自己误会了的帝如来先道歉,介绍自己。
      以为今天要交代的杜鹃:“……”
      “你是文……缘醉莫求家的老汉,我认得你。”杜鹃说,“老、我叫杜鹃,杜鹃花的杜鹃。”
      帝如来哽住了。
      他温声喊了一声杜鹃。
      杜鹃问他来做什么?
      帝如来又犹豫了,背后打探,非君子之为,他想想自己徒弟,脸有些发烫地问:“缘醉莫求有没有同汝讲过他……他喜欢什么人?”
      “他没有跟我讲过稀罕啥子人。”这是实话。“咋回事莫?”
      “汝同他是朋友,他有没有讲过,他破了色戒?”
      “色戒怎么破?”
      帝如来脸更热了,杜鹃说自己对人的习俗不太明白,这也是实话,帝如来就貌似很镇定跟它讲。
      杜鹃听他讲,好半天没吭声。
      “怎么了?”
      “那个……”杜鹃有些不确定,“缘醉莫求的身好像是我破的。”
      帝如来:“……”
      “他也跟我讲喜欢,我以为是朋友间的喜欢。”这是实话。
      帝如来:“……”
      茉莉人形不大确定:“我在化形,他说可以用他模拟,然后我就摸他,每次摸完他都会让我把他的记忆删掉,说你知道了会……你不会打死他吧?你让他还俗算了,做个俗家弟子,他心不定,总呆在庙里守着僧人的规矩会犯错的,不如让他还俗,宽松些。”
      帝如来:“……”
      帝如来深吸一口气,微微笑,十分苍白:“杜鹃,你觉得,你和缘醉莫求是什么关系?”
      “缘醉莫求说我们是朋友,我和他耍会长叶子。”
      帝如来抖起来,拳头握紧。
      “你莫事吧?”
      “没事……”帝如来从牙缝里挤声音,“吾很好。”
      杜鹃知道今天不用死了,反正缘醉莫求一向很能挨揍。

      十
      佛首生着气离开,生着气回来。
      缘醉莫求知道自己完球了,老老实实回答了自己怎么诱骗茉莉花的,怎么骗的。
      “它修行不易,汝怎可一念犯错,耽误它千年百年!”帝如来皱着眉。
      “我也不知道,师尊。”缘醉莫求跪在地上,低着脑袋,“杜鹃没有美人相,甚至没有人相,可我就是喜欢,我喜欢同它交谈,喜欢同它相守,师尊,它教我不要着相,于是我就没有着相,我只是沉沦于爱,而非色。”
      “爱自本心,难以自持,所以更应当自持,而非以爱为由,误扰他者!”帝如来皱着眉,他愤怒不是弟子动了凡心,他们本就是肉体凡胎,凡心自然,动心动情不是错,错的是,因着这份自己控制不住的凡心去伤害信任自己的朋友。
      帝如来很失望,失望于缘醉莫求耽误了杜鹃千年的修行,失望于缘醉莫求欺瞒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我知道。”缘醉莫求说,脑袋抬不起来,“我不是个好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人。”
      帝如来抬起掌。
      缘醉莫求没有动。
      帝如来放下手。
      好半天,帝如来叹息,说起来吧,明日跟我去见杜鹃,好好说清楚。

      茉莉花的人形在检查花朵,看见他们也没有害怕什么的,甚至很开心地给他们用叶子做杯子承了花蜜。
      缘醉莫求问它心情不错。
      “老子两千年终于有一朵花花要结种了,”杜鹃挥着手,“两千年咯,第一回有花花结种种!”
      “恭喜。”帝如来说。
      杜鹃表示同喜,然后问能不能要几滴血。“几滴就好了噻,结种要的养分太多,我不晓嘞自己要结多少时间,讨您几滴血,就当我欠您人情好不嘞?”
      帝如来微笑着点头,于是人形小心划破他的金身,接了几滴血赶紧用妖法治愈了,欢欢喜喜去喂花花去了,然后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帝如来思量,觉得杜鹃不懂人类的弯弯绕绕,选择直说:“杜鹃,汝如何看待缘醉莫求?”
      “缘醉莫求说我们是朋友,喜欢我,老子也喜欢他这个小废物,喜欢跟他耍。”
      帝如来觉得有些不对,看脸色苍白的徒弟,皱着眉说,杜鹃,吾是问汝是如何看待缘醉莫求的。
      杜鹃也不明白,他讲我们是朋友噻,我没和人做过朋友,不晓嘞。
      缘醉莫求手都要把自己抠流血了。
      杜鹃说:“这瓜娃子是犯啥子错了莫?你是他老汉,打骂骂就算了,莫往死里打哦,小娃娃不晓得事情噻。”
      地地道道的蜀地口音哽住了帝如来。
      “杜鹃,我不是想跟你做老铁,我是想和你耍朋友,想你做我嘞婆娘。”
      “……”杜鹃一条根把他抽出去了,又快又狠,帝如来没扭头看缘醉莫求滚啊滚,盯着一边的文殊兰端起花蜜啜饮。
      “老子才不做你婆娘,想得美嘞!”杜鹃凶巴巴,“老子顶多跟你耍朋友,屁的做你婆娘!”
      帝如来呛到了。
      两个都以为受到戏弄的精怪要大开杀戒的人类都愣住了,缘醉莫求哭都忘了。
      “老子喜欢你,但是你说做老铁,老子尊重你才啥子都不做的!谁要做你婆娘,老子都说不做人相顶多耍耍朋友,哪个能做你婆娘?”
      缘醉莫求说:“那我作你婆娘好咯。”
      杜鹃又抽他:“憨批,哪个男的做婆娘哦!”
      “我不管!”缘醉莫求大喊,“我就是你婆娘嘛!我乐意!哪个多嘴你打过去嘛!”
      帝如来:你们尊敬我一哈……一下。
      杜鹃跟帝如来讲:“你是他老汉,你通融一下噻,把你家娃许给我嘛!反正他这个狗样子也不会好好修佛的,当个俗家弟子有啥子关系哦!”
      “好嘛……”帝如来深呼吸,“好。”
      缘醉莫求嘻嘻笑,帝如来就说带缘醉莫求回去收拾一下,杜鹃很接受,还给了缘醉莫求一叶子:“好好听老汉的话!好好修炼,活得久一点哈,老子才不跟你约下辈子!”
      “我晓得!”
      走出莫离湖,帝如来问“老汉”是什么意思。缘醉莫求摸摸脑壳,挺不好意思说,您是我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帝如来点点头,走在前面,微微笑着。

      十一
      总而言之雷声大雨点小就过去了,也没什么人知道,拜堂也拜了,缘醉莫求顶着红盖头,脸红的很,反正他想走个形式,杜鹃也随他,一个人一个非人,什么步骤都不懂,就稀里糊涂拜三拜,拜天地山川,拜高堂来客——就一个佛首帝如来,拜结缘者。
      嫁儿子的男妈妈心情复杂。
      缘醉莫求走进茉莉花丛中,小小的茉莉人形在他掌心,缘醉莫求又想起杜鹃说的去相信,他选择重新去相信,去信仰。佛祖,是对自己的信仰,是对自己的牺牲和奉献。
      “杜鹃,”缘醉莫求有些别扭,“别缠我。”
      “我想摸你了,不行吗?”
      缘醉莫求想着自己忘记的,问杜鹃能不能还回来,风把茉莉花香送进他的皮肉,人类一下跪倒了,面上潮红,双眸盈满水雾,腰肢在树叶下颤颤巍巍。
      “老汉讲,这是男欢女爱,你现在是我的婆娘,”茉莉花撑开他的嘴巴,“我想跟你欢爱。”
      那攥着泥土的手抖啊抖,被根死死缠住,记忆里的力道和触感,引出更多的回忆,自己怎么被充满,怎么被打开,怎么被淹没。
      “杜、杜鹃呃——”
      “没事的,”杜鹃说,“我记得怎么让你快乐的,我记得怎么让我们都快乐的。”
      “我的花,会开满的。”
      缘醉莫求脚踝被抓住,扯开,他瞪大了眼睛,他单以为是不想被师尊打才会让杜鹃抹去回忆,而不是、而不是对这渴求地恐惧。
      他想和杜鹃在一起,在一起就好,杜鹃能落在他肩头和他聊天亲亲他额头就够了。
      杜鹃想的是一直一直“摸”着他。
      填满、灌满。根须蜿蜒,枝茎生长,枝叶繁茂。逐渐的盛开和深入。

      懂?

      缘醉莫求又做了梦,沼泽、女尼,白衣的女尼哭着砸破茉莉花盆,抱着经书转身走进沼泽,那株茉莉倒在地上,花盆上是红色的杜鹃花。缘醉莫求这次看清了女尼的脸。
      剑眉星目,女生男相。
      是缘醉莫求的脸。
      兰因絮果。
      死就死,还要断花的命,怪不得今生舍不得它。
      缘醉莫求醒了,

      懂?

      “杜鹃……禅师投湖时,抱着经书,是什么经书,哪一卷?”
      杜鹃不说话,缘醉莫求喊它的名字。
      于是,茉莉花说,《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人类和精怪都没有说话。
      好半天,茉莉花说,要不你去修行罢,活久点。
      缘醉莫求躺在泥土上,说我不要。
      “……”
      杜鹃抽了他一顿,把他扔出去了。
      帝如来看被家暴还乐呵呵饮酒装醉糊弄云谷雷峰长老们的傻大儿,再次反思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从来不怀疑一开始自己的弟子脑壳就是坏掉的,还替经常溜出去的孽子、弟子做遮掩。
      佛首,心酸老父亲。

      十二
      茉莉的死根,最后死去的茉莉的根,一般都是根先坏掉,枝叶花蕾才会枯萎,哪有花会自己扯断与根的联系的。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这里有茉莉的死根。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这里有茉莉的死根。
      冰雪做的男人走向湖泊,湖泊如镜,湖边有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空白,空白中央长着一株抽长的不怎么好的茉莉,歪歪扭扭的枝叶,花蕾没有一朵盛开的,冰雪做的男人侧头,看到空白旁的一株文殊兰,不是花季,文殊兰却开的正好。
      那株文殊兰晃了晃,落下一朵花,结结巴巴道:“您、您好。”
      风和湖水说,这里有一株茉莉,它爱上人类,与人类结缘,然后某一天,自己断了与根的联系跑出去了。湖水还记得人类怯懦问精怪我死了你不会续弦吧,精怪打过去回道:陪你殉情行了吧?快滚去修炼!
      植物是不会违约的生物。
      那个人类死了。
      湖水涌上,冲刷岸边的泥土,淹没了空白中心的植株,文殊兰求着说不要,“杜鹃只留下了一颗种子,杜鹃只留下了一颗种子,请您放过那株茉莉!”
      男人说:“吾只一截死去的根。”
      文殊兰的根卷着好几段茉莉的根颤巍巍送到男人手边,男人收下,就要离开,又被文殊兰叫住,文殊兰请求他带走那株茉莉,男人说,除非茉莉自己爬出来跟自己走。文殊兰就叫醒茉莉,孤零零几片叶子晃动着,茉莉花开了又合起来,植株晃动着,从土壤中带着自己的根爬出来。
      吞佛童子吞佛童子,它进化了,它进化了。
      文殊兰请求着:“这里来的人越来越多,它很容易被毁去,您身上有植物的气味,那是能行走的植物,能够教导它的进化,求求您,将它交给能指引的精怪。”
      冰雪做的男人动动手指,水球将小小的,花蕾不停开合的植株护在其中,男人说,吾应了。
      不能离开的文殊兰十分感激,再三道谢。
      冰雪做的男人离开后又来了一个人相,还带着植物的气息,文殊兰就很高兴地去问是什么品种,差点被男人提刀砍了,文殊兰结结巴巴说以为对方也是花草。
      “吾不是,汝怎会错认?”绿衣服的男人在湖边坐着,拿出一把二胡。
      文殊兰说:“你身上都是植物的气息,你不是植物,那你婆娘是植物。”
      “吾并未婚娶,也不认得什么植物的妖物。”
      文殊兰不信,却想不出所以然,男人孤身一人,没在莫离湖待几天就要离开,问文殊兰要不要一起走。文殊兰说那你得先给我找个缸。男人就去找了个缸,文殊兰谢了花卷着一大团根被埋进去时问男人叫什么名字。
      人类说往里面埋土:“羽人非獍。”
      “羽仔啊。”文殊兰喊,“你干什么要四处旅行啊?”
      人类背起水缸:“我不记得了。”
      “你撒谎。”文殊兰用叶子拍人类的肩膀,“不要对植物撒谎。”
      人类说:“不记得了,有个声音说让我四处看看,学会放下。我在找那个声音。”
      文殊兰问人类现在去哪里,人类说不知道,文殊兰就说想去恶陷雨地。“那不是个好地方。”人类背着植物去那里,除了腐蚀的雨水和骨骼什么都没有。
      植物左看右看,指着一个地方,问能不能把那边的东西拿来,用自己的叶子给人类做了屏障,人类的速度很快,刚好在叶子被蚀透前卷着几块碎骨头和干枯的枝干回来。问文殊兰这是什么。“这是两个朋友的残骸,能帮我酿酒吗?”
      人类说好。
      文殊兰跟他讲了一株叫杜鹃的茉莉花和一个酒鬼的故事,酒鬼在帮别人的时候不小心死了,于是茉莉花就按照答应的陪着酒鬼去死了,就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人类没有多问。酒酿好的时候,小小一坛,红色瓷坛,红色酒封,系上红绳。
      文殊兰把酒给人类。
      “给吾吗?如此珍贵……”
      “嗯,你的记忆被更强大的植物动过手脚,我做不到解开,但是杜鹃可以,杜鹃有能够涂抹记忆,它的花香也能刺激你想起来的。”
      人类道谢,接过,并未直接饮下,问文殊兰还想去哪里。
      文殊兰说,我没有杜鹃那样的机缘和果断,我快枯萎了,我想回云谷雷峰见个人。那个人种下我,然后酒鬼挖出我,将我送杜鹃身边,我想见见那个人。
      人类问是谁。
      “我不记得了。”文殊兰说,“那时候我还没开始思考,那个人有佛光,也有魔气,他总是在难过,哦,酒鬼谈起是,说那个人叫佛首。最后一次见他,他好难过地和杜鹃说酒鬼死了,杜鹃踹了他一脚,拽断自己的根离开了。”
      人类没说话,好半天问见到之后呢。
      文殊兰说,我想再为他开最后一次花。
      人类带文殊兰到云谷雷峰,文殊兰指着山门角落长满杂草的地方说,你把我埋进那里吧,等他出来洒扫就能看见我了。
      人类坐在台阶上,看文殊兰逐渐盛开,从日出到日落,文殊兰说,好可惜啊,他今天不在哦。
      人类说:“你再等等。”
      “没事啦,”文殊兰晃晃泛黄的叶子,“你也是个好朋友,给你看也一样,你遇到那个人了,就跟他讲,他错过了一朵世界上最好看的文殊兰。”
      “……嗯。”
      从日落到日出,太阳洒在那株干枯、萎顿、凋零的文殊兰上的时候,人类饮下那场故事,品尝一段不算孽缘也不算良缘的缘分。
      是茉莉花香的酒。
      然后,人类想起了另一朵花,不是纯洁的白,是强大的红,他想啊想,那朵花的花期快到了。
      人类想去看看那朵花怎么样了。
      人类这么想着,打掉身上的露水,在晨光中离开荒芜的云谷雷峰。

      *《荷泽神会禅师语录》
      *取自文殊兰,又名文珠兰,佛教“五树六花”中的一种花
      ***《佛说四十二章经》十六章、二十四章、二十五章
      *《法灭尽经》讲:“首《楞严经》、《般舟三昧》,先化灭去,十二部经寻后化灭,圣王去后,沙门袈裟,自然变白。”即,正法时代,楞严不灭。末法时代,楞严先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杜鹃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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