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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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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幽闭的值房内,靠坐在椅上的梁九功缓缓睁开了双眼。
摸出块怀表看了看后,朝随侍在侧的小太监吩咐:“差不多时辰了,把一应洗漱穿戴都吩咐下去。再遣人往銮仪卫所,让他们把步辇与随行侍卫都点派好的候在殿前。”
“嗻。”小太监打了个触地深千礼,躬身退走几步,才转身朝宫女们的值房过去。
梁九功也紧随其后起身,整了整衣襟冠帽,将桌面响鞭鞭别入腰后朝外走。
拉开门的刹那,有凛冽寒风涌入。
连着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停了,但天色仍然抹不开片阴霾。
梁九功早已经习惯了这份严寒,到达帝王寝殿门前时,朝两位值夜的侍卫拱了个手礼,扬上点不温不淡的笑。
“两位早。”
两位佩刀侍卫也赶紧抱拳回了个拱手礼:“梁总管也早。”
这声招呼打过,梁九功就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还亮着满室橘光,有两名小宫女于这昏黄安静里,靠着廊柱在打盹儿。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一瞬就惊醒的挺直身板蹲了个无声礼。
梁九功朝二人挥了个下值手势,直接朝内室走去,
待行至龙床畔,才开始低声喊起:“万岁爷,该起了。”
容他温声喊了七八回,帐内帝王总算将个“嗯”字鼻音拖了老长。
又缓片刻后,康熙才略清醒了些的抱怨:“朕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这皇帝当的啊,还真是个累。”
梁九宫因此而扬上抿笑意:“您可不是最累的,起码还住在自个的宫殿里,上朝理政都是就近的地儿。那些大臣们才惨,他们住在宫外。得摸着黑的起床出门,连个水食都不敢多用,生怕会在圣前失个礼或是出个丑。”
“哈哈哈……”康熙听他这么说,当即就忍不住发出阵开怀的笑。
“听到这帮子豺狼比朕更惨几分,朕总算打起了点干劲,起吧。”
梁九功躬身上前,垂眸敛目地揭开了明皇色帷帐。
康熙下榻先是去了趟后边恭房,很快就出来朝梁九功扔去个眼神,恰好外边也响起了女官的请示:“梁总管。”
“进吧。”梁九功温声应道。
刚退至角落里,中门就被打开,鱼贯而入了十多名宫女。
有端着一应洗漱用具的,有端着整套朝服冠帽与朝珠的。
众人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喘,也不敢抬头不能出错的重复着每日活计。
一时间偌大个内殿里,只有帝王一人因洗漱弄出的细碎之音。
等这番琐碎全部结束,众人又退了个干静,唯梁九功再度上前。
康熙自己动手整了整衣领朝珠后,提步就朝殿外走。
梁九功自是稳步跟上。
等下了丹陛,扶着帝王上了步辇,才低声开口:“奴婢待会儿就去太医院着人给储秀宫小格格瞧病,万岁爷还有什么示下的吗?”
康熙微眯了眯眼,抬起两指朝前挥了挥。
梁九功立即躬身退后,提高嗓音喊了声起驾。
目送着步辇与群侍卫远去了些距离,方转身朝太医院的位置疾步而行。
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带着名气喘吁吁的老太医,站在储秀宫大开的门廊下。
容人歇气的功夫里,梁九功又抽空的开始想着些阴暗事。
要想体面的将人送走,那肯定是急不得要缓着来的。
而缓着来肯定不能借太医院或是御药房的手,人多的地方最容易出纰漏。
他得找个可以近小格格身的人,天长日久里才能达到想要的“体面”效果。
如此寻思着放眼望去,见前边空旷的庭院里。有群奴才们边嘻嘻哈哈的说着笑,边懒懒散散地清理着地面积雪。
所以,这群废物们肯定是不成的。
得找个错处发作了他们,再换上个能顶事的自己人进来。
这么想着,梁九功带着歇回口气的老太医跨门而入。
院中有个眼尖又懂来事儿的小太监看见有了来客,忙丢下手中东西,飞奔过去的打了千礼:“梁总管,您怎么来了?”
说着,也给他身后挎着木箱的老太医打了礼:“小的也请您安了,这是给我们娘娘瞧病来了吗?”
梁九功把那张讨巧的脸拨开,边带着人往里走,边问:“格格呢,起了没?”
小太监陪着笑:“还没呢,总也不愿意起。”
梁九功脚步一顿,故端起副紧张模样,并趁势发作道:“就没人劝着格格起来活泛活泛筋骨吗,如果格格当真有个什么,你们全都要跟着人头落地!”
满院子清理积雪的太监宫女,眼见着总管太监斥责起来,全都吓得跪下地。
先前还嬉皮笑脸的小太监,也跪在了身蟒服黑靴前:“……小、小的们也劝不动啊,连玉嬷嬷都劝不起呢。”
梁九功扫了眼跪在各处的宫女太监,继续端着满目的怒火。
“瞧你们刚才那股子懒散劲,今日全都抽空去慎刑司自领三鞭子。”
跪在双黑靴前的小太监,因这句赶紧抬手扯住截衣摆。
“哎呦喂……您就饶了这一回吧,小的们可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胆小的宫女们不敢出声讨这个饶,却都跪在原地压低了声音哭开。
慎刑司的那帮子人,手可太黑了,这满宫奴才就没有不怕他们的。
梁九功不容情地扯开衣袍,带着人不紧不慢的又朝里边走。
刚到正堂的炕边止步,隔开里外的帘子就被人揭开。
玉嬷嬷看见那一身蟒服,三十来岁的太监首领,也赶紧蹲身福了个礼。
“梁公公这是……”
“圣上口谕,着人来给小格格瞧瞧病,赶紧把人叫起吧。”
玉嬷嬷不再多言,又转身掀了帘子进去。
无声等待里,梁九功的视线被窗边盆黑炭给吸引,嘴角不由往上翘了翘。
等了约莫两刻钟光景,就见小格格左手握着卷书,右手搭着人的手臂走出来。
额发之间挂着串玛瑙链饰,脖子上戴着个璎珞长命圈。
一身淡粉色的长袄打底,外配了件翠绿滚白绒边,绣缠枝花纹的短马甲。
可能里边还穿着些别的保暖物。
整个人看上去圆滚滚的,像只走不动道儿的貂。
还梳着个特别新奇的头,梁九功一次也没在这宫里见过。
顶部以编发盘着个圆髻,用圈精美的钿子固定,脑后却分两股编辫,又用发绳回缠成两片翅膀样的往下坠着。
本就是张极显孩子气的圆脸,再被这发式一衬,就愈发像个没长成的孩子。
梁九功在心底啧了声,缓缓上前打了个并不太深的千礼。
“格格,奴婢给您见安了。万岁爷听说您病了,特意命奴婢着人来给您瞧瞧。”
“他怎么不等我死了,再着人来给我瞧病呢。”塔娜很本能地怼了这么句。
因为这瞧病是假,想要夺她的命才是真。
做为个游魂飘荡了太多年,塔娜自然知道了很多秘密。
就比如她的死,可不光是奴才们不去请医拿药的原因。
而是在更早之前,就败了身子。
人总在临死之前,有些话会忍不住想说。
眼前这个内宫太监大总领,被康熙下旨圈禁景山熬不住后,来到她坟墓前。
喝了一夜的酒,说了一夜的话。
就用根与他现在别在腰后差不离多少的响鞭,把自己活生生给绞死了。
恨吗,当然有过。
她的小阿哥不到三个月就殒了命,还是死在了自己汗阿玛的手中。
可时隔了两百多年,再深的恨都会被消磨掉。
在见到副山河破碎的惨景,见了那么多哀恸绝望的眼眸后,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再来恨他们了。
更何况,她的苦境绝大一部份,可是她赫舍里氏给她找来的。
当年康熙是抗拒她入宫的,所以怨不得旁人太多。
重回来的这阵子,她一直在想着怎么才能把自己这局死棋走活。
想着自己这双纤纤素手与个尴尬至死的身份,到底能改变挽救些什么。
想到头都快炸了,就开始想要放弃。
反正要覆灭也是两百多年后,她又活不到那么久,只要这回长生天让她死个干净彻底就行。
而且这些天来她疯狂翻阅汉人的史书,往上扒拉着一一数过,发现各朝各代维持的年头都只在两三百年之间。
有八方来朝的盛唐,也不过二百八十九年而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前明,也才二百七十六年便亡。
反而被人打得偏安一隅,皇帝和嫔妃都被抓走的弱宋坚持了高达三百多年之久。
他们满清能坚持个二百九十六年,也很不错了,不能更贪心了。
两百多年的入主中原,他们满蒙也过了段好日子。
不然还在那草原上风吹日晒地放牛马,到处捡粑粑晒粑粑当柴烧呢。
所以这才是他们满蒙一直不放弃想进攻中原,掠夺了这片山河的原因。
谁不想住砖瓦砌成的漂亮屋子,谁不想脱离一群臭气熏天的牲口,成为那懂吟诗作对的高贵人。
可他们满蒙夺了这片江山,却没本事守到最后。
在爱新觉罗的子孙后代,弃了皇城与百姓逃命时,还是他们汉人扛起了战旗。
他们没有放弃,无数的勇士自发组合在一起。
用血与性命为代价,同那伙贼寇顽强拼斗。
所以不如将这片河山,还给他们汉人吧。
他们满蒙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再者她听那些汉人勇士们激昂地喊过,说什么女子该放足读书走出门户。
若跟男人过不下去,就该和离的去寻求自己的自由与幸福。
说不定那样的未来,会更好些呢,就像她也无数次想要离开这宫闱一样。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就不需再多做些什么,只把自己和胤礽守住就行。
然后任由时间到了,这片山河自己去颠覆成另一番更好的景象。
可她还没看到最后,不知道那些汉人的勇士们赢了没有。
如果没有呢,又要怎么办?
一瞬的惶恐而已,那些妇人当街被撕烂衣服遭人压住,弱小的孩子哭着扑救却被刺穿的画面又朝她齐齐涌来。
她也是当过额娘的人,如何能遭得住这个。
仿佛又有浓重的血腥味涌来,令她一个抵受不住,双眼发黑的朝下倒去。
“格格!”玉嬷嬷惊呼这声,赶紧把人扶住。
可格格看似长得瘦弱,但这衣裳底下的一身雪肉,却被她养得圆圆润润的,外加今日又穿得格外厚实。
所以她副老胳膊老腿,硬是没搂住的同人一起朝地上滑去。
梁九功见情形不对,赶紧几步上前,伸手一把提住了小格格的胳膊。
并同飞快起身的玉嬷嬷,一起将晕过去的人扶在了临窗的长炕上歪着。
玉嬷嬷已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连鞋都没脱就直接上了炕。
含泪地将个娇娇给搂在怀里,一把狠手掐上了她人中。
跟着梁九功同来的老太医,见了这副状况,赶紧拿出粒护心丸奔近炕边,往那紧闭的嘴巴里塞进去。
可昏厥之人的牙关咬得实在太紧,两个老的越是慌张,就越是掰不开那张嘴。
急得玉嬷嬷毫无办法,满面滑泪的朝炕下站着的太监首领大喊:“梁公公梁公公,快来帮忙救救我们小格格!”
梁九功也着实惊了下,忙抬了脚步上前。
他以为这赫舍里氏的小格格,只是因打了万岁爷一嘴巴,被吓得想装个小病蒙混过关去。
谁知还真是病了,且病得不轻。
可当双指头捻住颗药丸,捏开人的下颌强喂进去时。
梁九功阴暗的脑子,瞬间就浮上了另一种可能。
他开始盼着这昏厥得血色褪尽的小格格,最好能顺着这股颓势去了。
因为这样一来,既省了他的力,也免去她自己会遭场罪受。
所以,他并指夹着颗药丸,停在小格格的舌尖上并没有放下或推进去。
面上却带着完美焦急,说着让人快点咽下去的动听话。
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尴尬,会发生在措不及防间。
或许是这小格格眼下还命不该绝吧。
居然被老嬷嬷的几个掐人中,就给弄醒过来。
然后那双幼鹿般漆黑的圆眼,冷幽幽地瞪上来,湿|儒舌尖趁机打了个卷儿,就把他两指间那颗救命的药丸给夺走,还重重地咬上一口。
梁九功微微晃了晃神,就听那小格格喘气艰难地扭头往外呸着口水。
“……梁、梁九功,你今日出恭洗手了没?”
梁九功垂眸看了眼一对指上的深红牙印,从容地退开几步。
“奴婢很勤洗手的。”
“水、快给我来点儿水……”塔娜瞧着人恨得胸口一阵阵疼,因为刚才这家伙分明把能救她命的药丸捏得死紧不松开。
可她一只握紧书的手正被嬷嬷夹在腋下不得动弹,一只手已被老太医压在矮几上把着,只能将眼神投给个再度想要了她命去的混账。
梁九功回避了那道眼神,侧身走去炕头倒了杯凉茶,又回转的朝那小格格唇边喂过去。
“格格喝水。”说着,又替自己先前的那番杀机找补:“刚才奴婢也是被吓狠了,才会胆寒地僵了动作,幸好及时反应过来。眼下格格无恙,奴婢这颗项上人头总算是保住了。”
塔娜正就着他的手在喝水,听到这番做作又气得想骂两句虚伪。
奈何一张嘴巴,兜着的满口的水就顺着下颌往下奔流。
“……”梁九功无语地重重叹了声气,抽出块帕子往那下颌上摁了摁。
塔娜早就过了会因这种小事生气的心性,却依然想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重得回来的这场人生,她不打算再憋憋屈屈地忍了。
是以,边由着人把脉,边朝身后嬷嬷吩咐:“嬷嬷,去那边抽屉里将我教训胤礽的马鞭拿过来。”
“格格……”玉嬷嬷很有些为难,又觉尴尬地瞥了眼前边的大总管。
“去!”
玉嬷嬷不敢抗命,只能战战兢兢地下炕,奔去将马鞭拿来递在人手中。
塔娜举高了手中的短马鞭,仰头朝人看上去的命令道:“梁九功,跪下。”
梁九功暗暗叹了声气,当真揭了前袍跪下。
十三岁之前没去到万岁爷身边时,他挨过打吃过苦,也跪过很多人。
但至从去到万岁爷身边后,他就只跪万岁爷不跪旁人了,并借着那帝王威仪享受着众人甚至百官面朝他跪拜的趣味儿。
这下,还当真有些不习惯了。
塔娜看不透也不想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硬气地对上那双装出温顺谦卑的眼,微抬了抬下颌:“梁九功,这根马鞭可是打过无数回这大清朝的太子殿下。你说,它打不打得你?”
梁九功垂眸应声:“自然打得。”
说着,将只大掌抬过额头。
塔娜看着那只养得格外干净有力的手,更为恶劣地扬起道笑:“一只不够,两只手都该打。啊……还有,手心肉多打着不疼,不疼就记不住教训,给我翻过来打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