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系谱》阿碧丝

6、苏璐的选择

　　这里有黄褐鸢尾，大花萱草和黑心菊，玉簪，千屈菜和马蔺花……各种各样的珍奇植物间，白玉石板的观景小道蜿蜒曲折。然而此时此刻，众多妖怪把这个空中花园堵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名贵的异国花卉也遭到了践踏。
　　“我们也在避难。”他忽然想起妖怪们说过的这句话。
　　李鲸容深吸一口气：“那家伙到底是什么？莫非艾拉缪尔的血契失效，人类和妖怪又要开始打仗了？”
　　“那家伙是幽灵——”
　　“那你们为什么跑？”李鲸容连珠炮似的发问。“据我所知，幽灵和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那是阵亡者的幽魂。”赛莉娜轻声说。
　　“那是十八世纪，那场科技与魔法的战争中，许多人类将士为虚无的理想牺牲。他们对自己的使命异常执着，以至于数百年后的今天，他们以幽灵的形式复活。这些阵亡者的灵魂拿起自己的剑，继续履行消灭异类的职责……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也变成了亡者，变成了异类。”她停顿了片刻，“只有公主殿下能救我们。”
　　“苏璐不会答应。”李鲸容斩钉截铁地说，“她不会——”
　　“我会！”苏璐忽然大声说，“我会留下来……我会做我该做的事情！”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边。
　　那些妖怪。
　　它们或者体形巨大，或者相貌丑怪，但此时此刻，它们都以一种乞丐般的谦恭注视着他和苏璐。所有的巨人，所有的半人马，所有的红帽子小妖和皮克精，都在这里注视着，等待着。
　　李鲸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璐？你不是一直讨厌冒险吗？”
　　“我确实不喜欢。”苏璐的语速比平时要慢，好像在斟酌所选用的词句。她眼里噙着泪，缓慢地，无比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当你把荆棘月华之剑给我的时候，我不喜欢，因为它有一种让我恐惧的华丽。当你让我上飞机的时候，我不喜欢，因为那太像一场有钱人的游戏。为了两人在一起就能一掷千金，我不想、不想、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
　　她忽然放松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但现在不一样了。妖怪们需要我……它们真的需要。”
　　“公主殿下~您果然……果然……”
　　白管家再次感动得热泪盈眶，抱着苏璐又是亲又是蹭。
　　“大家听好了，”巨人库库鲁上前一步，用雷鸣般的声音宣布道，“我们反攻的时候到了……都听公主的安排，我们肯定能赢！”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苏璐殿下万岁！”
　　李鲸容沉默地听着妖怪们的欢呼，只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苏璐变了？变得不像她自己？
　　不，他很清楚，恰恰相反，她的确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苏璐安静、顺从，然而，当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天地万物都不可能阻拦分毫。这是她的特性。当初自己爱上的，也正是这样独特的善良与坚持。
　　“赛莉娜，告诉我该怎么做。”苏璐冷静地说。
　　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往他这边一瞥。
　　——你没有巫师家族的血脉。就算你真心想要帮助这些妖怪，也做不成什么啊！
　　——是的，容，我知道，但我别无选择。
　　有情人的目光能传递什么信息？
　　此时此刻，他们两个的默契被用在了和爱情完全无关的方面。李鲸容和苏璐，他们的对视只持续了零点几秒，根本不可能被人发觉……然而就这样一个眼神，他们彼此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决意。
　　李鲸容叹了口气，颓然走到天台边缘。
　　没有妖怪搭理他。
　　它们都陷入了一种对“苏璐殿下”的宗教狂热中，眼巴巴地盯着苏璐/赛莉娜/白管家那个小集团。
　　而天台的入口依旧嘈杂。
　　那些黑武士，那些阵亡者的幽魂，正在攻击入口的防护法术。
　　他们的战争早已结束，他们的使命早已结束……但他们却浑然不知。那些将士们从死亡中复生，变成他们所憎恶的幽灵。然后以科技和公理的名义向妖怪们开战——与自己的同类开战。
　　李鲸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他跟苏璐不能在一起，中间的障碍却不是变态老爸，而是这样一场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战争。
　　就这样……
　　就这样永远结束了吗？
　　就这样永远失去苏璐了吗？

　　“我必须走下去。”
　　在天台的另一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光景。大家都已经进入了完全的警戒状态，等待她可能下达的战略部署。
　　苏璐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能停。
　　她在乎李鲸容，非常在乎，非常在乎……但他毕竟不是她生命的全部。既然自己有可能做成什么事，那无论如何，都应该试着去做一做。不管妖怪也好人类也罢，看着身边的生命被一群疯子夺去……
　　这种事情她办不到。
　　苏璐看了看天台边缘，李鲸容只有那么一个背影，此时显得孤孤单单。
　　容，你觉得我离开你了吗？你觉得我背叛你了吗？你觉得我不再属于你了吗？如果最后只能这样的话，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那些没有智商的黑武士只记得使命，凭借人类的身份，你应该可以抵达安全的地方。
　　你是安全的。
　　对我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苏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赛莉娜，告诉我该怎么做。”
　　“如您所愿，公主殿下。”
　　赛莉娜说完，仰头下达命令，“石像鬼小组，报告！”
　　“是！”
　　空中一个长相酷似蝙蝠的生物盘旋而下：“目前城堡外的幽魂武士共有两千一百人，已经进入城堡的在三十到三十五个之间。空中花园的防御法术遭到攻击，但现在还可以发挥作用。”
　　巨人那边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普通的物理攻击无法对黑武士造成伤害。那些只有体力优势的种族，请尽量在天台待命……库库鲁，说你呢！”赛莉娜厉声叫道。
　　巨人族长不甘心地低声咒骂了两句，但还是乖乖地收起了斧头。
　　然后，在安定下来这一切后，她转过头看着苏璐。
　　“公主殿下，”赛莉娜解释道，“过去的艾拉缪尔在天台画下了这个法阵。在法术原有的力量耗尽之前，我们暂时安全。但是，要想完全发挥法阵的力量、赶走那些家伙的话……我们还是需要艾拉缪尔的血。”
　　苏璐低下头。
　　花园中的道路以白玉石和紫晶石铺就。
　　果然。它们所形成的回路，就是这个防御法阵的主体吧？
　　“血？”苏璐轻声重复道。
　　“血。”
　　“我该怎么做？”
　　“不需要任何手势或咒语。艾拉缪尔的血脉自会控制这里的所有力量。”
　　苏璐咬咬牙，拔出腰间那柄细剑。她把左臂靠了上去，轻轻在上面一划，血珠顿时从伤口处渗了出来。
　　“艾拉缪尔的血脉可以让法阵的力量增强至少十倍。”赛莉娜喃喃道。
　　苏璐盯着地上的法阵，荆棘月华之剑还握在手中。
　　那一滴血触及地板的时候，马上就融入其中，再也不见踪影。
　　哐！哐！哐！
　　黑武士不断地冲击着防御法术。环绕着空中花园的光芒一分暗过一分，如果没有新的力量注入，很快就会支撑不住。
　　她不是真正的艾拉缪尔。
　　她不可能取得法阵的认同，除非奇迹发生。
　　魔法的光芒略微增强了一点……
　　苏璐紧紧盯着目前的状况。
　　……光芒微微闪烁，宛如狂风之中最为细弱的烛焰。它又轻轻闪了闪，然后完完全全地熄灭了。完了！全完了！她所加入的那小小的一滴血，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全完了！全都完了！
　　黑武士冲了进来。
　　苏璐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奇迹终究没有发生。没人来得及责备她，而正是如此，她更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向某个可怕的深渊下沉。
　　周围乱成一团。黑武士冲破了城堡的最后防御，如潮水般涌进了空中花园。
　　而就在这时，她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一转头，忽然看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你怎么——”过度的惊诧让她几乎忘却了恐惧。
　　“笨蛋。”李鲸容说。
　　黑武士们很快发现了苏璐。
　　她身上的鲜血气息与法术气息，使她很快被判定为“异类”。——黑武士们迅速围了上来。
　　为了人类，所有的非自然产物都该被消灭。
　　“你快走啊！”苏璐大叫，“你可以跑出去……他们不会拦你！”
　　李鲸容紧紧按着她的肩膀，依旧一副悠闲的表情：“笨蛋。”
　　“你——”
　　“笨•蛋。”李鲸容忽然咧嘴一笑。其笑容之轻松，就好像准备出席一场再普通不过的下午茶会。“呐，苏璐，我没你那么高尚。要是我们两个能活下去的话，就算把全世界的妖怪都杀光也无所谓……不，就算杀光全世界的人，乃至世界上所有活着的生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
　　“但……我会陪我的小笨蛋去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
　　空中花园出现了惨烈的肉搏战。
　　黑武士是纯粹的灵体，物理攻击完全无法对抗它们……但他们却能给其他人造成真实的伤害。
　　李鲸容拦在苏璐和整个战场之间——
　　他看见了那个愚钝的巨人库库鲁。他的镶钉皮甲已经裂开好几道口子，伤痕狰狞可怕。库库鲁抡着斧头冲了上来，想要到这边来保护苏璐。不过，就算不用看也知道，这种努力最终只会是徒劳。
　　他看见赛莉娜施展幻术。在众人之中，只有她的力量能派上一些用场。
　　“如果要死的话，就一起吧。”李鲸容轻声说。
　　苏璐微笑。
　　轰隆隆隆隆隆……
　　一边是生死相搏的战场，一边是生离死别的情侣。而在空中花园的上方，天空的背景下，直升机的轰鸣忽然响起。
　　李鲸容的表情凝固了。
　　那架红色的直升机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没有自主意识的黑武士都抬起了脑袋。
　　直升机门已被打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出了半边身体，用一个大功率的扩音喇叭朝底下喊话：
　　“儿子，我来看你了……哇哈哈哈哈！”
　　李鲸容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再熟悉不过了……
　　老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