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碧色二月

2、第一章（上）

　　“不好意思，李老师，路上有点事情耽搁，迟到了！”叶晓笙歉意地望着对面的男人微笑，在得到对方的示意后，轻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没关系，天气很热，坐在这里等人反倒是种享受。”男人姿态儒雅，笑容真诚，端坐在西餐厅靠窗的位置，像一道风景。“还有，叫我李知然吧，或者李大哥，千万别叫李老师，我会以为在跟自己的学生约会，有种罪恶感。”

　　叶晓笙怔了一怔，有些不知所措：“李老……李……您不知道我还在念书？”

　　李知然本意是想令气氛轻松一些，此时也被问得一愣，莫名地看她，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叶晓笙却在他的目光下有些不安起来，惴惴地，似乎立时便要起身而去。李知然忙道：“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其实……我是在开个玩笑。你不要这么紧张。”

　　叶晓笙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冲着李知然腼腆地笑，笑得李知然也心情愉悦起来。

　　真是个“小”姑娘！李知然在心里边轻笑边摇头。

　　这其实是一场相亲，李知然的母亲一手安排的再普通不过的相亲。

　　李知然已年过三十，就职于T大历史系，主讲西洋史，两年前被外派欧洲，回国不到一个月，日日听着母亲念叨着晓笙怎样怎样好，怎样单纯善良和气孝顺。李知然曾因之前交往的外派女朋友几次三番伤过母亲的心，因此对母亲“只是见面认识一下”的小小要求欣然答应。如今见了叶晓笙，不禁暗想：母亲这哪里是在给儿子挑老婆给自己挑儿媳，分明是找了个乖巧女儿圆她有儿无女的遗憾。

　　叶晓笙确实是T大的学生，日语系大四即将毕业，在T大读了四年书，不认识也从未遇到过李知然，倒是在李知然出国后不久，结识了他的母亲。李家住在校园东侧的教师住宅区，某个傍晚，李母吃过晚饭像往常一样在校园里散步消食，路过篮球场，一个愣头小子传球偏得离谱，重重的篮球直砸到老人家的腿上，李母“哎呀”一声倒在正与她错身而过的叶晓笙身上。

　　彼时叶晓笙正低头想事情，突然与一位老太太跌作一团，还以为是自己不看路撞了老人家，吓得忙将李母扶坐起来，伸手将她的腰腿关节捏了一遍，速度快得惊人，还未等篮球场上的肇事者跑来道歉查看，她已经背起老太太一溜烟儿地跑到校园西侧的校医院。

　　老太太身体保养得不错，没被撞出什么大问题，只是受了点惊吓，不过一双利眼从此盯住了叶晓笙。叶晓笙露的那一手捏骨手法，别人不晓得内里乾坤，李老太太作为当事人，可是身受其益。她近些年腰椎有些错位，导致轻微的长短脚，平时不痛不痒，但经叶晓笙随手这一通正骨，顿感腰椎和下身说不出地轻松。她也不去问叶晓笙技从何来，但从此有个头疼脑热胸闷气短便直接打电话叫了晓笙来家里，晓笙本不是个热心人，却从没遭遇过自来熟到这种程度的，一是本就没什么闲事，二是不太擅长拒绝，因此几乎是随叫随到，渐渐与李老太太真正熟悉起来。

　　当然这一段相识的经过，李知然已经听母亲讲过了，看眼前叶晓笙娇娇小小的单薄身材，很难想像竟能背着母亲从篮球场跑到校医院。想到这里，心里软软暖暖，语气更柔和起来。

　　“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挑喜欢的，别跟李大哥客气！”

　　叶晓笙乖巧地点点头，认真看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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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知然点了一客牛排，叶晓笙点了一份意大利面。侍者刚要离开，就听见叶晓笙突然说“等等”，偏着头思索一阵，李知然刚要询问，叶晓笙已转过头对侍者说：“对不起，我不要意大利面了，请给我一碗牛肉汤面，要大碗的。”

　　侍者不解。

　　叶晓笙用两只手比了一比：“喏，这么大的深一些的碗。“

　　侍者懵懵懂懂地捧着菜单去了。

　　李知然笑：“这么热的天吃汤面，能吃得下吗？”

　　叶晓笙慌忙摇摇头，“嗯，应该吃不下，不过汤面的碗比较大。”

　　李知然笑得更开，暗道果然“女孩的心思你别猜”，逻辑思维很奇怪。但也不再纠结此话题，挑着眉问：“我妈天天夸你成熟稳重，遇事淡定不慌乱，恕我无礼，不过我实在好奇，你是不是对相亲感觉排斥……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有点……与我母亲的描述，嗯，很有出入。”

　　叶晓笙知道他想问自己是不是故意表现得这样奇怪，对这样一位外表出色、品位高雅、性格温和又具内涵的相亲对象来说，自己表现得不够“惊喜”。

　　因为我有师傅恐惧症。

　　叶晓笙心道。想起师傅的脸，再看看对面李知然白面书生的样子，感觉自己之前的紧张也很好笑，一瞬间竟完全放松下来，认真解释道：“我从小到大都对老师有距离感，可能是你的职业，让我……嗯，有些不能适应，我对……”叶晓笙把“相亲”两个字咬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我对你不排斥的，你很好，非常好。”

　　李知然又想笑，觉得小姑娘挺逗的。

　　牛排和汤面陆续送上来，叶晓笙又问侍者要了一个空碗，挑出大半碗面，捧着大碗慢慢地吃着。李知然随意跟她聊几句，她“嗯嗯”“啊啊”没所谓地答着。

　　李知然在国外生活两年，本人也很注意就餐的礼仪，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偶尔关注一下叶晓笙的吃相。

　　叶晓笙偏着头喝汤，身子也微微倾斜，似乎在关注着隔壁桌的动静，李知然发现这一点，忍不住好奇地向旁边望去。刚把视线投过去，便听见“嘭！”地声，隔壁相对而坐的两位女士，与自己同一侧的那一位正大力拍着桌子站起来，同时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向对面泼了过去，口里大声喝着：“你这个——”

　　你这个贱女人？

　　你这个狐狸精？

　　你这个不要脸的*&……%￥#@

　　李知然不知“你这个”三个字后面接的是什么内容，他傻傻地看着被泼的女郎胸前突然横出一只手臂，纤细而略显苍白，手中捏一只大号的汤碗，幅度不大地在空中一摇，被泼出来的咖啡一滴不漏地接进了汤碗中。

　　不必怀疑，这只汤碗，便是自己面前的叶晓笙刚刚吃完面条喝光汤水的那一只。

　　那只手臂，自然也是叶晓笙的。

　　李知然瞠目结舌。泼咖啡的女士也被这意外震在当场，以至于准备好的一连串辱骂都忘了骂出口。

　　最从容淡定的是被泼却未被泼到的女子，仍坐在原位，理也不理对面愣怔的女人，扭头冲叶晓笙甜甜一笑，嗲嗲地说：“小师妹，多谢你！我就知道来赴这种约会，坐在你旁边总是不会错的！”眼珠转了一转，转到李知然身上，上上下下色迷迷打量一番，口里吹个响亮的口哨，暧昧地冲着叶晓笙笑。

　　李知然被她笑得眼睛花了一花，忘了去琢磨叶晓笙的举动，余光扫到泼咖啡的女士已缓过神来，正似要冲上前动手，他也下意识地往前靠了靠。那女士挣扎犹豫一番，估量这三人是一伙，自己孤身一人，打架也是必输无疑，不免丢了面子又丢身份，只得斜了几人一眼，咬咬牙，拎起小包转身而去。

　　见人走了，无戏可唱，那美貌师姐袅袅婷婷站起来，纤纤玉手伸向李知然：“姚春天，晓笙的姐姐。”

　　“李知然。”

　　“初次见面，让您见笑了，看您温文尔雅，该不会是大学教授吧？”

　　“姚小姐好眼力，我在T大执教。”

　　“啊！我也是T大毕业呢，你看，人生真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呢！”

　　“确实很巧，姚小姐读的什么专业？”

　　“我啊……”

　　“师姐！”叶晓笙见两人热火朝天聊得忘形，上前打断，“我们坐下来说话吧，李大哥饭还没吃完。”

　　“哦，”姚春天歉意地笑，“耽误李老师吃饭，真是罪过，刚好我也没吃，这就陪你们再吃些吧……”施施然坐下来，扬手喊wa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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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waiter正要过来，却被两位英挺男士阻住，其中一位略高些，肤白如玉，一双桃花眼熠熠闪闪，银灰色手工西装亮而不眩，很得一番身价不凡的花花公子气派。另一位男士相形之下便低调许多，只一身改良唐装与西餐厅极不相配，但举手投足沉稳淡雅，却又让人深觉此人置身何地都很得时宜。

　　桃花眼缓步走了过来，与李知然和叶晓笙微微点头，笑着问姚春天：“不是说约了朋友逛街？怎么当起电灯泡来？别在外面疯玩了，与我一起回家去吧！”

　　这一笑虽不是冲着李知然，他的眼睛却难免又花了一花，只觉得这个男人实在生得有些“祸水”的味道，连姚春天这样曼妙的女子都被比得相形失色。

　　姚春天也不看他，似是对这美色免疫，淡淡地说：“你自然知道哪个约我逛街，我还有命在这里当电灯泡，是我们姚家祖坟冒青烟教我有个好师妹，与你可没什么关系。你还是自回家去训你的母大虫，别在外面害人害己。”

　　李知然听了暗暗心惊，姚春天这样好资本居然去做第三者，再看桌边立着的男子，光鲜一如艳阳洒在极品贡缎上，心底也只叹一声“怪不得”，待要出声，却觉唐突，转头望向安静了许久的叶晓笙，发现叶晓笙也一般表情地望着他，两人不禁相视苦笑。

　　桃花眼被姚春天这样用言语顶着，也不气恼，瞥了一眼桌上那只盛着咖啡的汤碗，眼光转到叶晓笙的脸上，笑咪咪地问道：“这位就是你的小师妹了？我怎么不知道姚师傅还有这么年幼的一个女徒弟？”

　　姚春天用鼻子哼了哼，不耐烦道：“我爹倒是想呢，下辈子也修不到这样的好福气！你别在这边歪缠了，朋友等急了，快些走吧！”

　　桃花眼不理她，转身冲唐装男子摆摆手，径自在李知然身边坐了下来，与他握握手，介绍道：“我是沈觉，春天的男友。”

　　姚春天不看他，仍用鼻子哼道：“先生漏掉一个字吧？是‘前’男友！”

　　桃花眼沈觉冲李知然和叶晓笙挤挤眼睛，李知然心里好笑，报了名字，又道：“两位大概有什么误会，我和晓笙也还有事，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聊。”说完递眼色给叶晓笙。

　　叶晓笙在互不相看的沈觉与姚春天间望了一阵，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顺从地站起来，与李知然一前一后来到服务台结账。

　　“您的餐费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收银员礼貌地指向坐在一侧的唐装男子。这顿餐实是所费不多，认真计较反显小家子气，李知然在唐装男子望过来时，客气地点头微笑，旋即便引着叶晓笙出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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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装男子缓缓起身来到沈觉身边坐下，既不笑，也不言语。姚春天看到他却吃了一惊，坐直上身瞪着眼睛问：“眠绎？怎么是你？你居然出来了？”

　　沈觉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她当你是坐牢呢，同情你得很！”

　　许眠绎不理他，随意解释道：“没有那么严重。”

　　姚春天看出他不想多谈，也识趣地不再多问，瞥了瞥沈觉，说：“那好吧，你们随意，我走了！”拎起手袋理理头发就要起身。

　　沈觉忙按住她：“哎，你急什么呢？难得许公子出来，我们陪他逛逛。”

　　姚春天瞪他：“找你的粉丝团陪吧，就不晓得眠绎消不消受得起？”

　　沈觉一脸无辜：“你什么时候心眼这么小了？我表妹得罪你，我可没得罪你。”

　　姚春天睨他：“这又是表妹了？不是老婆了？要不是我小师妹反应快，这时候我爹已带着十七八个师兄去砸得你家樯橹灰飞烟灭了！”

　　沈觉眨眨桃花眼，想及姚师傅及其徒弟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英姿，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许眠绎微微笑，真心夸赞道：“你那小师妹身手实在是快，难得的是外表瘦瘦小小，丝毫看不出身怀绝技。”

　　听得有人夸赞小师妹，姚春天得意起来：“可不是！连我爹都……”话说半句却又咽了回去，神态略略迟疑，转而说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身怀绝技，不过是仗着瘦小，动作灵活一些罢了。”

　　沈觉与许眠绎交换了一下眼色，沈觉笑道：“你这是嫉妒，谁让你怕身材变形，不肯跟你爹学功夫，不然别说一个唐彦琳，十个也不在话下。”话音刚落便意识到不对，后悔得恨不能将舌头咬下来。

　　姚春天冷冷地望着他，嘴里说道：“你也不必拿话挤兑我，我们自有我们的规矩，不会为些末小事把你表妹怎么样，你们也别打我小师妹的主意，她单纯，我可不傻，一个沈大少一个许公子，这小小西餐厅蓬荜上的辉晃得人眼都花了！”说罢也不等两人反应，自顾自走了。

　　沈觉苦笑着看许眠绎：“我倒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这么精明了。”

　　许眠绎摇头：“是我太心急，不该与你一起过来，她现在心里生了防备，以后怕是更不好进行。”

　　沈觉不语，右手食指在桌上敲了一阵，转而笑道：“是咱们太过小心了，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姚老头的喜好我多少知道一些，不难入手，小丫头年纪不大，估计也没经过什么风浪……这个事情交给我来办，包君如意。”

　　许眠绎犹豫不定。

　　沈觉笑着拉他起来，“你呀，关己则乱！放心吧，不会误了你的事！”大摇大摆引着许公子离开这间小小西餐厅。

　　外面日头仍晒得路面滚烫，远远近近也看不到几个路人经过，沈觉夸张地挥挥手，驾着一辆漆得花花绿绿的跑车招摇而去，许眠绎静静立了一阵，渐觉有些头晕，方坐进一辆深灰色宝马，缓缓向另一个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