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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可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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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蔺,字纯仁,出生于岭南湄州郊野的宋家村里,生母早逝,有个患有喉疾的弟弟,父亲务农,守着一亩薄田,独自一人将他俩兄弟拉扯长大。
他是个有爹的人。
然而,晟相贵人多忘事……上京赶个考,把这茬忘了个一干二净。
人生头一回遇到老爹教训儿子的情况,晟云洲眉头的青筋狂跳,无意间对上闻锦的视线,当即脸上挂不住了,心口的惊怒一压再压,同老人硬邦邦求饶道:“有什么事回家说,这里是门口,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老人家手上的力道更重,唾沫星子啐了他一脸,“你也还知道要脸啊,一走就没个影,考上了也不知道给家里写信,还是小飞托人回来告诉我的!我儿子当了新科状元,我居然最后一个知道!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王飞本是一心想着给村里报喜,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场面,颇有种好心办坏事的负罪感,扶在一旁连声相劝。
可旁人越劝,老人家就越窝火,拽着不孝子的耳朵不撒手。
晟云洲紧抿着薄唇,从小到大,都没这么无语过,打眼一扫,小白脸居然还在车前看热闹。
他忍不住睨了他一眼,不曾想对方眨巴眨巴一下眼睛,翩翩握着一把折扇,没有半点识相离去的行迹,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晟云洲只能咬牙,低眉顺眼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先回家吧我们。”他扭头看了一眼抱着包裹傻愣愣站在旁边的哑巴弟弟,“连夜赶路,饿了吧,快同我一起,扶父亲进门。”
“父亲?什么父亲,哪来的生疏话,叫爹!”
“好好好,爹,爹,先进门,进门吃饭好不好?”
宋思珩身有残疾,老人总是更偏爱些,一见他乖乖听他哥的话过来扶他,再大的火气,也消停了下来,嘟嘟囔囔道:“亏你还知道心疼阿思,这孩子晕船,一天没吃东西……”
门口可算恢复了一片清宁。
只是男人仅望了她一眼,便关上了门,其架势之利索干脆,连个多余的招呼都没打,倒叫闻锦有些意外。
碍于春月说与她做邻居十分可怕的那些预言,她原以为,遇到这样的事,他会赶忙上前来与她解释一番的呢。
没曾想,她赖在这夜风中迟迟不走,是自作多情了。
闻锦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忽然觉得人家敢和她做邻居,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他好像一点都不忌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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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脸不是美名在外,号称贤良谦恭吗,若真是如此,他不上去解释,对方又能怎么样。
晟云洲正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好,会不会背地里说人是非。
好不容易,折腾一夜,老人家终于放了他一马。
只是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和两个陌生人在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晟云洲颇有些膈应。
以至于今天天还没亮,他就爬起了身,穿戴整齐,便往屋外走去。
昨日他已经去了翰林院报道,今天开始,要上早朝。
他不想同他们一起吃早膳,特意提早出门。
没曾想,刚走出家门,就被老爷子抓住了。
“这么早去哪儿呀?”
晟云洲愣了愣,斟酌着言语,同他解释了京官要上早朝的规矩。
老爷子点了点头,“哦,要去多久啊,你还没吃早饭呢。”
“上完朝,还要到翰林院当值。”晟云洲见他满脸关切,“届时可以在院里吃。”
老爷子一脸不放心:“院里都吃些什么呢,干净吗,热的还是冷的,一大清晨可不能吃冷的啊,哎,不然你等等吧,我现在就去厨房给你做点,你吃完再走。”
晟云洲连忙拒绝,“来不及了,这里离皇城远,我还要走着过去。”
老爷子啧了一声,颇有些不乐意道:“每天都要这么早去上朝吗?”
晟云洲嗯了一声,老爷子皱眉想了想,“那你每天都得走着去,多累啊,我也没把牛车带来,不然驮你一下也好。”
牛车……
晟云洲想象了一下自己戴着官帽,蹲在板车上,一路拉去皇城的模样,“不用!我走着去就好。”
老爷子望着前面大雾弥漫的街道,哀哀叹了口气。
晟云洲见他目光里流露着一些心疼,再看他一身睡袍,头发都没梳就跑出来追他,心口不知怎得,有些不太是滋味,斟酌着想宽慰他的话,比如等俸禄发下来,他也可以考虑买顶轿子什么的。
然他还没开口,老爷子睁着浑浊的双眼,看见隔壁高宅大院的小侧门驶出一辆大马车,停在正门处。
门内出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身上穿着和他儿子一样颜色的圆袍,头上也戴了顶黑帽子。
老人家伸手一指,“他也是去上朝的吗?”
晟云洲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少年正好也朝他看了过来。
闻锦没有什么实职,穿的也不是官袍,只是尚服局为了彰显她的身份,给她做的衣裳,都比较官爷派。
她头上戴的是软翅巾冠子,与晟云洲的直脚官帽有所不同,但老人家见识不多,并不清楚个中差距。
对上男人的视线,她略有一顿,在这黎明破晓前的黑夜里,他的双眸,好似天上的寒星。
再回神,老人家已经朝她走了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臂,双眸盈盈将她望着,“小伙子,你也是去上朝的吗?你能不能捎我儿子一程啊?”
晟云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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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住这,可不是来蹭车的!
晟云洲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提出这样的请求,还是为了他。
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一时间脑子嗡嗡地响,只觉得如果现在地上裂出一条缝,他一定第一个钻进去。
小白脸却忽闪忽闪眼睛,朝他僵滞的面容上望了一眼,与满眼水星星的老爷子弯眸道:“可以啊。”
“……”
晟云洲已经魂飞天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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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你拿我府里的车来送我人情?
晟云洲坐在马车上,望着车帘外,想了一路,都没有想通这个道理。
他本来万分不情愿上车的。
可老爷子听到闻锦答应以后,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他就往车上摁,甚至帮着车夫拍了一下马,连从车里逃下去的机会都没给他留,马车便踩着辚辚之声,飞驰在汴京城的街道上。
闻锦坐在正位,目光一瞬,望向他盯着窗外的侧脸,斟酌了会,干咳了声:“令尊,也是一片好心。”
其实闻锦也没想到他会这么不高兴,她当时答应,是不想驳老人的面,可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不悦气氛,都快把她整个车厢冻成冰窖了。
男人顿了顿,似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脸色有多黑,屈指抵上鼻尖,敛下眉眼戾气,寻了个托辞:“只是起太早没吃什么东西,胃有点不适,叫小公子见笑了。”
闻锦不知他内心的别扭,只想着他家世贫寒,脸皮比较薄一些,心里在跟自己过不去。
对于他胃疼的借口,她亦能谅解,伸手将车窗边的矮桌板打下来,将春月给她准备的食盒放上去,温声询问:“我这刚好备了早膳,宋大人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
打第一眼看见宋蔺,闻锦就发现他的皮囊生得极好,丰姿如玉,周身还携着一股经年的书卷之气,甚为清雅秀拔。
可当他的目光掠过来时,闻锦的心总会莫名地抽紧。
明明是一双温润眼型,投射出来的光,就像花间覆上一层雪,刺而凉薄,一眼穿透人心,使得撩人与疏离两股截然相反的气质,同时汇聚在他身上,奇异得就像皮囊与灵魂分裂了般。
而这样的眼神,她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下意识有些敬畏,敬畏完,又有些寻觅的好奇,不敢看,又想看。
晟云洲的目光短促地从她扫到食盒上,只见小白脸笑了笑,打开食盒,肉粥的咸香在车厢内四溢开来。
晟云洲一下闻出熟悉的味道,心神不由跟着缠绕鼻尖的香气一动。
这是房妈妈的手艺。
房妈妈是他自立府门后,齐国公亲自给他挑选的厨娘,他这张嘴,就是她积年养刁的。
闻锦见他目光在粥上停留一瞬,笑着盛了一碗,递过去,“这是我家最好的厨娘做的,尝尝?”
晟云洲接过致谢,怀念地抿一口粥,见小白脸弯起眉眼看他,心里不由有些奇怪。
按常理来说,他好心载他,他却摆着一副臭脸,他应该会不高兴才对。
可他大度地容忍了他,还把自己的早膳拿给他分享,以德报怨,倒真有点贤良的作风。
怪不得朝野内外对他的评价都挺好,连晟云洲此刻都觉得,他只是有着碍他眼的身份,本身不是什么令人讨厌的人。
可惜闻锦下句话,将他难得生出的一点好感,又给散了个干净。
晟云洲问他怎么起这么早,毕竟他不是官,确实不用上朝,闻锦笑了笑,“崔嬷嬷唤我入宫服侍娘亲用早膳,她今日没什么胃口,我在,她总能吃的多些。”
一句他毕生不再唤过的“娘亲”,仇恨值再度拉满。
晟云洲心里冷笑一声,低着头,吹了吹粥面,抿了一口,“小公子与太后娘娘,真是母子情深。”
此时此刻,温热的肉粥再度入腹,晟云洲想得却是她不仅占了他的府邸,还占了他的厨娘。
当真,士可忍,孰不可忍。
是以,当探花郎邀他一起请小公子吃个饭,他毫不犹豫地与闻锦,约在了云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