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62、避雨者（10）

　　接下来等老张的消息等了一个礼拜。使团临走前一天事情终于落实，人员照要求安排，地点换到了一栋市里定为三级文物的百年老宅，据说是一位退休领导自荐的老屋，说这样隆重的复原古代文化面貌的活动怎么能使用现代化的场地，不伦不类不像样子，要做当然就做到最好，给国际友人看看咱们真正的文化底蕴云云，之后继续发表讲话一小时……
　　师兄去看了场地，表示老房子格局就是周正大气，装下一百多个汉子没问题。老张给四个方相氏编了一堆吓死人的名头，阵容之“华丽”简直能把人闪瞎，成功地唬住了一大批人。晚上四人的服装道具全部到位，老爷子前半夜一直睁着眼，后半夜枕着假熊皮才安心睡下。
　　再次举行傩祭的日子，正是冬至后两周，小寒节气。
　　“以上古律例来说，过了冬至做大傩并不太合适。”尤郗站在人群中，看着老宅两侧穿着古式衣服，排得整整齐齐的军人队伍，心中不由得感慨，“可是现在身临其境，我忍不住就会想，有些东西遗失在时间长河里，有些却以神奇的方式从古代活到如今。借着同样的仪式，人们不需要穿越时空，就能感受到先人曾经感受的一切。不可追回的‘过去’在这一刻与‘现在’重叠，那么久远的时间压在肩膀上，你感觉到的却是它的温柔与沧桑……这种心情总是让我特别感伤……”
　　尉迟淡淡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几百或者几千人站在这里围观，会产生这种想法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世上大多数人活得不比猫狗清醒。”
　　吴乾揣着几瓶热饮从后头挤过来，听到尉迟的话，一脸便秘的表情。
　　“尉迟铠你什么毛病？一天不泼人冷水就不舒服吗？”她把两瓶热奶茶塞到尤郗手里，自己留一瓶，从鼻子里用力发出不满的“哼”，“你既然喜欢冷水，那就继续冷着吧，热饮没你份！”
　　尉迟嘴角一斜，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却不跟她争，只是抄起了手，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吴乾恨得牙痒痒，想再刺他几句，尤郗碰了碰她的肩，轻声说：“开始了。”
　　两合的黑漆大门打开，雕龙的石头影壁前站着一高三矮四个身影。他们穿着黑褐色的上衣，朱红色的下裳，头顶披着长长的熊皮，上半脸被遮住，眼睛从大张的熊嘴中冷冷地睥睨四方。四只金色的金属眼睛被一条链子横向串起，两端圈挂在耳朵上，中间搭住鼻梁，鼻翼两侧各两只，看起来怪异莫名。
　　他们右手执戈，左手持盾，齐齐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门外两侧的队伍中各有六人出列，身上的衣服与其他人不同，背后画着十二张怪兽的脸。他们冲向四人，作势打斗，满场游走，面相狰狞狠恶。四人举戈而刺，举盾而挡，不断发出巨大的吼声，终于收服了十二头凶暴的厉兽。
　　而后他们带着厉兽站在老宅门前，发出刚猛的吼声，两侧整整齐齐的军人亦随之发出怒吼。阳刚的声音响彻云霄，令雄伟者胸怀激奋，胆怯者兴起壮志，心虚者默然退走，邪恶者急急逃逸。
　　136人分作四批，有序地进入老宅，人们的视线被影壁遮挡，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仍能听见他们那震颤心弦的吼声。它们充满战意、正气、无坚不摧的意志力，它们驱逐人间一切疾病、瘟疫、隐藏在黑暗中的恶念、阴影中蠢蠢欲动的邪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们，厄运在赤诚的阳光下消退，福祉闪烁着微光降临。
　　人们看不到尉迟解除了方连生的血结界，看不到这个尚且青涩的男孩如何与纠缠自己的疫气苦苦搏斗。他在巨大的痛苦中翻滚，以坚定的善念拼死抵抗试图毁坏所有生命的黑色欲望。
　　然而他并不是只有自己，他还有135个战友。他们用吼声替他打气，他们的吼声不断驱散缠绕着他的黑色烟气。他渐渐看见自己的光，手上青色的血管散发淡淡的金芒，脑中有个声音说：“是的，这才是我！你就是我！！”
　　他跟着这个声音喊：“这才是我！你就是我！！”那黑气便发出咝咝的尖叫离开了他的身体。
　　136个人从灵魂深处发出吼声，巨大的力量完成了一场飓风般的净化，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

　　【余】

　　祭礼结束后，方连生大睡特睡了一整天。
　　他在梦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大叔，长相跟五爷爷有点相似，没他那么高，却比他壮，肩膀宽得像是能扛起一块陆地。
　　大叔的语言他听不懂，可他又能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说他随着大船渡海，思念家乡却不能回归，被这思念折磨成一个软弱的人。他的软弱吸引了疫气，活着万分痛苦，却又无法死去，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异变，最终成为疾病的源头。
　　他被封印无数次，又被释放无数次，一度强大到人神皆惧，也一度弱小到几乎化为灰烬。但即使如此，他也仍然没有放弃回家的思念，他心中唯一的解脱就是故乡。
　　他说：多亏你，我如今得到了真正的平静。我的一切执念都已消失，本应该离去，但你生命在疫气附身的那一刻已被它吞噬，我代你支撑着，若是一走，你也会跟着我走。既然你不该死，我也不想你死，那么我们就一起活着吧。我将进入沉眠，你不会再听到我说话，但你知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方连生醒来，给尉迟打电话准备讲这个梦。那边手机刚接通，就传来一个少女毫不矜持的大叫：“尉迟铠你听见没有！艾苒姐刚给我打电话，她、遇、见、真、命、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