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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马车 ...

  •   玄武军的捷书传回抚宁时,晏含山正在兰台替王中丞代笔抄写文书,不过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每日就这样鸡鸣上班,落日归家,复复看着一堆御史们告请弹劾某官或评论某事的文章,有时言不从一,相互矛盾,她便要从中将事实真相捋清,后再向中丞回禀。

      王中丞身为言官,表面刚硬、不苟言笑,实则是个温柔心肠,对她多有照拂,有时也爱与她谈天说地、辩驳辩驳。

      她手里的这堆琐事都是正经的御史、主簿们已经圈划辩论过的案件,但她依旧读得津津有味,不多时便能将朝中各派分拨清楚,也隐隐能了解些名臣的性情为人。

      譬如这叶哑,便总是处于风口浪尖。

      那日正好她翻到一卷,辩评的内容大概是当朝太尉苦心扶子为将相,一朝又与皇子联姻,权利过盛,当有所制衡。至于如何制衡,又写不出个所以然。

      “小人听闻叶太尉并无实权,在朝中又正身明德不偏不倚,故而受王君的器重,不曾想也有这么多议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含山卷起轴子,望向中丞。

      中丞提笔正练书法,没多想便答:“越聪明的人越懂得自保,懂得自保才会作墙头之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这样的人不容易被抓到错处,你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壮大如树。可树大招风,引人妒忌、引君猜忌,都是必然。查来查去,结果发现,他一早的中立无主、卑躬屈膝,看似自保,会不会实则另有目的……?”

      这一段话,倒像他自问自答。

      含山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中丞话中有话,但她一时也酝酿不清楚。想了想,她又问:“那陆战呢?”

      王中丞笔墨顿触,抬起眼睛看向含山。
      含山这才急急改口:“镇北王,镇北王又是怎样的人呢?”

      “镇北王……”王中丞继续动笔,口中却犹疑:“镇北王倒是与他阿爷不甚相像。他十三岁便被放至边地,十八岁便拜将,其中军功却都是他用血肉所换,七八年都在战场上,也不曾得到过太尉什么荫蔽。因为这点,朝中对他,倒没什么过多的议论。”

      “说不定,不是他不想被荫蔽,也并非太尉荫蔽不了他,”晏含山却垂头喃喃:“而是有人不愿保护他……”

      王中丞虽执笔聚精于他的书法中,却也是特意分出心来解答这小徒弟的疑惑,故不动声色将她微弱的一句话也尽收耳中。

      “他身为将军时,在朝便少言寡语……确实是一把很好的利刃,只不过不知道将来到底为谁所用。”王中丞颇有深意地勾起嘴角。

      晏含山将手中的卷轴收回木箱里,眉目不知觉都渐染上一层忧伤。她深沉,还想继续问点什么,宫中便传来消息,命在朝众臣皆服衣冠,共同出城迎接凯旋的军队。

      ***

      含山爬进马车中坐下,起先紧张地铺弄起裙子,边问:“这是御赐的轿辇,后边还跟着许多宫里的人。你在众目睽睽下邀我上车,这时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了么?”

      陆战轻笑:“你若不是穿着官服,我便不敢邀你上来了。”

      晏含山听不出他话里到底是讥讽还是什么别的,先是低下了头。

      他又问:“伤可好些?”

      “好了,不疼了。”她低声回应。

      “看来六殿下将你照顾得很好。”

      “……”

      “我是说,他将你安排得很妥当,现在竟也混得了一官半职了。”他补充,眼神却迷离松垮:“闲言肯定有的,不过你有六殿下的庇护……”

      “你刚刚晕倒,”晏含山连忙打断他:“是在琼州又受的伤么?”

      陆战撑起眼皮:“本王看起来,实力很弱?”

      “那是为什么?”含山捏起眉。

      “我这么声势浩大地来回,必然有人要起疑。”陆战看见她微微愠怒的模样,忍俊不禁:“之前的戏,总得继续演下去,再换个好名声。”

      “不过,”他接着向她轻笑:“你是在担心我么?”

      含山撇嘴,知晓他正在逗弄自己,便更加生气地拧过头去。

      他也不装了,直起身来,眼神直勾勾落在她秀净白嫩的侧脸上,看起来连心情也好了不少:“你现在不好奇,琼州发生什么了?”

      “那是殿下的事。”她感知到他灼热的目光,无所适从地刻意别开脸去探前路。

      这便又从颠簸的卷帘中,影影绰绰的缝隙里发现前方骑着黑马的背影,正是刚刚牵她上来的那位将士。

      “不过殿下……”她踟蹰,低下声问:“那位也是你军中的人?”

      陆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说竹影?他是周副将的人,此前我并没注意到他。听说此次剿匪他功不可没,我不为主将,便不好评说。”

      含山望着那个背影,只是沉默。

      “你认识他?”陆战沉声。

      要怎么回答,难道将杀手一事与他和盘托出吗?况且,种种线索都指向了陆战,她亦是怀疑调查过他的,纵使心中千百为他开脱,而今竟又冒出新的来了。含山心中发虚,斟酌半晌,便收回目光,朝陆战露出恬静的笑。

      “不。我只是觉得眼熟。”

      这段对话后,二人在狭小的空间里闷着,没了交谈,便忽然陷入怪异的气氛中。陆战神色自若,倒是晏含山,不知是热了还是冷了,双颊微微腾起潮红。

      眼见着壑园就在前方,含山顿时如释重负一样有了生机,雀跃着开始收整自己的书卷物什,恐怕车一停,就要跳下去似的。

      陆战反倒心里不是滋味,只因明明还有一腔想与她说的话,不知为何愣说不出口。他想问她近来过得怎样,狸奴养胖了否,胡寻待她好不好,有没有再受伤等,终是湮灭于初次萌动却又克制压抑的石心中。

      到了壑园,她正要掀帘下去,陆战仿佛才开了窍,一把拽住了含山的皓腕。她毫不设防,便失去重心跌进他的怀中。

      他这才有了少年郎平常的那颗悸动之心,有了青涩的羞红容颜,微微与她拉开一些距离,然后从腰封中解开那只小荷包,将他一路珍藏的礼物捧到她的面前。

      是一串精美的椰壳佛珠。

      “琼州虽苦寒无物,但椰器众多,其中尤以椰珠为贵。这是当地百姓赠予我的,但我平日不带饰物,便想带回来给你。”

      含山从小长大的地方虽也信佛,但没那么多精妙形色的玩意,只听说过菩提佛珠。椰珠一物确实超出了她的认知,便来不及应答,只能怔怔地接过他递来的礼物。

      左翻右看,她想起什么,问:“殿下说不带饰物,可这只荷包,不是一直随身戴着么?”

      闻言他低头捻了捻挂在腰侧的那只比翼鸟荷包,道:“春节时,子庄不知从哪搜罗来一堆奇特的荷包作为贺礼,分给军中要好的将士。我便留下了,随身放点零用物。”

      “你也觉得它怪异?”她望着陆战。

      “能绣出《山海经》的女郎,必定不俗,怎会怪异?我看它独一无二,甚是特别。”他仔细摸着,像心爱之物。

      含山脸上的粉红不知何时又褪去,现在也不觉得拘谨了,反而心中有股莫名的暖意,叫她心扑扑地跳动。

      “谢谢。”她朱唇微杨,露出皓齿,朝他告别。

      自那日后,晏含山的确过了很久都见不到陆战。

      她本以为,王府一别后,往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最多也不过只能停留于开城迎归那样,她遥遥望着那个被祁敬如神,浑身淹在光辉中的郎君,可望而不可即。若非他有意在街市之中邀她共乘,想必之后连人气也是闻不到的。

      在兰台的时光,她曾细细研读过有关齐国的众多君臣细节,却找不见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纵有,也只是敷衍的寥寥几笔。

      晏含山支颐,倚在轩窗边望着外头的流水小园出神,手指节规律地敲着竹简。适逢王中丞下朝,从外老远就望见他忧愁的小徒儿,于是停住了脚步,正思虑着要不要先劝回相约而来的六皇子。

      谁知六皇子脚程比他还快,虽被齐王留下庭教,竟也跟他前后到达了兰台。

      王中丞朝陈天恩行谒礼,陈天恩的目光却只越过他放在了晏含山的身上,王中丞自知无趣亦无需多言,便识相地后退:“臣在台院还有要事处理,就不打扰殿下了。”

      晏含山听闻动静,也回过头来。

      “六殿下。”她起身施礼。

      “说了多次,你每每都那般与我生疏,我们还是朋友么?”陈天恩毫不避讳地在她身边坐下,自己添茶:“近来都忙什么?”

      晏含山羞怯地低了低头,回应:“都是一些简要的文书时务,中丞托我浏览后写些谏帖,不算太忙。”

      “壑园住的可还习惯?”他又问。

      含山像是想起来什么,起身垫脚从书阁最上那一方木屉中取出沉甸甸的一个小荷包,递给了陈天恩。陈天恩微微解开一个口子,里头露出锃亮的银色。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壑园住的很好,但总不能白吃白住。”含山将荷包按在他手掌中:“我平日见不到你,只能托王中丞代为转告。虽然这钱可能远远不够,但总是我的心意。”

      陈天恩脸色阴沉下来,顿挫了半刻,遂恢复一个平和的微笑:“既如此,我就替你存起来。”

      他与她相处不过半年,却已深深了解她为人处世的品格。晏含山绝世独立,性子与普通女子好于依赖完全不同。他喜欢她,便乐于一边默默为她付出,也接受和呵护她的自尊。

      至少,不要让她觉得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又闲谈了一会,陈天恩说起自己勤勉刻苦已有很久不曾出宫游玩,便请求含山陪他一同出去看看。含山疑惑,往日每到陈天恩生出纨绔的心思,元贵妃都战战兢兢,怎么时至今日,这宫门反倒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了?

      “我近来可谓勤勤恳恳、悬梁刺股,母妃开始不担心我的皇位,唔~”

      晏含山听见“皇位”二字,大惊失色地抬手将陈天恩半张嘴脸都捂个严实,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腰,瞪了他一眼。

      陈天恩却诡计得逞一般,十指趁机覆上她的如柔荑般软软的小手,轻轻掰开,朝她笑道:“她开始不再担心我的前途,反倒担心我闷在宫中杜门不出,将来会不好说亲。”

      “你这尊贵身份,还怕娶不到新妇么?”她抽回自己的手,藏进宽袖中。

      陈天恩脚步慢下,这才敢偷偷望着她的背影露出惆怅的神色。

      他确实开了个玩笑。身为六皇子,只是抚宁京中的世家女郎便转着圈想挤进他的宫门,奈何他怕的不是娶不到新妇,而是得不到两心相悦的她。

      二人一前一后,先去朵颐食府用了一顿。食府日日客满贯盈,只因来了一位口若悬河的说书人,专事八卦野史评论,路子野,胆子大,博古内外。

      今日正好说到,魏齐大战几百回合,终于在白河封死之后暂熄战火,虽偶有摩擦,也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动静。表面上是双双退兵休养生息,实际上,是因为魏国爆发了内乱,没有储君,没有后路,百姓怨声载道,朝野提心吊胆,早就分不出精力来对付齐国了。

      那人蒲扇摇摇,说起故事来慷慨激越:“话说这魏国前太子死了快一年,魏王首先翻云覆雨地血洗了天策军,却迟迟没定下一任的储君,实则是因为魏室式微,无人可继啊!”

      众人听了一阵唏嘘,二层暖厢有一举子率先嘲弄道:“那魏人岂不是不战而败,早晚灭亡!”

      “慎言,慎言。”说书人扬起蒲扇仰首朝他处点了点,继续道:“就在上月,魏国迎回了嫡公主。魏王将这位公主藏在无人知晓的金屋十几年,若不是大势所迫,定然是不愿将她卷入是非的。可事已至此,只能按照现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破天荒地立一位皇太女!”

      这时有人便问:“史上本无王女为储的先例,魏王怎就确信,一个女郎能将国祚治理得好呢?”

      “非也……”说书人意味深长笑了:“嫡公主被立为新的储君,第一件事便是风风光光地大婚。据说这位驸马虽出身卑微,却长得十分俊朗。最重要的,是他对这位皇女有救命之恩,皇女倾心于他,一发不可收拾……”

      晏含山不动声色听着,手中捻的瓷杯却被反复得搓出油光来。
      陈天恩怕她又想起那些伤心事,便牵过她的手,柔声问:“肚子填饱了么?我们走吧。”

      她低应:“好。”

      随后下楼,含山却还是忍不住驻足回首去看层叠翘首以盼的人群,他们正听得津津有味。可她却不由得生出重重忧心:

      “前朝胡太后敕封元娘子,实属为了掌权而霍乱朝纲,将皇女谎称为皇子,要她作自己的提线木偶。元娘子在襁褓中登基,过不了几天就被废黜了。魏王此举,明着改立公主,实则是为了迫她成婚,诞育真正的王储。”

      她皱起眉头叹气,“也不知道哪个倒霉的驸马,要豁命去做这凶险的‘好事’。”

      说着,含山的目光随众人望去,落在天井中央垂下的那幅画像上。

      笔墨有限,却不难勾勒出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样,传言,那是魏女与驸马的真容。

      晏含山怔怔盯着,眼里生出难以遮掩的惊恐来。
      “这是不是,云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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