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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震怒 ...

  •   南孙海寇之所以这样藕断丝连,纠缠不休,就是因为他们笃定善于在陆地上作战的中原人,毁不掉他们海上的老巢。只要留得一条命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军营中,想必大多数士兵都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相比起陆战的勒令撤退,他们心中难说,恐怕更对竹影的做法有所偏颇。

      他虽手段毒辣狠绝,却十足能震慑人心。

      “没了百姓,家不成家,国不成国,虽战胜,意义为何?”陆战终于扭过头正视起竹影。

      竹影没在意,随口一答:“陛下的命令,就是清剿。”

      “那只能说明你无能为力。”陆战淡然回首,从身侧抽出淬了毒的弓箭,漫不经心地展开:“而本王不同。”

      周子庄与陆战有十足的默契,在他摸到弓袋时便已对他的策略心中有数。表面上装作唯诺恐慌,骑着马不安地踱步在后,实则正等着时机离开,去向弓箭队报信。

      陆战约莫用了五成力拉开那张大弓,弓上搭了三支通身黢黑的利箭,手腕一横,眯起了半只眼。可他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来回地扫过每个人,又回到中心南孙充的身上。

      好似告诉所有人,他们每个人,都有着随机又平等的死亡机会。

      倒是竹影,又开始不耐地问道:“将军,若能用弓箭,末将早就将他们都击杀了。可将军也看见了,他们都拿着人质作肉盾,将军这招与末将的又有什么区别?”

      陆战没应话,只这么又来回比量了几下。虽一人也未杀死,确如他所言敌方表面已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墙,可他这举动,也实实在在令对方恍惚犹疑,恐惧又好奇着谁会是下一个亡魂……

      但陆战要的,岂会只是一个?

      海雾弥散滔天,逐渐隐去了南城门。南城门是为陆门,是涟村与海寨唯一的入口,此处筑有城墙两丈高,一到湿漉漉的阴雨天,很快就会被雾气吞没,看不见城墙上的伏击隘口,城墙上的驻兵自然也望不清底下的人群。

      许是这个原因,加上陆战等人有意无意地持起弓箭描摹,将敌寇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这才令他们松懈了后背的防守。周子庄在暗处一声令下,与天云几乎相连的城墙虽毫无人影,箭雨却密密麻麻朝下方射来。

      陆战的军队所向无敌,是因为他们吃的苦比别人多得多。譬如练习箭术,从来都是蒙着眼睛,互相为靶。要的是精准辨位,要的是信任不疑。
      等南孙氏意识到不对,再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此刻局势逆转,敌寇一时间便乱了神形队伍,里头的百姓见状,也纷纷主动逃命。陆战立刻命令身后的士兵冲上前护送百姓离开,自己则三箭齐发,直直追向南孙充脖颈处露出的要害。

      此战酣畅,将南孙遗寇都尽数围剿于涟村。百姓虽有伤亡,但已是尽可能都保住了性命,安置好之后,大多都纷纷回家取了上等的海货要来感念镇北王。

      陆战的心情显然还未恢复,不曾面见百姓,便急匆匆驱驰回了驻地。

      竹影跟随他与子庄身后进帐,前脚刚踏进去,迎面便是陆战怒不可遏的一巴掌。

      “谁许你自作主张!到底谁许你自作主张?”他几近癫狂地揪住竹影的衣领,哑声质问:“穷寇莫追,穷寇莫追,穷寇莫追!连这点道理你都不懂么?或是说,你方才赔上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只是想在本王面前臭显摆!”

      “将军误会了。”竹影现下倒是低眉顺目:“末将只是与将军处事方式不同,但追求的结果是一样的。”

      陆战被他这话咽住。

      “末将的师傅也是有名有姓的战士,他自小教导末将,只有铁面无私,木人石心,才能杀伐果决,成为强者。”竹影抬起冰凉的手指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珠,不屑道:“别说末将,镇北王能走到今天,不也是如此么?你手中的人命,不是最多了么?”

      “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你疯了么!”周子庄对他的行径感到震撼,不住地给他这个“亲手提拔”上来的爱将使眼色。

      陆战余光瞥见了子庄的异状,便冷脸朝他而来:“你教的好徒弟?”

      “……”子庄僵住,不敢回答。

      陆战又问:“这便是你说,武艺高超,胆识过人?”

      子庄小声嘟囔:“此前作战皆由他领兵,确实效率极高……”

      “你什么来历?”陆战打断:“你刚刚说你的师傅也是有名有姓的战士,他叫什么?”

      竹影似乎听见他期待的问题,抬起眸子,里头泛起幽深而又晶莹的光亮,想来,他应当是对这位师傅有十分的敬重和崇拜。

      就这么对视了一会,陆战望着竹影,极力想要将他看穿,可是那孩子的眼中漆黑,说不清是少年胆大妄为无所顾忌,还是藏着一颗善于伪装的杀手心。

      他一定有身份,甚至,陆战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帐内凄冷寂静,连柴火眦裂的噼啪声都一清二楚。

      “末将无父无母,活不下去了才投入军中。”竹影主动避开眼神,声音同时低沉下来:“曾有幸被林喑老人收养,一身武艺也是由他传授。”

      “林……喑?”陆战蹙眉:“本王从未听说过军中有这号人物。”

      “比之将军,末将的师傅不是什么人物。”竹影却一本正经:“但对末将来说,却是过命的恩人。”

      陆战腹里疑云,却又不知如何再问下去。一腔的怒气也被搅得四散,忽然就没有兴致再深究。他阴沉地看向周子庄,直言既是他提拔的人,自然由他处置,便甩甩袖子背身撩开帐子走了出去。

      蛮荒中杂草丛生,碎裂的屋瓦和泥土掩映着皎洁的月光,天色亦还是朦胧的浅蓝色,但驻地里早早就升起了篝火,预备夜晚的吃食和暖气。陆战站在驻地外侧修建的哨岗上,正好能俯瞰整个玄武营。

      比起昨日的人丁零散,今夜营中四处忙中有序,一派祥和,连灯火都多几许。可他站在高处,却只觉得无边寒冷。

      陆战深知,军营中处处都是像竹影又不似竹影的人。
      他们无所依靠又或是身负重担,活在战场上,都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生怕哪一天便永远留在了陌生的尘土里。若今日不是他及时赶到,面对穷兵黩武的敌寇恐怕不只是一场鏖战,除了命若浮萍的无辜百姓,还将有数十名的战士回不了家。

      他们虽籍籍无名,常被人视若榫钉,可没了他们,筑屋缺骨,很难说没有倾塌的风险。在陆战等为将者的眼里,一兵一卒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该被浪费。

      竹影想争先,他却认错了这件事。他以为提刀刺骨,冷血无情便是一个将王的底色,殊不知在陆战眼里,描摹出的只是一个擅于逞匹夫之勇又桀骜难驯的野兽罢了。

      说不出他像哪个人,也查不出他那位神秘的师傅到底是何许人也,他确实无父无母,只身世背景像极了陆战。

      这也便是缘何陆战自我盘桓了好久,却只是松懈以为,竹影不过是试图循迹他的成长之路,急于在他面前一展风采、出人头地罢了。

      ……

      涟村一战过后,就剩些残余收拾,大概又过了六七日,军队便开始预备返程。一路回行,时间便过得很快,加之天气一直很好,不日抚宁京中就传来献捷之书,早晚都有专人行宣露布事,高举挂有献捷书缣帛的漆杆,以广告远近。

      此次领军人物本应是当日由太尉亲自点名出征的周小将军,却见他一身黑甲玄冠,昂首勒马,只是静随于另一位身后。他脸上的银面具熠熠闪着光辉,将夹道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于他一身。

      那是镇北王,世人或许没见过他的真相,却对这张面具很熟悉,因为书里都是那么写的。

      军队入城前,应有一场盛大的行祭仪式,庆贺凯旋,亦允许全京的百姓到此观礼。有的人家一年都见不到自己出征的孩儿,只能在此时才匆匆相睹,了却相思。

      这一日,王君与众臣亦要亲迎。

      晏含山规矩地跟在御史台一众人最后,起初只是能远远地望见陆战一眼。那骄阳下,高大壮硕的男人持枪立于白马上,退去盔帽,露出额上的红巾飘扬,衬得他肤色白净,眼瞳明亮。

      琼州剿匪虽属小战事,但各种仪式仍要按照旧制进行,一行人拜完太庙与社稷之后便要再随着大队回朝去听公复职,最后才是献俘礼。

      等到了宫城门前的鸾台,已近未时,正是一日里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晏含山白日没吃饱,正午又空了一顿,此刻早就饿的昏沉,再环视一圈,众人也是的。

      她的目光最后又回到万众瞩目的陆战身上,正暗暗琢磨着,到底是个铁打的工具人,奔波劳碌的命,否则常人别说拼杀在前,就是来回赶这十日不到,此刻就已经奄奄一息了,陆战他不会累么?

      不过回首一想,自己的阿爷似乎也是这样一年到头从未停歇过。

      晏含山不是滋味地垂下眼眸。正想趁机打个盹,还没入定几时,就听见前方如浪般起伏传来的喧哗。她好奇地垫脚去瞅,便是那鸾台前已经如织围了几层人群,两侧纷纷退让出一条路,舍人正引三五名御医前去。

      “这镇北王的伤势看来不轻,却仍为朝廷冲锋陷阵,当真是骁勇儿郎……”

      她循声听去,正是越肩几人在耳语。

      另一人又回答:“也是的,听闻本就是有些严重的伤,太尉才请旨更替了领军的人选。他固执前去,南蛮又是穷山恶水之地,拖着拖着,新伤又叠旧伤的,铁人也扛不住的。”

      晏含山这才意识到,前头众人围住的是陆战。可她腹里疑惑,若说之前的暗杀,也并未伤及他筋骨皮肉,眼下当众晕厥过去,难道说琼州一行还是没躲过,又受了什么别的重伤,才会支持不住么?

      她的心也莫名提了起来。

      献俘礼进行得不顺利,齐王似乎面露黯色,大抵是不悦的。只见他草草了事,连敌寇南孙充的颅首都没亲自检阅,便挥挥衣袖摆架回宫。随后又命人护送陆战和御医一道回王府救治。

      那日午后晏含山早已饿过了头,没心绪下咽,便拒绝了王中丞的宴请,独自先回了壑园。

      巧的是,她与陆战同行的是一条路。

      朝会散去时他并未立刻启程,而是在憩殿中缓了会儿,而后坐上御赐的轿辇,由周副将及几余亲信送他回府。

      路上便遇见了步行的含山。她一身绯色的官袍,脑袋上顶着一个不太合适的漆纱笼冠,加之两条长长垂下的贴耳,几乎要将她本就不大的脸都藏起来,手中还环抱着一叠厚重的文书。

      陆战在轿辇中,借着微风吹起帘子的间隙瞥见了她。

      他本不欲与她招呼,却又看她像没吃饭一样走得筋疲力竭,还是忍不住伸手掀开帘子,在轿辇与她擦肩并行时唤道:

      “小女官,回家?”

      她仰头侧目,湿漉的眼在他脸上流转,却只是欲言又止地轻应:“嗯。”

      “本王送你一程。”陆战虚弱地开口,握起拳头砸了砸轿辇的前板:“周副将,稍停,送晏娘子上来。”

      含山本欲拒绝,再抬眼时他却已经放下了竹帘。她心想着,正好也询问他的伤势,便默不作声应下。

      一兵卒小跑至最前朝棕马上的周子庄递话,后头的车队已经陆陆续续停泊下来。处于二人正中的正是竹影,于是周子庄便给他使了个眼色。

      竹影骑着马匹踱到车角,没有下地,只是慵懒地弯弯腰,朝她伸去一只手。

      含山感到压迫和冒犯,便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了竹影一眼——

      那双狐狸般的深瞳,鼻梁处细微的伤疤,忽然将她摄住。
      记忆瞬间将她拉回,她与胡寻外出查案那天,在栾氏仆妇家中杀人灭口的那个……通身蒙黑宛若乌鸦,只余下炯炯泛着血红杀气,提着利刃一步步向她逼近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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