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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第 1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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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自前日从宫里出来,千钟就做足了跟裕王对上的准备。
且不论栽赃西凉世子那一桩,单是裕王变着法子地想将大皇子拦在朝堂外,费尽心思排布了这些年,到头来不但是竹篮打水,空忙一场,还被顺水推舟,将一向哪边都不沾惹的晋国公彻底推到了大皇子身后,这一把笑料,肯定已在皇城里每一张嘴里嚼遍了。
要是到那些不大起眼又拥挤热闹的小酒肆边上蹲一会儿,八成还能从各桌酒蒙子嘴里听见好些别开生面的演绎。
这样的结果,无论大皇子高不高兴,裕王铁定没法高兴。
在宫里一时没吭声,那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审时度势之选,以裕王惯常的脾气,要是真的无声无息就咽了这口大亏,那才有古怪。
可要说出气,裕王倒也不是什么闲人。
虽然柿子都是先挑软的捏,但软到她这份上,捏烂了她也不过是让自己落一手黏糊,空费一把力气,远不值得裕王专程登门一趟。
所以,打从裕王府的阵仗气势汹汹地涌进这院里,千钟便掂量得出,这套唬人的架势必定是奔着庄和初来的。
但裕王开口这一句,还是让她诧异得手上一顿,唇齿也随着顿住了。
杀百里靖,是庄和初的主意?
让她借着还披风的时机去太平观给百里靖报信,也是庄和初的主意。
这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竟值得裕王连那口窝囊气都能先搁到一旁了。
一时没了那清脆的咔嚓细响,四围陡然静下一重,窗前那含着窝囊气的人就在这片寂静中收回放远的目光,略略转面,朝她看来。
那张轮廓冷硬的脸,半面映着光,半面蒙着影,便是在厨房这等热气腾腾的地方,还是看得人心头一寒。
千钟也只看到这么一瞬,庄和初已上步而来,将她往一旁拦了拦。
庄和初迎上目光,那目光便定在了他身上,萧明宣手上马鞭一转,掉转鞭头,在另一掌中一下一下轻拍着,曼声道。
“至于你愚弄本王的事,若本王不与你计较,只怕要纵得你越发不知死活。可要细细与你计较,你必是没命去办事了。本王治下,向来信赏必罚,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你既已和梅县主同心一体,处处夫唱妇随,那这份罪责,由梅县主代夫领受,也算本王再成全你们一段佳话。”
不待庄和初张手把人再往后拦,人已嗖地往后一缩,极识时务地在他身后躲严实了。
杀鸡吓猴,说到底,关键是在那一个“吓”上。
没了吓的功用,也就没有杀的必要了。
“王爷您可千万使不得——”千钟踮着脚,从遮在身前的那片肩头上冒出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过去。
“您贵人多忘事,这话我在宫里就说过一回了,我跟庄大人好,全是感念您为我操办婚事、让我过上好日子的恩。您要是为这怪罪我,打在我身上,不定能不能疼进庄大人心里,但一准儿要疼在您脸上,为着护卫您的脸,我也绝不能受您这顿打!”
执鞭的手一顿,那张被她护卫着的脸好像已挨了无形的一记,愈发冷硬了。
千钟仍巴巴地垫着脚,“再说,您英明盖世,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叫人愚弄的呀?这里头会不会还有冤情?或是有小人挑拨是非?您也容庄大人申辩几声吧,委屈了庄大人事小,要是牵累了您公正廉明的好声望,那可是更大的罪过了。”
她一说“委屈”,庄和初面上就配合无间地浮出一片委屈。
“县主所言甚是。下官愚钝,不知何事处置失当,令王爷如此动怒?”
庄和初一开口,探在他肩头的那半颗脑袋就缩了下去,萧明宣看得脸色沉了又沉,连映着光的半面都显出一重寒色。
寒色只笼罩片刻,就被一道嗤笑挥了去,“愚钝?”
轻轻拍动的鞭头被攥进掌中,又捻到指间磋磨着 ,细微的沙沙声伴着森然含笑的话音,便是有满厨房的烟火气熏着,也甚是令人毛骨悚然。
“前日在宫里断案,庄大人巧捷万端,慧心妙舌,伶俐得眼见都要成精了,这会儿再装傻充愣,可不是什么妙算神谋啊。”
“王爷是指琴师一案?”庄和初面露恍然,恍然之间,委屈愈浓,“此事下官已竭心尽力令王爷如愿,下官委实不解,何处疏失使王爷如此震怒?”
“你如了本王什么愿?”
庄和初垂着一双衣袖高挽的手,站在锅碗瓢盆间,笼着柴火油烟气,看着比往日里那副清贵的书生样子还要老实。
“王爷所愿,四海承平,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这老实人老实道,“那日就在这后园冰雪之间,下官向王爷确认过的。”
那天他确实说过这话,萧明宣也确实没有反驳。
萧明宣往日里也没少听过这样的话,只是,往日里,这样的话就好像一只装着无价之宝的漂亮盒子,用来悦目而已,一过眼也就扔了。
谁会把东西往回捡?
这人愚弄他也不是一两回了,这一回实在是敷衍得让他没法睁一眼闭一眼。
萧明宣驯过无数鹰犬,只有他懒得驯、不屑驯的,还从没有他驯不服的。
法子也简单,只要把力气使在软处就好。
眼前在清楚不过,那人最软的软处就在他身后牢牢藏着。
萧明宣捻在指间的马鞭刚刚一顿,又听那老实人不疾不徐地接着道。
“下官斗胆揣度,以王爷之尊,那琴师身份再隐秘,收他入麾下、向他下令办事,也绝不会是王爷亲力亲为,而能在此事上为王爷分劳的,必是王爷信重之人。他们清楚王爷对这名袍泽的筹谋,难免兔死狐悲,心有戚戚。若能使他们看到,为王爷尽忠可得善果,全无后顾之忧,日后便会死生无悔地追随王爷。”
萧明宣暗暗一怔。
的确,一个颗随时可舍的死棋,用不着他亲手来执,但也不得不顾忌执棋之人,哪怕这桩差事已拆分得尽可能细碎,总会有一只离核心最近的手,能将全貌轻易补全。
能被选来放在这个位置上的,必定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忠心之人。
但忠心与死生无悔,还有一段极大的差距。
且是越到关键时刻,越能显得出天差地别。
这一番话倒不算敷衍。
“再则,”萧明宣忖度间,庄和初又道,“下官揣度,王爷推出西凉世子为凶手,意在突然向其发难,使西凉世子在毫无防备之下暴露本心,使朝廷看到他们此行并无修好之意,该当加强边地驻军,严加防范。但此事与王爷切身利益相关,由王爷亲自挑开,朝中必有重重非议,王爷自然无惧,可于长远而言,百害无一利。”
庄和初言至此处,无声一叹,转眸看向窗外。远远可见,云升被谢宗云牢牢拦着,仍定定朝向他所在之处。
“下官舍身为王爷周全,人人各得欢喜,唯独下官落罪去职,不但失了圣心,还被大皇子怨怼,派了人来紧盯下官一举一动,极尽羞辱,倘使王爷也要对下官大发责难……”
庄和初一双眼睛转回来时,眼尾已微微泛着红意,双目一垂,语声微哽,“下官还不如死了算了。”
“……”
萧明宣噎得一时无处下嘴,千钟隔着那片始终挺直的脊背听着,倒是豁然开朗了。
在宫里杀琴师的事,根儿在裕王这,裕王以为让庄和初背上了这桩人命官司,就捏住了他,却没想,庄和初假意低头,临场反水着实坑了他一把。
无论如何,琴师的案子结果已定,这桩人命官司也就很难落回庄和初身上了。
原以为是庄和初与皇上筹谋好了一切,稳拿把攥的事,没想到,这里头竟还埋着这样一道杀机。
裕王这么深的心思,今日大张旗鼓来这一趟,怕还不只是为了她原想的那些了。
千钟刚提起十二分警惕,便听见一声不善的哼笑。
“庄和初,你对本王的用心,本王领受了。但有一样,是你自作聪明。”
“请王爷赐教。”
“本王不是凭空栽赃西凉世子,宫宴那晚,淳于昇确实在那个空当离席了,也确实曾往案发方向而去。至于他那晚想做什么,是做成了还是没做成,本可以在当时使些手段问个清楚,但如今先机已失。”
萧明宣说着,轻飘飘一叹,“再问,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庄和初微微一惊,“王爷是为此买了淳于昇的命?”
萧明宣眯眼看他片刻,反问:“怎么,不行吗?”
“王爷是当真想要西凉世子死?”
“当然。”萧明宣“呵”地笑出声,“一个百里靖,一个淳于昇,两条命,你知道多贵吗?本王钱都花了。怎么,落在你手里的很少吗?”
“下官此前与王爷说得很清楚,”庄和初眉目微沉,姿态间还是不失恭谨,“请王爷去买百里靖的命,只是想以此让两国外使露出他们的真面目,让朝廷看清王爷的远见与忠心。再则,是将那在暗处与王爷做生意的人引来明处,与王爷坦诚相见,由王爷对之加以管束,以免其在暗处拨弄是非,影响朝廷安定。其余一切,都只是手段,下官全部行动与选择亦皆以此为前提。”
话听到这份上,庄和初那个一面要杀百里靖,一面又去给百里靖报信的主意,千钟也听明白了。
庄和初这是要借裕王的手,掀了谢恂那摊见不得人的买卖。
挑两狗相咬,真是再省劲儿不过的主意了!
但眼前这一条,明摆着不是那么容易挑的。
“在本王这里办事,论迹不论心,无论什么发心,只要把事办妥,本王不管其他。”萧明宣云淡风轻道,“在深宫禁内都能杀人取命,一个百里靖,一个淳于昇,不算难为你吧?”
庄和初一时没应声。
灶膛里还有余火,烟气缭绕不绝,千钟却没来由地觉得四周气息尽皆凝滞。
怀远驿是什么阵仗,她见识过,比起皇宫的戒备,的确要疏松一些,要是真的去杀这两个人,凭庄和初的本事该也不是不可能。
但从庄和初让她给百里靖带的话里就知道,庄和初不是真的打算取她的命。
庄和初原本是什么打算,她一时猜不出,但这份打算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必定是加倍的麻烦,加倍的凶险。
“嘶……”庄和初还没应声,萧明宣忽一眯眼,朝他腰身打量。
“顺带手的事,庄大人却这么为难,该不是身体真有什么不方便了?本王刚从谢老太医那来,听说,梅县主今日也去他那里为你求医问药了,说你伤势沉重,久久不愈啊。”
她可没这么说!
千钟忙从庄和初身侧冒出头来,身子还谨慎地缩在庄和初背后,只露出一副满是诧异的眉眼。
“谢老太医是这么跟您说的吗?他怎么还真这样跟人讲了呀!他听说了庄大人被皇上责罚,不能再教大皇子念书的事,就跟我说,要故意把庄大人的病情往顶顶严重里讲,皇上知道了,能多怜惜怜惜大人,少怪罪他些。可我当时就跟他说了,骗皇上那可是天大最大的罪过,可不能这么干!再说,大人明明好端端的,非说他病重,那不成咒他了吗?”
千钟痛心疾首说罢,又话音一软道,“不过,谢老太医也是为庄大人着想,一片好心,只是年纪大了犯糊涂,王爷您就别怪罪他了。”
好赖话都叫她一个人说尽了,连庄和初也没落着一句。
庄和初暗自好笑着,还是接了一声,“王爷若有疑虑,可以请谢统领来诊脉,看下官身体比起那日在宫中是否有所好转。”
这话不是真想让谢宗云来摸脉。
只是提醒裕王,当日谢宗云诊断他没有行凶之力,却当真是他悄无声息杀了那琴师,那便是说,无论医家认为他身体如何,都不足为凭。
可萧明宣想也没想,扬声就唤了谢宗云进来。
开口却不是诊脉。
“谢宗云,你来跟庄和初比试一场。”
比试?谢宗云一愣,目光在灶台间一转,又打量一下用襻膊拢起袖子的庄和初,以及那些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炸糖糕。
谢宗云惭愧颔首,“王爷恕罪,卑职不会做饭。”
“……让你比试武功。”
和谢宗云比武?
庄和初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解,谢宗云却陡然明白了。
这不是冲庄和初来的。
是冲他。
早些在谢府时,裕王命他掀开他爹的裤腿之后,谢宗云一眼就看得清楚,那膝处的伤明明白白不是什么摔伤,就是被人打的。
裕王当场没追问,只说自己那有上好的药酒,晚些差人给他送来。
但谢宗云清楚,裕王心头有个没问出口的疑影。
这伤是梅宅里的什么人打的,不重要,关键在于,那老头儿的性情虽不讨人喜欢,但到底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做的还是救死扶伤的行当,在除夕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在梅宅里挨了这样一顿打?
裕王心生疑窦,却没有当场问出口,这就意味着,他不想让这父子俩知道,他究竟在怀疑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判断。
这才是最可怕的。
什么都不知道,谢宗云也就不知道这场比试是赢了好,还是输了好。
以及,裕王对庄和初的身手,究竟了解多少。
“你身上的伤,虽是意外,但归根到底是本王手下的疏失,本王关心甚切,理应好好看看你究竟恢复得如何,他日皇兄若问起,也好对答。”
萧明宣扬扬马鞭,示意僵立一旁的谢宗云,“庄大人别客气,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