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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 1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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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钟才一随谢府仆婢出去时,谢宗云就想跟着出去了。
“这就要走?”谢恂唤住那过年也没进府吃顿饭的人,“庄府马车有碍王府车驾通行,只要让马车挪开回避就是了,你特意进来一趟,怕是还有别的事吧?”
谢宗云脚步一顿。
也只蜻蜓点水般停了一停,便听若惘闻地径直前去。
“你给我站住!”谢恂蓦一声喝,再次喝停了那双甚少踏进这座宅院的脚,“你端哪一碗饭,我都不管你,但有一样,你给我离庄府的人远一点。”
谢宗云呵地笑出声来,转身回头,“我怎么觉得,还是谢老太医您离庄府的人更近?我只是请梅县主挪挪马车,您可是又端茶倒水又施医赠药的,庄府要是什么晦气地方,头一个倒霉的也得是您啊。”
说着,谢宗云朝谢恂手上的拐杖一垂眼,又一声毫无好意的笑,“哟呵,忘了,您还真倒了大霉来着。可要这么说,那该算是庄府晦气,还是您自个儿上赶子找的晦气啊?”
“谢宗云——”拐杖一头咚地顿在地上。
余音未落,忽听外面院中传来个似笑非笑的话音,“谢老太医何事如此动怒?”
谢恂悚然一惊。
且不说他这皇城探事司总指挥使的住处,只说太医谢恂的府邸,能如此不经通传,不声不响就长驱直入的,皇城中屈指可数。
来的还是这其中最不好惹的那位。
谢宗云也惊得满面戏谑之色陡然一凝。
不待谢宗云迎到门口,那道本该正从谢府门前清空的街道上打马而过,朝入宫方向去的身影,已挟着一道寒气大步踏进门来。
“要是谢宗云有失礼冒犯之处,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还望谢老太医别往心里去。”
“不敢不敢……”谢恂定定神道了礼,便要扬声唤人来奉茶,“来人——”
“不必麻烦了。”萧明宣手里捋着尚带风尘的马鞭,凤眸微微一眯,挑起一道无甚笑意的笑容,“今日晨起略感不适,晚些要进宫去,怕过了病气给皇兄,正好经过这里,请谢老太医为本王瞧瞧,不打扰吧?”
不速之客既然来了,便绝不会认为自己是不该来的,何况是一向在皇城里横行无阻惯了的人。
萧明宣说话间已踱到茶案前,听着谢恂在身后毕恭毕敬应了声,自顾自坐下来,端详着面前那一杯比他更先入座、已然没了热气的琥珀色汤水,又不咸不淡地一笑。
“有股脂粉气,谢老太医这儿刚刚来过女客吗?”
谢宗云头皮一阵发麻。
什么脂粉气,就算刚才与千钟面对面之近,他堪比猎犬的鼻子也没捕捉到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的。
赶在谢恂编出点什么要命的鬼话之前,谢宗云忙老实道:“是梅县主。”
谢宗云话音甫落,谢恂已不着痕迹地接道:“昨夜庄大人伤情有些反复,梅县主担心得紧,便来问问,有什么可以辅助调理的法子。”
萧明宣端起那只尚有余温的白瓷茶杯,缓缓转在指尖上,“十年前,梅县主抗旨惊天一逃,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让庄和初抱着一道圣旨生生守了十年活寡。照理,这二人突然重逢再结连理,该是你不情我不愿才对,可有目共睹,梅县主与庄和初简直是蜜里调油。谢老太医照看庄和初的身子,常与庄府往来,就不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吗?”
裕王突然闯到这儿来问起这话,可远比庄府的古怪更古怪百倍。
谢恂慎作思量,略一沉吟,才似是而非道:“在太医院当差,不该听的听若惘闻,不该看的过目即忘,不该想的远抛九霄,方能不负皇恩,福泽绵长。何况,庄府这段耽误了十年的良缘是托王爷的福才得圆满,梅县主与庄大人琴瑟和鸣,也未必有什么真情,更多的该是感念王爷的恩德。”
太医院的每一副唇舌都像是糯米圆子做的,又圆又甜又黏糊,从不会说句爽脆笃定的话,但又很难让人生厌,惹人恼火。
萧明宣哂笑一声,未置可否,“能让梅县主担心到独自登门,庄和初的伤情已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谢恂支着拐杖慢吞吞地转去取了脉枕,又慢吞吞折回茶案前,才道:“有皇上庇佑,王爷挂怀,庄大人福泽深厚,不日定能痊愈。只是,下官一直奉旨照看庄大人的身子,这些日子因着自己休养,对庄大人那边的确有所疏忽,深感惭愧,便挑了些适用的温补药材送给梅县主,既为安梅县主的心,也算周全了差事。”
谢恂又一通糯米圆子似地说着,将脉枕安顿好,请了萧明宣伸手。
萧明宣搭腕上去,看着那苍老的手指熟门熟路地指上来,忽道:“先前令郎为庄和初摸脉,可不是这么说的。”
谢宗云心头一揪。
他跟谢恂的诊断是否一致,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谢恂的反应。
连他站在两步开外都清楚地看出,那只原本正稳稳摸在腕子上的手蓦地僵了一下,哪怕转瞬又静定如常,谢宗云笃信,那截手腕捕捉到的变化一定比他的眼睛更多百倍。
裕王绝不会因为什么晨起略感不适特意拐进来耽误这个工夫。
但醉翁之意到底在哪,谢宗云还是摸不出个头绪。
谢恂凝眉垂目,默然诊罢,收了手,才道:“王爷莫怪,犬子未承家学,在歧黄之术上只有些三脚猫的工夫,他诊出些什么,都做不得数。”
萧明宣目光悠然一转,“那就是谢统领诓骗本王了?”
“卑职不敢——”
“不不……”谢恂忙道,“下官绝无此意!王爷睿鉴,庄大人毕竟出身蜀州道门,懂些修身养心、运气调息之道,如若不然,以久病之躯如何扛得下那般重伤?是以,诊断他的脉息不能全然照本宣科,以犬子所学的皮毛,远不足以做出这些变通。”
“难怪,”萧明宣一笑,目光回转,“庄和初区区一个三品闲官,却总要劳动谢老太医亲自照拂。昨日庄大人在宫里受了些委屈,皇兄还特意传了谢老太医去看他,听说,就在太平观门口看的,看了好一阵子,想来你同庄大人说的,不会也是这一派子吉祥话吧?”
刚刚已支应过去的话,兜了一圈又绕回来。
今日不说个明白,定是过不了这一关。
突然登门一趟,为的就是这个?
谢恂去庄府诊脉,几乎每次为的都不是诊脉的差事,庄和初那片手腕子他的确已许久不曾搭上过,但既然说他那番话与谢宗云的诊断有出入,庄和初究竟脉象如何,也不难猜度。
谢恂暗暗斟酌片刻,“不瞒王爷,庄大人常年抱病,原就根基薄弱,即便懂得些养身之道,但毕竟气虚血亏,冬日难免受寒气侵扰,昨日又加忧思郁结,确实不容乐观。便是有皇上与王爷恩泽庇佑,也要慎加调养,才不至折损寿元。”
萧明宣眉头一剔,满意抚掌,那字字藏着锋刃的话音也缓下许多。
“谢老太医乃杏林圣手,德高望重,庄和初能得谢老太医看顾,是他福分。”轻描淡写罢,萧明宣摩挲着腕上那刚被按过的地处,“本王脉象如何?”
“王爷龙筋虎骨,雄姿英发,百邪不侵,康健无忧。”
又是一派很是中听的废话。
萧明宣这回却不追问,“承谢老太医吉言。本王也不白叨扰你一场,就赠你一诊,算是报偿吧。”
比裕王开口给人报偿更可怕的,是这报偿的内容。
谢恂愕然一怔,直觉拿到落向他膝间的目光如一道利刃,穿皮断骨,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只能不自禁地发颤,却动弹不得。
“本王自幼习武,领兵多年,医治跌打损伤,比你们这些常年在皇城伺候的太医要经验丰富得多。诊清楚伤情,才好对症施治。”萧明宣说话间长身而起,一把扣住谢恂肩头,将惶恐间连声说着岂敢的人按坐下来,“早日康复,才能更好当差,本王是为社稷着想,谢老太医若忠心朝廷,只要好好配合就是了。”
谢恂一噎,不再挣动。
单就这说辞来讲,能说的推辞话还多得是,但话是从裕王口中说出来的,那就算是说破天去也是徒劳了。
兜来绕去,竟不为梅县主,也不为庄和初。
是冲他来的。
“谢宗云,”萧明宣大掌牢牢按在谢恂肩头,唤过那愕然呆立一旁的人,“过来,给谢老太医搭把手。”
命令里没有什么关乎血脉亲情的称谓,那便是公事公办、一码算一码的意思了。
谢宗云沉一口气,“……是。”
*
灶灰这东西远比云升想象中难清理得多。
云升动作已经很快了,可耐着性子把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干净,还是用了不少工夫。一收拾妥当,云升便急急往厨房返去,还没走近,远远就见裕王府的一队人先他一步,如乌云遮天般浩浩荡荡地进了院。
离着再远,云升也能一眼认出拥簇之中那锦袍金冠的人。
云升骇然一惊。
萧廷俊派他来庄府时,着意叮嘱过,庄府有任何人来访,他都务必要紧跟在旁,尤其是裕王府的人。
就算没有萧廷俊的吩咐,只看这来势汹汹的气势,云升也定不住脚。
云升急赶上前,才一踏进院,就被闻声望来的谢宗云一把拦下了。
“我奉大皇子之命随护庄大人!”
“随护?早干嘛去了。”谢宗云一招手,两个人高马大的王府侍卫不由分说便一左一右将云升按在原地,“你就在这儿护吧。”
云升心头又是一紧。
在皇城这些年,大皇子府始终和裕王府不对付,从前谢宗云任京兆府司法参军,在街面上管得极宽,他们随护大皇子,也没少跟这人打交道,脾气秉性算是了如指掌了。
便是如此,云升也从未见过谢宗云这般如临大敌的神情。
纠缠之间,一众裕王府侍卫已井然有序地排布开,不远不近地将厨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锦袍金冠之人全然未理会这一点波动,径自进门去了。
一路闯过来时,早已问过庄和初在哪处院里,但真正一脚踏进厨房,满满当当的油炸烟气扑面而来,随之入目的一切,还是让萧明宣委实一怔。
“呵,庄大人,梅县主,好兴致啊。”
这一队人里,任何一人的脚步声都足够让庄和初在十丈开外觉察个清楚,何况如此浩浩荡荡的阵仗。
早在这队一听脚步就来者不善的人靠近前,庄和初已抓紧时间将最后几只捏好的糖糕下进油锅,这会儿刚好炸透,捞出来沥了油,拣出其中色泽最好的那个,旁若无人地递给锅台边的千钟,才对着不请自来的人和气恭敬地一颔首。
“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迎迓,王爷恕罪。”
不待萧明宣看明白这里是个什么章程,千钟已迅速对着手上热气腾腾的炸糖糕吹了吹,“咔嚓”咬下一个小豁,才热络道:“王爷,您这个时辰来,肯定已经吃过饭了吧?”
“……”
无论见这人多少回,萧明宣总防不住被她一句话就掀起火来。
滚着油锅的厨房也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身心舒坦的所在。
眼见这二人都没有半分意外之色,萧明宣一句兜圈子的话都懒得说,目光透过窗子往外扫了眼那些规规矩矩守在远处的人,便开门见山。
“庄和初,本王已如你所说,花钱去买南绥外使的命,接下来,该你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