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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第 1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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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今日宫中之事传开后,皇城内外最为关注的该就是忽然明确表态与大皇子站到一处的晋国公府,以及在如此形势剧变所激起的朝堂波澜中,自身是浮是沉。
至于这个向来在朝中无足轻重、也不干系任何人前程的翰林院闲官,等皇城里的人稳下神来想起他时,只消略一打听萧廷俊今日离开庄府时的态度,自会推敲出一个答案。
而今日就会思量到他身上的,除了谢恂和裕王,便也只有眼前的人了。
庄和初眼尾轻轻弯着,稍稍偏转了目光,道了句答非所问的话,“这些,是大皇子随我读书这些年来,交上的所有功课。”
千钟讶然一惊,追着庄和初的目光看向石桌上那些摞得整整齐齐的文稿。
大皇子随他读书有九年了,这一页页功课便是九年来一日日的时光,全都被整整齐齐地留存下来,尽数摆在这一方小小的石桌上。
如此想着,千钟不由得心头微震,略略转眸,余光悄悄瞥去那只混了血迹的铜盆。
血迹被激起又沉下的灰烬薄薄遮覆了一层,在朦胧的灯影下已不似方才那么刺目了。倒是得知这些灰烬的来处后,直觉得这些灰烬瞧着让人更揪心。
庄和初为什么会把它们一一存好,千钟能明白。
除了庄和初在教书这事上用心,还因为这些金尊玉贵的人写的字也极为金贵,街面上有不捞偏门的,专倒卖不知哪里弄来的这些贵人的字画,据说收藏在家宅里能有消灾避祸、趋吉避凶的好处。
但这终究不是正经生意,万一大皇子这些字流出去,庄府怕就说不清了。
至于为什么这会儿又要把它们烧了,千钟大概也能猜出些。
今日刚出宫时,庄和初在马车里就与她说过,给大皇子换个先生是他早谋划好的事,既然连这差事都割舍了,清理掉这些,也不为怪。
刚进这院子来时,她心头还有一桩疑惑。
这几摞纸页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很多,只需打发人往灶膛里一塞,不多会儿也就能烧完了,庄和初却要在冬日寒夜里亲自坐在这儿一页页地烧。
弄清了这些究竟是什么,这一桩疑惑也消散了。
想来不全是因为这课业的主人身份金贵,要谨慎处置,更多的,该还是舍不得。
所以想在这九年的日子化为灰烬前,一页页最后再看一眼。
方才一阵咳血,必定不是他说的那么轻巧,哪怕被近旁灯烛和暖的光晕笼罩着,还浅浅弯着笑意,庄和初的脸色还是像这会儿的月光一样又白又凉。
问出的问题一时没得到个准话儿,千钟也不追问,只道:“大皇子的这些功课,我能看看吗?”
见庄和初点了头,千钟伸手过去翻了翻,才发现这些功课是按着年份来摞的。
顺着年份看,纸上的字迹从起初的横冲直撞,一日日规整,又一日日放开手脚,渐渐形成一种稳定的、俊逸又刚劲的样子。
在这些字迹旁,隔着不远就伴有庄和初的字迹,圈画批注,再往旁边,又随着那稚嫩字迹的更正。
千钟不由得想起庄和初在她身后低下身来与她一同握着笔,温和耐心又严格地纠正她运笔的每一分细节。
偶尔指点,她已如获至宝。
何况是比这更多十倍百倍的心力,九年如一日地倾注在这一人身上。
陡然觉出不妥时,心头已被一股汹涌的羡慕淹没了。
千钟一个激灵猛醒过来,捏着纸页的手不由得一颤。
真是鬼迷了心窍……
舒坦日子才过了多久,竟敢生出与当朝皇子比较的妄念了!
千钟暗暗逐走那股不要命的贪心不足,直觉得后背已沁出薄薄一重冷汗,只怕那火眼金睛的人已从她未及遮掩的神情里看出了些什么,心头一转,拿出三分如假包换的羡慕道。
“大皇子长进得可真快。”
庄和初看得出她心绪激荡,还未分辨出究竟为的什么,乍听她这话,不由得一怔。
她实在是难得聪颖又努力的学生,短日里的长进甚至已远远超过他原本的料想,只是错过了开蒙最合宜的年纪,再聪颖努力,总还是要付出更多辛苦,克服更多障碍。
念及萧廷俊开蒙的那年头,她正在街面上面对的一切,庄和初心头微微发沉,话音柔了柔,“不急。花开也分四时季候,不必与旁人比,开得迟些慢些无妨,有所得就好。”
有所得就好。
“嗯!”千钟仰脸明灿地一笑,“有大人和兄长一块儿栽培我,我就是根野草,也一定开出片花来。”
千钟说着,转脸把手上萧廷俊的功课小心搁回原位,再一垂眼,忽发现这几摞整齐的文稿之外还堆着有一撮碎纸。
碎得很是粗暴,一看就是被人带着一腔气愤狠狠攥在手里撕扯破的。
不知为什么,又被人一片片、一点点捡起来了。
既也是放在这石桌上的纸页,千钟便只当这也是大皇子功课里的一份,好奇地扒拉了一下,一眼对上那里面的字迹,不由得手上一顿。
便是扯碎了,她也看得出,这字迹分明不是萧廷俊的。
可动已动了。
庄和初的目光就在她身上,没有立时出言阻拦,便是容她看的意思了。
千钟也按捺不住好奇,壮着胆子动手大致拼凑了几片,多对上些字,就恍然明白,这张粉身碎骨纸上原写的是些书的名字。
千钟问向这字迹的主人,“这些,是您写给大皇子的?”
庄和初轻笑了笑,笑意温和如旧,却不知怎么,直让人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这是给他的最后一份功课,他完成得很好。”
把这书单扯得粉碎,就算完成好了?
千钟一时想不通这里头的门道,但听着庄和初已卸下这份差事还用心布置了最后一道功课,那股不合时宜到甚至有些不知死活的羡慕又抑制不住地冒出头来。
“您……您除了教大皇子读书,也教了他好些别的本事吧?”
“我只教了他读书。”庄和初轻摇摇头,目光在那一摞摞蕴藏着九年时光的纸页间缓缓绕了一圈,回想着道,“当年初见他时,他还是宁王府世子,才只有这么高。”
庄和初说话间略抬抬手,轻笑着比量了个只比石桌高出小半头的高度。
“那时与他说话,还要蹲下身来,才能与他目光平视。一晃就已九年了。生在天家,无论心性如何,都注定要在杀伐争斗里度过一生。只盼这些年读书的清静日子,和那些逼着他背熟的圣贤教诲,能为他在日后的风浪里,于心底守住一寸宁静吧。”
庄和初自语似地徐徐说罢,话音落定片刻,千钟还在盯着那一把碎纸发呆。
与一个自出生起就为一口饭而苦苦挣扎的人述说天下间最受尊养的人如何不易,实在有些荒唐,庄和初恍然惊觉,不禁暗自懊恼。
“只是我胡说几句,莫往心里去了。”庄和初歉然说罢,又道,“方才问,我与大皇子往后还是不是一伙。这事没有个定论。若论一伙,天下志同道合者,都算得上是一伙。只要目标一致,不必一定并肩而行,也能算同路人。”
千钟从那把碎纸间抬起眼,好生消化了一阵,还是不得不问:“那……以后遇着什么事,他还会向着您吗?”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有一个裕王和一个谢司公,已经让庄府这么不太平了,要是再加上个大皇子,庄和初就是有千手千眼,一个人也防不住这么多的麻烦,她总要多帮着留个心眼儿才行。
庄和初轻笑,“大皇子一向恩怨分明,你先前在大事上帮过他,此事也与你无关,所以无论他怨我些什么,都不会迁怒到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还是只管找他。”
这话似是让千钟又想起些什么,眉目间神色动了动,欲言又止,到底抿着唇没吭声。
庄和初尽收眼中,不由得笑笑,“这么晚藏着心事,睡觉怕要做噩梦的。还想问些什么,直说就是。”
千钟垂眸盯着那把碎纸斟酌良久,才又朝他看来,小心翼翼问,“您跟大皇子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他舍不得您,您也舍不得他,您却要花这么大力气同他撇清关系,就连这些过去的东西都一件不留……是因为,您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庄和初微一怔,轻轻点头,便是全部的回答。
千钟又问:“您有没有从前答应过大皇子的事,但还没来得及兑现的吗?”
后语不搭前言,庄和初还是又点了点头。
“如果……以后,您能兑现了,还会去兑现吗?”
“看他是否还需要吧。”这回出声答了,却也似是而非,说罢,一连被问了三个莫名其妙问题的人终于忍不住反问她道,“为何问这些?”
“您说了呀,想问就问出来,不问睡不好觉嘛。”千钟一扬眉,近乎无赖地道。
庄和初正好气又好笑,忽见那眉目间闪烁的狡黠一散,随着腰背一挺,换作一片正色。
“大人,您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先生,大皇子一定能想明白您的难处,不会怨您的。都说教书是最积福的事,不但自个儿福寿年高,岁岁吉祥,还会福荫后世子孙,代代昌旺。”
话说得笃定,不像祝福,倒像什么许诺似的,这些说罢还嫌不够,又郑重补道。
“大人一定有好报。”
说罢,千钟两手拢起那把盯了好多眼的碎纸,轻轻合拢在掌心里,像河蚌拢着得来不易的珍珠。
“这些书,能赏我也读读吗?您挑的书,一定都是最好的。”
眼前人分明是有不愿与他尽数坦白的心事。
他又何尝不是?
庄和初也不再追问,只温声道:“之前说过的,我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这十七楼里的书,也都是你的,想读什么都可以。”
千钟雀跃地道了谢,仔细将那四分五裂的书单好好揣进怀里,再一抬头,忽又想起件要紧事来。
“大人,”千钟朝他近前又凑凑,担心道,“您教书这份差事没了,工钱会少吗?”
庄和初被问得忍俊不禁,还是认真答她,“会少一点,不妨碍什么,放心。”
“府里这么多人吃饭呢,总得有个准备。”千钟一本正经说着,压了压声,又道,“要是有用得着大钱的地方,您就跟我说。”
庄和初怔然一愣,一直轻轻摩挲着手炉的手都不由得顿了顿。
苦日子过久了的人,懂得居安思危,这是常情,先前她也不止一次提起过,要好好思量着谋一份什么营生,这也不为怪。
怪就怪在,她这话听来……好像已经有了信心十足的生财之道。
还是大钱。
日日在他眼前的人,心里想些什么,他未必能全摸得透,可要说突然生出这般本事,他不可能全无察觉。
庄和初不改面色,仍温声问:“与你说了,你有什么法子?”
千钟抿着道神秘兮兮的笑,笑得他心里愈发没底了,“大人您放心,我发现个积德行善还来钱快的门路。”
世上有积德行善的赚钱路子,也有来钱快的赚钱路子,但这俩路子往往不会相合。
“什么门路?”
千钟一字一声,毫无保留地道:“讹裕王。”
不待庄和初转过这道弯来,千钟已迫不及待分析道,“裕王他好面子,又舍得花钱,他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手里攥着那么多钱,不是自个儿挥霍,就是拿去养那些鹰犬替他为非作歹了。从他那讹出些钱来,也算积善行善的好事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庄和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轻咳几声,才点点头。
得到认可,千钟底气一壮,又像模像样道:“都说钱是好东西,我瞧着,钱不是什么坏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使在坏处,就是坏东西,使在好处,才是好东西。有钱了才知道,怎么使钱,也是个大学问。”
庄和初噙着笑看她。
抛开这法子不讲,只看她在情势动荡的关口为全府人的生计认真做计量的模样,已颇像个府宅里执掌中馈的主母了。
十七楼里满满当当都是书卷,最怕火,他将这些挪来院里烧,原只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处置完这一切,庭院里便也只有这一处掌了灯。
稍远处的一切与黑夜相接,都没入一片无尽的虚暗,只有近旁的一团光亮将他们二人罩在其中。
恍惚间好像身处一片没有任何纷扰的世外清净地,在安宁太平的府宅里,一个眼睛里满都是他的人,与他念叨着最寻常琐碎的家务事,认真操心着他们的以后。
只是……
他没有那么多以后了。
“千钟……”喉间还有丝丝未能漱净的甜腥,以这副喉舌念着这个名字都觉得是玷污。
庄和初牙关又紧了紧,拢在手炉上的十指已绷得发白,竭尽全力,还是压不下心头的阵阵翻涌,最后一寸清醒被吞没之际,几乎瞬间脱口而出。
“千钟,”那副清润的嗓音微微发哑,“能不能,容我唤你一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