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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 129 章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庄和初取出这页昨晚便已写好的书单前,就在等这一问掷来了。
真抛来眼前,却说不清是释然多些,欣慰多些,还是酸楚多些,喉头一时微微发紧,稳了稳,才道:“是我。”
“为什么?”摇摇灯影下,少年人双目赤红,好似有团熊熊火焰在内里剧烈地燃着,剧烈到几乎要从双目中跃出来,将世间一切不管不顾地灼为灰烬。
“两年前我离宫开府,第一次被我裕王叔拦在朝堂外的时候,先生明明说过,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尽头在何处,先生都会一直伴在我身旁,绝不会让我孤身而行。这算什么?现在这算什么!”
被那炽烈的目光灼着,庄和初受不住似地略略垂下眼睫,在眸上遮出一片阴翳。
“我还会伴着殿下,只是……与从前略有些不同。用不多久,殿下便能习惯了。殿下如日方升,青云万里由今始,前路必有无限风光。日后,殿下的路会越走越宽阔,与殿下同路的人会越来越多,殿下绝不会孤身前行的。无论殿下走到何处,臣都会为殿下祈福。”
听庄和初讲学足足九载,再艰涩的文章,也不如他这短短的几句话难懂。
困惑如雾袭来,潮湿漫过心头,将那熊熊烈焰扑黯了些。
“先生……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赤红的虎目上蒙起一重氤氲的水汽,被他捏在手上的纸页颤着,发出阵阵凄惶的簌簌声。
萧廷俊在这簌簌声中颤然道:“从没有哪条规矩说,天家子弟只能拜一位先生。我裕王叔、我父皇他们读书的时候,都是有一堆先生的……为什么到了我这,拜晋国公,就必得要先生离开,还要先生顶个教导不善的罪名离开?”
话虽问向庄和初,可话音越来越低,末了已低得如自语一般,话音将落,霍然想到些什么,水汽朦胧的眸子蓦地一扬。
“是不是晋国公容不下先生?还是父皇为着笼络晋国公,逼迫先生的?”少年人急急抓上庄和初手臂,好似在惊涛骇浪中好不容易攀住一根浮木,得以畅快地喘过一口气,“先生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母后一向最敬先生,我去求母后,一定能给先生一个公道!”
久久无声。
久到那只攀着浮木的手已在无望中渐渐卸了力,才听庄和初低低一叹开口。
“殿下无需多思,无人强迫。”似是生怕这话没有讲透,一向循循善诱的人又添道,“这是臣慎重权衡的选择。”
这便再分明不过了。
萧廷俊怔然片刻,还是满目不可置信,“是先生想与我撇清干系?”
这是句只用是与非便能回答的发问,答案却并不在是与非之间。
庄和初又沉默片刻,才似是而非地道:“有些事,已今非昔比,再承殿下一声先生,对殿下,对臣,对很多人,都不好。”
“今非昔比?”萧廷俊忽地惨然一笑,松了手,脚下一时间如踏在云端,混不着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退后几步。
“确实……今非昔比。”
从宫里一路赶来时,还有漫天红灿灿的霞光,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天就彻底黑透了。
楼中灯火为二人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随着一人步步后退,越离越远。
“从前只知道,先生待我最严厉,但也最疼我。先生总能有法子让我把那些讨厌的书记得牢牢的,也会在我落下错处时,一声不响地为我担着责罚。从前我只盼着能快点长大,能快点抓住些实实在在的权势,能让先生安享富贵,能换我护着先生……”
“这段日子,突然见识了先生诸多深藏不露之处,我应该气先生瞒着我,可我又忍不住高兴……先生这样大的本事,又得父皇信重,不去朝堂上为自己搏前程,却将那么多宝贵的年月与心力用在我的身上,必是对我寄以厚望。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先生失望。”
拉开足够远了,眼前又被一浪浪汹涌而来的水光蒙着,恍恍惚惚间,萧廷俊只看得清一道绛红的轮廓默然站在原地,清瘦而挺拔,熟悉又陌生。
“今日先生走后,父皇让我陪西凉世子喝酒,不是什么难事,可我坐都坐不住。我心里一直悬着,先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冷不防地受了这么大委屈,会多难过?我怕先生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受不住,要伤身,我还怕先生误会我一心入朝忘恩负义,宫宴不散我就寻了由头赶来找先生——”
彼时的急切与忐忑,如今道来,都像笑话,“哪知道,这是先生慎重权衡的选择。”
萧廷俊一字一声地品咂了一遍这句话,呵地干笑出声。
“是我太瞧得起自己,我竟从没想过,先生志存高远,我这金尊玉贵的嫡长皇子,也不过是先生的诸多选项之中的一个罢了。先生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一切都如先生所愿,先生已高兴得什么伤病都好全了吧!”
常日里出口成章的人一言不发地听到这会儿,又沉默良久,直待到四壁间静得只剩茶炉上茶汤滚沸的细响了,才微微颔首,徐徐开口。
“殿下恕罪。”
只此一声,再无其他。
“好。”萧廷俊牙关一绷,坚实的胸膛深深起伏,“既然这是先生……不,既然这是庄大人的选择,那我成全了庄大人就是。”
硬邦邦一句话落地,萧廷俊大步上前,手中攥了半晌的那页书单伴着沙沙几声大响撕了个粉碎,扬手一挥。
碎骸如满枝死去的花瓣,在二人间纷纷散落。
“今后,我的事,不劳庄大人费心了。”
少年人冷然撂下这话,脚下却不动,只隔着片片飞白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自小看着长大的人,便是有再多隔阻,庄和初也一望便知,那片被怒气拱动得起起伏伏的胸膛下还存着最后一丝盼头,在等着他“幡然悔悟”,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只要他说句软话,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甚至一笔勾销。
“是。”庄和初语声温软,却毫无转圜,“来日方长,殿下善自珍重。”
*
千钟洗漱更衣过,又吃了晚饭,夜已浓沉,也没见庄和初回内院来。
唤人问了才知道,大皇子早已经走了,走的时候不知怎的,鲜见地摆足了皇子架子,连姜管家都险些招架不住。
还能是怎的?
必定是跟庄和初闹了大脾气,翻了脸。
但祸根究竟起在哪一桩,千钟估摸不好,也不敢多问这些无关之人。
问明了庄和初还在十七楼,千钟又寻了姜浓来,还是不打听萧廷俊的事,只若无其事地问起庄和初夜里服的药,得知正在煎着,便又等了等,待药煎好,才带了药碗往十七楼去。
才一进十七楼的院子,就看见了那人。
院里石桌旁掌了灯,庄和初在灯下坐着,石桌上满满当当也整整齐齐地堆着些文稿似的东西,从进院的方向望去,足足掩了半个身去。
千钟走近些,视野前的遮挡渐渐挪转,这才看清,庄和初身旁还摆着一只炭炉和一只铜盆,每从桌上拿起一页文稿看过,转手便自炭炉上引燃,转丢进铜盆里。
纸页被火舌舔舐着,转瞬便与积在盆底的灰烬融为一体了。
千钟还没走到近前,石桌旁的人已抬头朝她望来。
无尽寒夜之下,灯盏与炉火的暖光拥簇着那披着毛皮大氅的人,光晕透穿毛峰纤细的尖端,将人朦胧地描上一重柔和的金边。
朝她望着的眉目间浅浅含笑,一如往常。
好像一切如旧,没什么不同。
“大人。”千钟忙紧走几步,好像看不见这一摊子古怪似的,目不斜视地将拎在手里的食盒送上前去,“您的药煎好了,先喝了药再忙吧。”
庄和初在她走到近前之前,已转手将身侧矮几上的茶具略敛了敛,腾出个能搁下食盒的空处,接过手来,也不提眼前这一片。
“怎劳你跑这一趟?可吃过饭了?”庄和初边开了食盒端出药来,边温声问着。
“吃过了。”千钟应了一声,又将一路来打好的腹稿顺了一遍,才道,“正好见着姜姑姑要差人给您送药来,我想着,太平观里的事还没来得及跟您回个话呢,怕晚些万一忘了点什么,要耽搁大事。听说大皇子已经走了,我就想来看看,您得不得空。”
千钟说到这处,眼睛才滴溜溜在这一摊上转了一圈,“您这会儿忙吗?”
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还一本正经地兜圈子,庄和初看得好笑,捧着药碗朝近旁的另一只石凳扬了扬头。
“不妨事,坐下说吧。”
冬日里石凳上垫了厚厚的蒲团,又有炉火燃在脚旁,坐下来也不觉得冷,庄和初还是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了去。
庄和初手里有那热腾腾的药碗暖着,千钟也不与他推让,道了谢便将手炉拢在掌中,略略倾身朝他凑近些,言归正传。
“大人,我都照您的话跟那南绥公主说了。我跟她说,您会对她下杀手,公主说,她让您杀,但怎么个死法,她得自己挑,这几日会寻法子给您个答复,让您留心着些。”
这么诡异的话,千钟在太平观里听着时就觉得又心惊又糊涂,这会儿复述出来,还是一头雾水。
庄和初只微微一怔,便了然地笑笑,缓缓喝着那泛着酸苦气的药汤,轻点点头。
“但是……”千钟接着道,“她为什么想要见您的事,就不肯跟我说了。她只让我带个话给您,说,她来咱们皇城,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件事。这事上牵系着无数的活人,也牵系着无数的死人,更牵系着您和大皇子的前程。”
这番话比前面那些更云遮雾绕,庄和初却连怔也未怔就点了头,“无妨,既然要杀她,总有机会听她说个明白。”
别的再糊涂,这句话,千钟也听得明白,不由得心头一紧,“大人真会要她的命吗?”
庄和初一时未置可否,只浅浅蹙着眉,一口一口咽着药汤,不知是喝得急了,还是分了神,忽一口没咽得下,呛咳起来。
千钟眼疾手快,丢下手炉,上前接稳了碗,险险没让那半碗药泼出来。
咳意久久不止,庄和初忽觉心口间气血涌动,忙向袖中探去,触手空空一片,才想起早些时候在内院,手绢已拿了出去。
一滞之间,甜腥已涌了上来。
千钟安顿了药碗,转过来扶着咳得直不起身的人,小心地在他背上顺抚着,忽地就见人咳声一顿,以手掩口,朝那铜盆低过头去。
有灯盏在旁映着,千钟看得一清二楚。
庄和初一低头间,一股粘稠的殷红自他指缝间漫出来,划过玉白的手指,淌过青筋蜿蜒的手背,滴滴坠进盆底的死灰中。
“大人!”千钟惊得顿了片刻,才猛地回神,忙从身上摸出手绢,“大人您——”
庄和初一手徒劳地掩在唇间,另一只滴血未沾的手将千钟已伸来面前的手绢接过去,又轻轻张手,将人拦远了些,有些吃力地挪挪身,背对着人,也背对着灯盏,在尚未完全平复的咳喘里埋头于暗影中慢慢收拾。
“大人……”猝不及防的混乱里,披在庄和初肩头的毛皮大氅已滑退下去,愈显得那片在咳喘间微微颤抖的清瘦脊背如劲风中的竹枝,明知不会曲折,还是让人心惊。
千钟手足无措地站着,不敢贸然上前,“我、我说错了,您别生气……您要她的命,肯定就有您的道理,您、您要是气不过,您罚我吧,罚我做什么都行……我要不,我去拿栗子给您剥,只要您高兴,剥多少都行。”
“没有生气……”听着背后的话音越来越慌,庄和初勉强在气喘间应了一句,拭净了唇边与手上的黏腻,仔细将已被血染透的手绢收拢袖中,才转回身来,遥手指指茶盘。
千钟忙会意地斟杯茶来递上,小心照护着他漱尽口中血腥。
“没有生气。”一切收拾如初,庄和初咳得泛红的眼尾微微弯着,含着那一贯的笑意望着战战兢兢的人,又清清楚楚说了一遍,“还是伤没好全,在这儿吹了点风,不碍事,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千钟慌乱的心头略定了定,帮他将滑落的大氅重新裹好,手炉也塞回他怀里,劝人回屋去的话已到嘴边,忽想起些什么,转目看看那些堆了满石桌的文稿,又将话咽了回去。
平白无故的,任谁也不会乐意坐在冬夜寒风中烧东西玩,庄和初既这么做了,宁愿忍着伤病也要这么做,必定有非此不可的缘由。
“您……”千钟目光闪烁着在他身旁蹲下来,两手搭上他膝头,下巴颌垫在手背上,巴巴望上去,“您这茶,闻着可香了,能赏我喝一点再走吗?”
庄和初垂眸轻笑,满目缱绻,“这茶是清热润肺的,性寒冷,你现下喝不得。”
“那……”千钟赖着不动,正搜索枯肠地想着还有什么由头,忽听那人又道。
“不喝茶,也可以不走的。”
这点儿小心思被一眼看了个透,千钟也不羞恼,笑嘻嘻地站起身,把自个儿的石凳往庄和初近前又挪了挪,挨着人近近地坐下来。
“我不打扰大人办正事,我就在这儿看看,您就当我是个山野精怪,想挨着菩萨沾沾仙气,涨涨道行。”
庄和初被她这说辞逗笑出声,笑得又低低咳了几声。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她这趟究竟为着什么来的,也一清二楚地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
兜来转去这么半晌,还没说出口呢。
“来都来了,若让你空手而归,还算什么好菩萨?想问什么,便问罢。”庄和初淡淡笑着,不由她再踌躇什么,温声道,“想知道我与大皇子怎么了,是不是?”
他与大皇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千钟还真没心思细细探听。
且不说,就算庄和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她能悟得透几分,便是全都听得明白,她也不想听庄和初与她说。
摆明是不欢而散的结果,过程又能好到哪儿去?
让人不快的事,能不提便不提。
可唯有一桩,绕不开的,她不得不问个清楚。
“大人,”千钟又慎重斟酌片刻,删去一切无关紧要的枝节,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才郑重问,“您跟大皇子,往后,还是一伙儿的吗?”
大皇子:谁跟他一伙儿谁是狗!汪汪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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