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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边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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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烨带着一队尚还完整的人,往机械营深入。在众人的簇拥下,他的背影更加伶仃。单薄的城墙。人群分散开,屏息敛声,缓慢潜行着。
首领和温妮莎带着哑巴男孩,克莱因带着另一队,早已不知所踪。避难营里孩子很多,都闹着要跟上来,受了伤也一样,又拗不过他们,只好作罢。或许他们清楚会有什么下场,但他们好像并不害怕。
完全是自寻死路的微小飞蛾。
在三个成年人中夹着两个少年,装备沉甸甸的,压得瘦弱。
“跟紧点。”江烨轻轻拉住孩子的衣袖,怕他俩走散。其他两人把温妮莎和哑巴少年护在中间,警惕地看着四周。集体静音运作的智械仿若把人置于声音的囚笼,耳鸣频发,头晕目眩,连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里都显得震耳欲聋,恼人的噪音。
哑巴男孩感到不安,紧了紧呼吸过滤器,拉着身边叔叔的衣角生怕自己走丢,另一手抱着枪,金属的质感冰进骨子。随着几人的慢慢深入,噪音反倒更大起来,身体内部的声音湮灭于此,空荡荡的虚无。
忽地,枪声响起,温妮莎应声倒地,江烨忙把几人推到遮掩物下,举枪瞄准瞪着红眼的无人机。开枪,掉在尸体上。
它到底跟了他们多久?我不知道。哑巴男孩受了惊,声带不由自主地痉挛,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忙捂住嘴,无意识地流下生理性泪水,打湿手指的缝隙,凹陷的眼眶泛红,满是恐慌。
江烨把女孩的尸体拖到遮掩物下,她瞪着无神的眼,好像只是在冰凉地睡过去,但困倦得再也无法醒来,额上的红洞还流着血,温热的滚烫。
只哀悼她死亡的一瞬,更多的无人机与智械包围而来,成年的队员紧皱眉头,毫不犹豫地射击。
砰。
human-071上,袁惑开枪解决掉反叛人群的头目,看着“沙子”们四散奔逃,广场很快被恐怖煮沸,泡泡炸成了人的尖叫。
真是愚蠢。红发男人微微侧头,躲过飞来的银色子弹,看它在不远处的空中绽开烟花,慢悠悠举起喇叭,又朝天鸣枪,示意人们安静下来。一脸的镇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听他讲话,如此让人信服。
他站在自己的全息雕像前,朗声说道:“你们对我们有意见,我袁惑知道,所以......”袁惑深吸一口气,整理自己的领带,下令打开大厦的门。
“冲进去吧!把那些污水都杀个干净!”安保智械被他这样荒唐的决定惊得束手无策,人群也在瞬息静止,同样对他感到不解,直到胆大的人先踏出一步,砸烂了门口的安检,这才又沸腾起来,涌进大厦。
袁惑满意地笑起来,红色的睫毛轻轻颤着微翘,好鬼魅的样子,那双金眸里一片浑浊,空空如也。他转身走进升降机,下到了洁净空间,西亚安正在那儿。
“队长!”方盒高兴地叫起来,惹得人侧目。机械体一时不敢回头,瑟瑟地背对他。可袁惑伸手轻轻扭上他的手腕,忽地用力,就让他痛得摔在地上,连带着零件也破碎。
同样是这颗星球的首领,只是一个过于强势,一个过于怯懦罢,堪堪把自己吊在天平两端,就为了那么一时半会儿的平衡。但现在,袁惑不想干了。
西亚安看着袁惑对自己举起手枪,枪柄朝着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过。金色眼眸却是一凛,调转枪口,毫不留情地在机械体身边打出焦黑的、隐隐还在冒烟的洞。
西装暴徒的居高临下让人不寒而栗,常人难以与他的金眸对视,总会移开。
“你知道我们内部出问题了,对吗?”袁惑俯身用枪挑起他的下巴,微笑着,呼吸近在咫尺,眼中闪过的危险警告也清晰可见。西亚安颤着身子,连声音都因恐惧而发抖,摇着脑袋否认。
红发“魔鬼”又笑了,说:“现在大厦里上演的一切,希望你能喜欢。”
“我亲爱的同僚。”低沉的嗓音,诡异的微笑,尚还维持人形的“魔鬼”。西亚安又往后缩,接过被“孟泽笠”发出的警告威胁,只好怯怯地站起身来,努力避过他的视线往外走,身后还有岁术的血肉机械在喋喋不休,秦三的方盒在欢送。
真是吵闹。
但地表的“烟火盛宴”可是更为喧嚣。
在冰冷的电火花中迸溅而出的人类血液是如此温热,烫得人心里发毛。江烨被队友仅剩的残肢扔到脑袋,踉跄一下,泛着光的白眼被红色晕染,他毫不犹豫地折下自己的机械臂抵在智械口中,把它狠狠压在门上。
哑巴男孩最后连手臂都失去了,队友也尽数倒下,就剩他血淋淋的孑然一身。
“我一定......一定......”扭曲的模糊血肉让他无法再说出什么,失去机械臂的一侧肩膀在不断出血,他手上发狠地用力再把机械臂塞深一个度,连智械也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凄厉尖叫。
“放过,放过——”最后一声反抗落下,机械臂在咬合中爆炸,黑色瞬间遍布,两人湮灭于爆炸的漆黑中。
门开了,以惨烈的方式。
“呼......呼。”江烨半身血肉裸露在外,如枯朽的稻草人般,久久地伫立着。他看向身后,一队,二队,全员阵亡,连哑巴男孩也成了遍地的红。
已经没有时间为他们哀伤了。他的身体被黑色缝补,却仍残破不堪,拖着半死不活的自己往里走,智械运转的滋滋声在空间里异常清晰,粗重的呼吸,疲惫的脚步,将死之人上演的小丑跳梁。
可笑可笑。
可悲可悲。
可泣可泣。
江烨挪到控制台前,切断全部电路,看灯光由远及近地熄灭,而后启动通讯,从牙缝间挤出声音。
“我们......我们还活着......”他几乎无力再维持通讯,只是保持一个动作,连断开的提示音都没听见,靠着控制台慢慢滑落。
“地球还有救......”
“克莱因,西亚安......”
“伊凡老师,在等我们回家......”他躺成一滩血肉,被地板的冰冷折磨。
不知第几次在培育仓中睁眼,江烨推开门,赤身走出,观望——这里是human-071的实验室。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多次抛弃身体已经使他忘记了羞耻,有时甚至比智械更像机械。
好安静......他这样想,熟悉的黑色物质轻手轻脚地给自己穿戴衣物。黑色衬衫与白色西装,修身紧致,平添庄重。垂落的雪白长发被细细整理,黑色物质变为人形后,熟练地给他打上领带。黑里发红的西装一尘不染,同样的黑衬衫拘谨地扣着,克莱因一面整理领带,一面说:“他们不喜欢满身血污的人走进会议室。”
“嗯。”
“我倒觉得你那样挺亲切的。”
“也就你会这么觉得。”江烨轻笑着拍拍男人的肩,186与190的身高看起来势均力敌,甚至稍矮的江烨气场要强上几分,肃穆的眼,好似在哀悼。大门开启,两人站于台上,被数道高高在上的目光注视着,浑身不自在。
“江烨先生,好久不见。”袁惑的脸上挂着优雅得体的笑,浑然没有方才威胁西亚安时暴力危险的样子。江烨微微颔首,苍白的一粒在矗立的几尊高座下显得格外渺小,那些人谦卑地自诩神明,立足于新星球的“观测者”上。
“我此次前来求援。”深不可测的眼眸仿若黑洞,要吞食周遭的一切光明。但高座上的几人闻言,竟失态地大笑起来,似是在看一场精彩的猴戏。西亚安抿唇不言,投向江烨的眼神却满是怜悯。
“战争早在三年前结束了。”
“那‘十八层’呢?”
“早没了。”
“......”这样的消息比劈头盖脸的闪电更加致命,瞳孔颤抖着,克莱因分出一小块黑色物质攀上他的脸颊,帮其拭去不知何时掉出眼眶的泪水。
珍惜的事物被轻而易举地碾碎,连自己也被钝刀凌迟。
他孤苦伶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已经离地球很远了。”袁惑的声音轻飘飘地钻过鼓膜,拨动着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软骨。江烨觉着脚下轻飘飘的,好似底板被割去光裸着肌肉踩在棉花上,耳鸣也随之袭来,恍惚的神志不清。无助的黑色眼眸撞向克莱因,在质问什么,始终得不到答案,脚下虚虚浮浮,他坠向地面。
“都说了不要刺激他。”
“这是他理应知道的,散会。”袁惑摆摆手,转身率先离座。西亚安看向克莱因,叹了口气,只身跃到台下,用已经麻木的身躯帮他搬运晕厥的故友。
人到医院,抬眼,克莱因却消失了。
他将悲哀的故事延续到几十年后,这颗星球仍在流浪,袁惑始终执掌政权作高高在上的神,可怜的机械体葬身于零件处理厂。江烨坐着轮椅在路灯旁小憩,这具身体老了,松弛得不像话。粗糙的布衣上披着毛毯,黑色眼眸变得愈发浑浊,他像一只将死的飞蛾,终于精疲力尽地跌在飞鸟尸体边,汲取一星半点的温暖。
人造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湿衣襟。
这样的世界,恐怕连圣母玛利亚也笑不出来。
“江教,江教?”有人唤他,这才用枯朽的手把飘飞的思绪扯回,看向年轻的人。
“首领大人找您。”他毕恭毕敬地说,得到应允后便推着他向观测台去,红发男人正在那儿,仍是那样年轻。
“您来了。”他说。许久未言的江烨感到喉头发痒发紧,只拉出一小段鼻音,就被推到影像前。
六千五百光年外的“创生之柱”上,多了一抹浓墨重彩的克莱因蓝,捕捉到的频率信号解析后是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呼吸,在笑。
“原来你在那儿啊......”
“克莱因.阿科斯塔。”
老人落下泪来,闭上眼。
等下一次宇宙重构,我们再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