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死去的那天》一挽故友顾古今

39、反咬

　　等他们终于放开许久未归的首领，江烨这才喘过气，清了清干哑的嗓子，说出话来。
　　“现在一队二队跟我和这位阿科斯塔先生走，”他一面说，一面指挥人群分成几团，“然后三队，你带民间自组兵去后方。”
　　“剩下能动的和不能动的病人留在这里养伤，能活着就活着，别让自己死了。”
　　“是！”强打着士气，人们说出话来。
　　克莱因一直站在江烨身后，眼神空洞，仿佛在盯着更远的东西看，又仿佛这个视线落不到实处，只是虚无缥缈地存在着。白色长发的男人叹了口气，就算重获了新生，他的□□仍在不停地腐烂，像纤细的冰人，慢慢融化。
　　“亲爱的......”
　　“别叫那么油腻。”
　　“好的首领大人。”
　　“......你还是叫我江烨吧。”江烨皱皱眉，但扯得腐败肌肉生疼，于是恢复了先前面无表情的状态。
　　一些有精力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问接下来的计划，而他们“人不人鬼不鬼”的首领大人苦恼地揉揉眉心，沉思下去。
　　“你们......有没有胆量跟我去炸他们总部。”
　　“有啊，当然有！”
　　哈，呼声还挺高。
　　但按照江烨的性格，可能不是单纯的“炸”。
　　这任性的家伙又要牺牲点身上的什么了......克莱因叹口气，可他性格如此，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伸了个懒腰，脸上挂着笑容，转过头来看克莱因，微微歪下了脑袋。
　　“在想什么呢？”江烨笑眯眯的，看起来比克莱因更加让人心里发毛。
　　克莱因摇摇头，只是盯着他那只即将脱落的胳膊。
　　就算是换了一具身体，也改变不了一切事物既定的轨道。他悄悄叹了一口气，捉着江烨的手把他带到一边，然后听到“啪嗒”一声，那只血淋淋的胳膊就这么脱离他的身体，掉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江烨笑了笑，看起来早已接受了这惨无人道的分子改变。虽然说克莱因有能力把这条胳膊再装回去，但这样会使江烨身体上的痛苦加倍，还不如就让它断着，直到烂掉为止。
　　克莱因看着那条落地的胳膊，默默从一边的桌下掏出一条机械臂，动作熟练好像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一样。江烨沉默着，只是愣了一下，而后接过那条金属，接到自己的肩膀上。
　　“我能看到你想干什么。”克莱因突然说，那双已经被染黑的红眼睛担忧又平静地注视他。白发男人却不以为然，只当是克莱因一向以来过于准确的第六感，摆摆手，把疑虑挥去了。
　　“下一步计划你要配合我吗？”江烨自顾自地问他。克莱因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下来，跟到他的身后。
　　“当然会配合。”蓝发男人摊开双手面对他，毫无防备展露出他的忠诚。他又思索一阵，摸着自己的下巴，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牺牲自己身体上的任何一块部件。”
　　“机械臂应该不算吧。”眼前的男人笑了笑，眨了下乌黑的眼睛，走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克莱因摇摇头，默默跟上。此时，克莱因的另一个切片从human-071的营养仓中走出，大摇大摆地走到愁眉苦脸的西亚安面前。
　　金发的男人正翻看着有关地球的一切报告与其上的资源储备量描述，几近疯魔的状态，誓要救那颗空落落的名为“家”的星球。
　　“喂，想出办法了吗？”头顶，克莱因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猛然抬头，正对上那双幽邃的深红色眼睛。
　　“你........你怎么上来的？”西亚安试着揉擦自己已经老旧的眼部光镜，只有疼痛。又眨眨眼，看着他。但克莱因轻轻躲开了这个问题，蹲下身，注视着那双晦暗的眼眸。
　　“想救他吗？”
　　西亚安颤抖着，点点头。蓝发的男人笑了笑，重新站起，说：“带我去见袁惑吧。”
　　“虽然我不认识你和他。”
　　“但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
　　克莱因微笑着，人造星球上模拟出来的风把他的衣物吹得鼓起，发丝飘扬，模糊的面庞看不真切，被风搅乱了。西亚安愣愣地看着眼前被风吹散的人形，身上起了层层冷汗，好像方才与克莱因的短暂会面只是因思维回路出现故障而产生的错觉。
　　他晃晃脑袋，深吸几口气，看向头顶的“蓝色天鹅绒”。
　　天空的彼岸，会有什么呢？宇宙的彼岸，又会有什么呢？
　　这是他们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答案的谜题。又或者这个迷题的答案已经亮在谜面上，可惜他们从未注意。
　　“还在想支援地球的事情吗？”袁惑在身后问他。西亚安没有回头，仍旧坐在台阶上，思绪放空。红发男人慢慢走到他身边，西装笔挺，却被鲜艳的红发衬得有些妖艳。他坐下来，看向西亚安那双暗淡的眼睛。
　　金发的机械人沉寂了许久，点点头，好不容易对问题作出了回应，身体内的一些部件已经发出了老旧的声音。
　　“你是多久没有去保养零件了。”袁惑皱起眉头，向他伸出手，把他从台阶上拉起来。
　　这机械体有些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牵起来很轻松，可能也只是对方配合的原因。
　　“来这里，好好看看这颗你坚持想救的星球。”袁惑把他拉到观察台上，指着那颗晦暗的星球。它在空荡荡的黑色里显得渺小虚无，孤零零地转悠着，捕捉到的音频发出的声音仿若鲸的哀鸣。
　　“它已经濒死了，就让它去吧。”袁惑面对着西亚安，双手搭在机械体瘦削的肩上，语重心长。模拟出的重力让金发少年有些轻飘飘的，想推开男人却双手无力，只好作罢，注视金色的眼眸，认真说：“可地球上还有人活着......”
　　“你以为这是在玩过家家的拯救游戏吗？”
　　肩上的力道加重几分，似乎要捏碎零件。他看着袁惑逼近的俊脸，红发垂下，扫在脸上。瞳孔中带上愠怒，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落成威胁的告诫。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西亚安。”
　　“不然我真的会考虑把你逐出human-071。”语毕，他直起身，熟练地帮受惊的他整理衣领，微笑着说：“当然，我不会为难你。”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祝明天。”
　　他走远了，在视野中慢慢缩成小小一粒。
　　西亚安惊惧地滑落在地，大口喘着气，今天算是领略到袁惑的可怕，那双眼睛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再看向通讯栏中“江烨”的界面，已经完全断了信号。
　　果然，是来拖时间的吗？西亚安懊恼地啧了一声，站起身拍拍灰，往自己偏僻的办公室走去。
　　拐弯，再拐弯，乘坐升降机下到地表深处，不见天日的资料杂物室。
　　那里除了西亚安，没有任何类生命体或生命体的存在。就像海洋中的尼莫点，没有生命，没有营养，只有重复再重复的黑暗与叹息。是与尼莫点一样孤独寂寥的地方。
　　西亚安走下升降机，在灯光允许的批准下打开光源。低功率的照明设备把光淡淡地铺在地板上，昏暗得连纸质资料上的文字都看不清。不得已开启机械体自带的夜视装置，虽然模糊，好歹能看。他将模拟地球的投影建模调出，来回翻转着。
　　紊乱的洋流，错乱的气候，贫瘠的土地。
　　自己为何如此深爱这片大地？西亚安质问着自己，定位尼莫点坐标，查看实时影像记录。不论如何，那里仍是老样子，毫无声息。只是有极具压迫感的巨大死尸，拖着腐烂的尸体，肌肉组织在温柔的海水里脱落，夭折的婴儿带着尚未见光的稚嫩，回归襁褓。
　　听啊，大地在哭，大海在笑。
　　新人类，在诞生。
　　西亚安观赏着尼莫点外围一闪而过的瘦长影子。
　　“那是新人类的雏儿......”他这样喃喃说。
　　西亚安再次把那雏儿放大，清晰到可以看清它光滑的表面。它是如此完美啊，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精美造物。他伸手抚摸模拟的建模，好似真的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忽地，建模闪烁几下，突然消失，西亚安对这样的异象感到惊惧，开始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模拟影像。
　　直到一个庞然大物穿透墙面，穿透机械的身体，光污染的景象倒在眼睛的湖泊里，几乎要腐蚀吃掉整个眼珠。
　　好疼......
　　他好像从铺天盖地的光中看到什么，瞳孔惊惧地骤缩。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贴在地上，心脏砰砰直跳。本就低功率的灯光闪烁几下，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警告的红色。
　　坏了，“孟泽笠”！他挣扎地爬起身，生锈老旧的零件在身体上嘎吱作响。西亚安撑着身子把自己摔进升降机，按下楼层，去往异常所在的地方。
　　巨大无比的洁净空间里放着占据四分之三的水箱，“孟泽笠”正在其中，躁动不安地鸣叫着，用头撞击玻璃，发出闷闷的响声。
　　“安静，安静......”西亚安跑上前，把镇静用液体注入水缸。
　　是袁惑在批准下养着的怪物，不成人形的模样与当初的高冷美男大相径庭。手臂长长地拖在身后，形体变得庞大，乳白的皮肤因充满油脂而光洁。五官模糊在水里，看不清，只剩眼睛是当初冷淡的春日青。
　　“啊，是西亚安先生吗？好久不见。”模拟出来的秦三声音在手边的装置里响起，一如往日跳脱的性情。他被拘束在小小的方盒设备中，时不时嚷嚷里面的漆黑与烦闷让自己难受。回头，是另一台血肉与机械拧在一起的，正在用轮子移动的事物。
　　岁术的脸被安在上面，血淋淋的任由机械控制，声带、大脑裸露，僵硬地拉扯肌肉做出表情，发出声音。毛骨悚然得令人发笑。“他”移到袁惑遗弃的旧机体前，用粗糙的机械手给他整理仪表，晃出几滴营养液。
　　红日小队，都在这里了......西亚安感慨着，通讯器闪烁几下，发出消息提示音的震动。
　　是江烨。
　　“我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