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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画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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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空将孟攸哄睡之后,他坐在榻上,替孟攸盖好被子,便如同门神一般,一动不动的盯着孟攸看。
孟攸是被成帝关了禁闭。
她出不去长春宫,睡着眉头也紧蹙着。
母后向来是极为冷漠的,她不常笑,对她要求严格。
每至花朝时,她需要自辰时同母后汇报这一整年学习了些什么。如果母后是谢清柠,她同那位书生的婚约就在花朝,这样的日子,母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她呢?
孟攸行走在绢布之中。
绢布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墨字。
周围都是白雾。
她看不清。
可字迹却越发明显。
如同咒符般贴到她的身上。
她在咒府之外,好像看到了往日在母后宫中,被忽视的每个细节。
母后常常望着她的面容而发呆,等他人都不在时,她会转一转花瓶,向孟攸展示墙壁后的匣子。
年幼时,她同母后住在一起,母后夜半,总会被惊醒,抱着双膝跌坐在门楣之上,她意识到母后不见,跌跌撞撞的蹲坐母后身边,迷糊着揉了揉眼睛,伸手指着萤火虫,兴高采烈道:“母后,萤火虫。”
母后会望着萤火虫,死死的抱着她,低声念叨着什么。
可她当时太瞌睡了,没有听清,此时像是四肢百骸都畅通了一般,她听见母后低声呜咽道:
“阿姐,我好累啊。”
装你太累了。
她呜呜咽咽,反反复复:
“阿父阿母不在了,大哥不在了,你也不在了,就连元徽哥也不在了。”
她顿了顿,声音似乎憋在喉咙里面,似乎艰难寻到这个名字:
“长…长生不会原谅我的。”
孟攸心脏抽痛,她似乎又脱离了年幼的身体,如同鬼魂一般,冷眼看着年轻的皇后衣着不整,嘟囔着说话。
风又起。
她好似随着风一起被飘荡起来。
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却因夜色太暗,而导致殿内更暗,像是朦朦胧胧的笼着层白雾,看不太真切。
她只能看到母后跪在地面上。
母后穿着正红宫装,面色毫无波澜的跪在地面上,她俯身行礼,声音清冷:“陛下,臣妾同您一起长大,您是知道的,臣妾并不会巫蛊之术。”
地面上扔着两个扎满针的破布玩偶。
一个似是女娃,上面写着林嫔的姓名。
一个似是男娃,上面竟写着成帝的姓名。
成帝坐在上首,他的面色晦暗不清,手中转着佛珠:“可这两样东西确然是从你的床下翻出。”
“林嫔孩子流产前,只吃了你送过去的糕点。”
皇后面色不变,她沉声道:
“臣妾确实给林嫔送了糕点,但这糕点,臣妾一早问了张太医,对孕妇无碍,臣妾才送给林嫔的。”
成帝的视线落到张明回身上。
张明回跪下行礼:“娘娘今日确实让臣看了糕点,那糕点是寻常吃事,对孕妇并无碍。”
成帝没说话。
皇后这才道:“至于巫蛊之术,更是无稽之谈。臣妾是陛下的妻子,自然爱慕陛下,何来伤害陛下之说。陛下子嗣不丰,除了本宫生得的公主外,只有四人。臣妾身体不好,自是希望其他嫔妾为陛下开枝散叶,怎会干扰陛下的子嗣?”
她说得明白。
公主无法继承皇位。
她又是正宫,无论那个妃子生了孩子,若是男孩,有权利抱养给她。
她怎么可能杀害子嗣。
成帝的面容已然有些松动。
左侧的程贵妃穿着艳丽,浓艳的五官一颦一笑都带着娇意,她掩唇轻笑:“姐姐说得极是,怪不得同当年的四皇子同出一师。”
成帝的视线凛冽,扫向程贵妃。
程贵妃瑟缩了下脖子,她嗔怪的看了眼成帝,拍了拍胸脯:“陛下真真是要吓死妾了。”
她的娇意灵动,眼底爱慕,声音怯怯:“本就是啊,妾同陛下也同出一师。”
成帝似乎想到什么,他的神色已然沉了下来,靠在榻上,视线落到皇后身上时,面色微凝:“皇后说得也无不在理。”
外面突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林嫔惨白着面容,她“啪”得一下,跪倒在地:“陛下,陛下,臣妾还有一事禀告。”
她咬着牙,神色悲戚,满眼泪水,磕了几个响头:“臣妾告发皇后娘娘,私会情郎。”
皇后神色不变。
“啪”得一声,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揽星从里屋拿出信纸,她浑身瑟瑟发抖的下跪,膝行上前,将信纸上呈上去。
成帝接过信纸,他翻开着信纸,神色不变,却翻到最后一张画时,瞳孔震动,反手将信纸砸在皇后的头上,咬牙切齿道:“朕的好皇后,你自己看看。”
信纸四分五散。
砸到皇后额头上的是一张画像。
很简单的荷花像。
皇后的眼睫垂着,谁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她突然将画像撕掉,看向成帝:“这是臣妾年幼时淘到的画像,但臣妾并不喜荷花,怎可能将它送人?”
她又指着地面上的信封。
“陛下,您仔细看看,上面的字迹并不是出自臣妾之手。”
信封很新。
是故意伪造的。
但伪造得是谢清华的字迹。
自从她当上皇后很少写字,旁人诬陷她,也是找得当年名满上京谢清华的字体,不是她的字体。
皇后的视线冷冷的扫过揽星。
她实在没想到。
揽星是那个内奸。
揽星不敢看她,视线微微躲闪。
成帝气得胸廓起伏。
那画像明明是温承之所画。
他气得头昏脑胀,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年,谢清柠竟然还保留着那些画像,他气得站起身来,高声道:“皇后妒心太盛,关入冷宫。”
皇后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他。
成帝却一挥衣袖,离开此地。
侍卫接撞而至。
皇后猛然站起身来,她避开刀剑,昂首挺胸:“本宫自己走。”
孟攸最后看到得画面是,
皇后的背影。
正红宫装,如同鲜血。
孟攸眼底含泪,眼前的景象却又有了变化。
枝桠簌簌。
她来到了一棵树前。
苍青色,那是冷宫的树。
枝桠茂密,笼罩在牌匾之上。
冷秋宫。
孟攸瞳孔放大,她的指节发白,下意识的后退两步,却感觉到巨大的吸引力,她猛然进了冷宫之内。
冷宫破败,屋内堆砌着发霉的稻草,墙角支着乱七八糟的蜘蛛网,灰尘簌簌的从檐上下来,落了满桌满凳的灰。
身穿正红宫装的皇后端坐在椅凳上面,她的手中正看着一张纸,指尖都攥得有些发白,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她顿了许久,无声的念了个名字,突然将宣纸吃了下去。
孟攸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她想要过去看那纸上写得什么,想要推一推母后,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皇后突然脱掉了身上那层正红宫装。
她穿得严实。
脱到最后,剩下件白衣。
她低着头,咬破指尖,似乎想到了什么,在白纱般的衣袖上写了些什么。
她又摘掉了自己的发簪。
满头发簪被她摘掉,她拢了拢头发,将头发编成了麻花辫,她顿了片刻,用手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唇,这才起身站在椅凳上,将衣服挂在檐上,脖颈放了上去。
孟攸目眦欲裂,她高喊道:“母后。”
可谢清柠听不见,她踢翻了椅凳,衣物收紧,闭了闭眼,似乎在回想这一生,神情有些恍惚,彻底吊死之际。
孟攸看见谢清柠的唇动了动。
她无声道:
“温承之,若不嫌弃,谢清柠来嫁你了。”
孟攸看着这一幕。
穿堂风从门外吹进来,她才反应过来,拼死般的跑了过来,伸手想碰谢清柠的面容,可她碰不到谢青柠的面容,她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泪珠簌簌而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谢清柠的面色都青白起来。
官宦敲门过来送食,长久不应,他没了耐心,一把推开门,嘴里骂骂咧咧着,却看到了谢清柠吊死的场景,瞳孔震动,“啪”得一声跌落在地,高声喊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自缢了。”
鸟雀似乎都被这声音震飞。
孟攸浑身汗出,她抓紧手中的被子,不停的摇着头,低声道:“母后,母后……”
云空握住她的手,避免她将她自己抓伤。
孟攸猛然从噩梦中醒来,她大汗淋漓的看着云空,声音呜咽:“我梦见母后了。”
云空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奴听见了,但殿下要振作起来,皇后娘娘肯定不想见到殿下这副模样。”
“她肯定希望,殿下能过得很好。”
孟攸不说话,她只是低低的呜咽着哭着。
云空给孟攸喂了些水,生怕孟攸总是出汗而缺水。
张明回说,要时刻关注着殿下的情绪。
悲忧过度,殿下可能仍会发厥而昏倒。
殿下的嗓子也是惊忧过度而造成的难言,要引导殿下说话。
云空喂完孟攸说完水之后,他低低道:
“殿下,奴出任务的时候,遇见过一件事情。”
孟攸没吭声,眼神迷茫,不知道是听云空说话还是没有听。
“途遇疆界时,奴救了个残兵。”
“他急着回家,但腿脚不便。”
“奴刚好要去哪儿,正巧要找人带路,便跟着他一同去。”
“他总是跟奴说,他的妹妹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容灿烂,必在等他回家。”
“他拖着残腿,终于回到了家乡,却见到了他妹妹的坟墓。”
“他当时茫然无措的看着奴。”
“奴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不知如何处理,便说了告辞。”
“后来,奴出任务回来后,刚好遇见那个小镇,那残兵正在卖卷饼,还送了奴一个。”
“奴当时还以为他会跟他妹妹殉葬。”
“谁知,他却对奴说。”
“他妹妹肯定希望他好好活着,带着她的那一份,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之上。”
“奴这才想,皇后娘娘许是同那残兵的妹妹一样,都希望自己的亲人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的生活。”
“所以,殿下,您要好好活着。”
孟攸攥着云空的手,她的眼睫眨了眨,没应声也没摇头,似乎没有听进去一样,云空也没有说什么,他低头看着孟攸,低声道:
“殿下,您现在想去看看皇后娘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