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荒冢人（一） ...
-
“二哥，你还在账房里面吗？二哥？”
顾颜青蓦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扭了扭趴得酸疼的脖颈，望向窗外，乌墨色的天空映透出丝丝曦光——已是黎明了。带着露气的晨风忽的吹进屋内，几近燃尽的烛火晃了晃，灭了。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昏暗，顾颜青打了个喷嚏，皱着眉，使劲按住跳得发疼的太阳穴。
他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昨夜必须审查的账本还没有全部过目，若是平日，绝不会如此懈怠，或许是这几日确实有些操劳了，一方面要尽快接手徽州的生意，一方面，寻找大哥的事儿还是没有半点眉目。已经过了近半月，杜言奴那儿一点消息也没有，自己派出寻找的人也一无所获，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有了些怀疑和焦虑。
屋外，顾颜盈又敲了敲门，半晌不见有应声，屋内光线一暗，忍不住推开门，便看见顾颜青一手撑着脑袋，满脸倦色，案上堆了几叠的账本，可歙砚中的墨早已风干。
“二哥，你需要休息！这么耗下去，不等找到大哥，你就可以去见爹娘了！”
顾颜盈将她处理过的当铺账本搁置在书桌上，关了窗，换了根蜡烛点上，透着烛光看向她二哥，不禁皱了眉。
“二哥，你在焦躁什么？脸色可一点也不好……是因为大哥？”
“……也许吧。”顾颜青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随手取了本顾颜盈抱来的账本，粗略地翻了翻便放下，抬头：“盈儿，再过段时日，我想把不夜楼的生意交给你打理。你在算账上很有天赋，只是缺少经验。”
“那是自然！”顾颜盈扬起笑容，哼了一声，“那是大哥教导有方！以前大哥教我们俩背口诀的时候，我可比你认真多了！”
“你这鬼丫头，除了学算术，其他时候逃得比兔子还快！气得我四处逮你，你就知道往大哥那儿躲！”
顾颜青回想起儿时的往事，不觉勾起一抹笑意，作势便要敲上顾颜盈的前额。
“二哥！”顾颜盈后退一步躲开，突然收敛了笑意，深深地看向顾颜青，“二哥，你说大哥……能找到吗？”
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在半空中顿住，而后慢慢放下，像是用尽了力气般疲惫，“肯定能……”顾颜青目光闪了闪，双手渐渐紧握成拳，“肯定能找得到。”
“不，我是说，大哥会不会已经……”
“盈儿！”
顾颜青猛地抬头，想要呵斥她这晦气的念头，可瞧见顾颜盈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这十三年的寻找，不止是颜盈，就连他也快没了盼头，可是既然沈爷说了人在徽州……
“不说这个了，过几日，我要去趟大鄣山塌房清点存货，顺便把牙钱和房税交了，你……”
“我去吧！”顾颜盈兴冲冲地接住话尾，“二哥，让我去！你也说了，我只是缺少经验。”
“胡闹！这是两码事！大鄣山盗贼出没，你一女孩子家不安全，我不同意！”
“二哥！”顾颜盈一把撑住书案边沿，直视顾颜青，“让我去！我又不是什么弱女子，拳脚功夫也是会一点的，大不了我多带几个护卫。而且……你也需要休息！”
顾颜青也撑住桌沿，倏地站起：“反正我不同意！”
“你这是瞧不起我！大哥以前说过，做生意不分男女，凭什么你去得我便去不得！”
“我这是……”
“大哥以前还说过，做生意始于实践。我不能总呆在家里，看些账本算些账目便全当锻炼了，你这是埋没人才！”
“这叫什么话！这些年我不是也让你跟着我四处跑了吗？”
“做生意要亲力亲为，这叫独立——大哥说的！”
顾颜盈狡黠地眨了眨眼，见着她二哥板着张脸却又反驳不了她，心里窃笑。幸好她这‘大哥语录’记得一清二楚，而她二哥从小就辩不过大哥的伶牙俐齿——现在也是。
顾颜青铁青了脸，深吸了口气，重重坐下，“得了，你就只会拿大哥那些歪理说事。”
但是很有效！顾颜盈暗地里给自己鼓掌，面上装着一本正经。
“也就是说……让我去喽？”
“记得多带些护卫……不，全都带上！”
顾颜青撇过脸，认输般挥了挥手，眉头紧皱着，不过这副阎王面孔可吓不退他身经百战的三妹。
“多谢二哥！”
顾颜盈一步窜到她二哥背后，讨好似的替顾颜青捏肩敲背。她不是任性，大鄣山一带有多危险她很清楚，可她心疼她二哥……好吧，其实她还是有一点跃跃欲试的鲁莽的……
这一番争论下，天已大亮，门外蓦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二少爷，沈家来人了，在大厅候着。”
顾颜青和顾颜盈对视了一眼，后者不满地嘟囔了句讨厌。顾颜青安抚性地拍了拍顾颜盈的肩膀，站起身，整整着装便去开门，门外是顾府（原是沈府）的老管家秦穆。
“秦叔，来的是谁？”顾颜青接过秦穆递来的湿毛巾抹了把脸。
“是表少爷。”
秦穆接回毛巾，见二少爷身后随之走出的顾颜盈，微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唤了声‘三小姐’。顾颜盈笑意盎然地回了声早安，快步跟上向大厅走去的二哥，似乎心情很不错。
“肯定是学文表哥来了！”
这顾氏也是江浙一带与沈、陆、程三姓齐名的大姓，顾家又和沈家有着不浅的姻亲关系，她的表兄弟多如天上繁星，可秦叔这一句‘表少爷’所指唯有一人，与他们家有往来的也只有一人——沈万三的孙女婿，顾学文。
一跨入大厅，便看见一身官家打扮，端坐在客席上的顾学文。一旁茶几上的茶水显然已凉，却未动分毫。顾学文只是皱着眉，盯着自己脚尖前的方寸之地，专注到似乎要看出什么纹路来，又或许他只是想事情出神。
顾颜青面色一沉，他这表哥在苏州府吴江县任正粮长，平日里虽一副官腔官调，但在他兄妹二人面前从不露出官家本色，更不用说会连官服也不换下，便跑来拜访。除非，出了什么大事……
只是轻微的脚步声响就惊醒了沉思中的人。顾学文一见来人是顾颜青，猛地站起身，神情激动地走上前，一把抓住顾颜青的双臂。
“颜青！懿文太子病重，恐怕……”
随后进屋的顾颜盈闻言倒吸了口冷气，急忙反身将门关上。顾颜青也紧皱着眉，扶着顾学文将人压坐回客席上。
“沈爷知道了吗？”
“怕是早得到消息了。二娘便是从沈爷那儿得知此事，让我速速来告知你们，让你们早作打算！”
“是么……替我转告婶婶，多谢她有心了。”顾颜青在茶几另一边落座，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水。
见此，顾学文焦急地按住顾颜青托茶杯的手，面色有些苍白：“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顾学文吞了吞口水，压低了声音，“懿文太子一死，沈家最大的靠山就没了！以往皇上还会顾及太子殿下的情面，没有对沈家做得太绝。沈家的财力和权势一直是皇上最大的忌惮，没有太子殿下的庇佑，沈家迟早会完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告诉你，顾、沈两家就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唇亡齿寒！别说生意了，能保住性命不被牵连已是万幸！”
“我说学文表哥，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不口渴吗？”顾颜盈热了壶茶给顾学文倒了一杯，硬塞进他紧紧相握的手中，撇了眼自家二哥，笑道，“二哥也在着急啊，你看他的两眉都挤成‘川’字了。”
顾颜青轻咳了一声，食指抵住眉心揉了揉，抚平‘川’字眉，沉声道：“急也没用。自从六年前沈至沈庄双双获罪入狱开始，皇上就开始有所行动了，你再怎么步步为营，还是会被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上断头台，不过……学文，沈爷那边有什么动作？”
顾学文一怔，稍稍冷静下来，“那倒没有——奇怪。”
顾颜青了然轻笑：“沈爷和皇上斗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轻易捧上半生基业任皇上付之一炬？不过，倘若懿文太子一死，确实很麻烦……”刚揉平的眉峰又交叠起来，“学文，今后日子里，尽量低调行事，你身在仕途，不比别人，更要谨慎，别被皇上抓着什么灭门的把柄。”
“可是……”
“可是什么？”顾颜青挑眉，瞥向脸色越发苍白的顾学文。
“实不相瞒，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我想借你的船号运点小东西。”
“什么东西？”
“……三十石茶叶。”
“你疯了！私贩茶叶那是要杀头的！”顾颜盈惊吓地瞪直了眼睛。
今年年初，皇帝就颁诏全国，发布禁令，茶马贸易全权由官府垄断，如有私贩茶马者——杀无赦！贵族和平民一视同仁，皇帝连安庆公主的驸马都杀了，何况一个区区县粮长？
“不是的！我并非要拿茶叶去贩卖……”
“不管那三十石茶叶是作何用，”顾颜青冷冷地看向顾学文，“我不会答应。”
气场一瞬间如坠冰窟，顾颜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二哥，再看了看欲言又止脸色也同样不好看的学文表哥，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扯开话题，可她这个凡事都认真负责（过头）的二哥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口，再次开口，语气中甚至带了点责问的味道。
“学文，这三十石茶叶其实是蓝将军的请求吧？”
顾学文面色也开始不郁，不满道：“这事是我开的口，怎么扯到蓝玉了！你若不愿帮我也就罢了，我可以……”
“顾以成！”
顾颜青一声厉喝令场面更加僵化了。顾学文铁青着脸，咬了咬嘴唇，半个字也蹦不出。顾以成是他的正名，他与颜青颜盈兄妹俩一向相熟，互以表字相称。顾颜青连名带姓地叫他，是极其生分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荒冢人（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