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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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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阿舍与石惊天相携往长安城外走去,直至来到一处山门巍峨的清幽庄园。
无痕山庄灯火通明,昭示主人尚未安寝。
入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阿舍在石惊天的指引下与温文儒雅的山庄总管宋青云互相见礼,随后又拜见了山庄的女主人白玉即石惊天的母亲,阿舍不由暗自惊叹对方竟是如此风姿独具,气质高雅。
殊不知白玉和宋青云比她更为惊讶。他们何曾见过心高气傲的惊天对人如此献殷勤,更别提对方还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却原来是有了心悦之人。
爱屋及乌之下,白玉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长相明艳标致,举止落落大方的姑娘。
一向冷傲孤僻的儿子终于开了窍,还将人请回家中做客,闻弦歌而知雅意,白玉会心莞尔,言谈间风趣爽快,时嗔时笑,热情洋溢地再三挽留阿舍在山庄留宿。
阿舍从未经历过这种留客的架势,殷殷盛情简直让人无从招架。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思量,仅仅只因不忍见这位和蔼可亲的夫人面露失落之色就脱口而出地应承下来。
这一夜,宾主尽欢,母慈子孝,无需赘言。
次日一早,阿舍洗漱完便在侍女的引领之下前来找白玉辞行。
白玉昨晚从儿子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今日再看阿舍不由越发喜爱,忍不住拉着人一通攀谈,最后还将随身携带的玉佩赠给了阿舍,并表示希望她能时常来山庄与自己同住作伴。
阿舍听懂了白玉的言下之意,薄羞难掩,面若朝霞地应允会时常来探望,随即告辞离去。
石惊天仍是一路随行相伴,闲话之际,阿舍得知了白玉的惨痛过往,也得知了石惊天对父亲的怨与恨。推己及人,她既为白玉的遭遇而意有不平,也对身边的男子感到心疼怜惜。
踏出无痕山庄的范围,阿舍看着熟悉的路径,劝阻了石惊天打算送她返回精舍的好意。
石惊天见她态度坚决,且二人又约定今夜一同缉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也不再坚持相送,只叮嘱阿舍抵达苦竹精舍后记得让鹰隼回来报平安。
阿舍步履轻快地回到精舍,被苦等一夜的阿得好一通打趣埋怨,姐妹俩正笑闹着,消失了三日的石头和尚推门而入。
石头和尚自那日与血玉观音重逢之后便被勾起了诸多旧情往事,他自觉心结难解,所以这几天去了大觉寺找老禅师开释,直至心绪平复才返回苦竹精舍。
孰料他刚在两个徒儿面前夸口说自己已灵台清澈,下一刻却被大弟子阿舍的话再次扰乱了心神:长安城近日有多名幼童失踪,她和阿得都怀疑此事与血玉观音有所关联。
二者是否有关联,没人比石头和尚更清楚,就像当年···
他闭了闭眼,只觉不久前才扫空的烦闷忧愁重新涌上心头,还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
当晚,因与石惊天有约,阿舍决定在药铺值夜。
玉兔东升,眼看快到约好的时辰,阿舍熄了烛火关好铺门,飞檐走壁跃上某个观景台。
此处观景台颇为隐蔽,不显眼但视野极广,可以俯瞰远近大部分街道,又遥遥正对着药铺所在,不论是有人在街道穿梭还是叩门求药都能一眼望见,堪称位置绝佳。
鹰隼在亭台顶端盘旋,倚栏而立的阿舍似有所觉回眸,便见同样一袭玄衣的石惊天纵身飘落,含笑与她对视,金丝暗纹镶边的黑色披风猎猎而舞,恍若谪仙。
“你来了!”阿舍站直了身,扬唇浅笑。
石惊天颔首,负在身后的手臂微微动了动,像是要取出什么东西,却见阿舍快步走到栏前并示意他朝下看。
见状,石惊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长安城内的街道上陆续出现几列卫队,队列人数比往日明显有所增加,井然有序地沿着主干道往皇城外围铺展巡逻。
“这些是···候卫。”
阿舍点了点头:“不错。长安一向太平,血玉观音当众杀人与幼童接连失踪皆属非同小可,所以皇城禁卫军增加了白日和夜间巡逻卫队的数量。”
“若能因此让这些宵小之辈心存忌惮不再继续作恶固然极好,哪怕再次碰到,卫兵如今人多势众,加上你我二人掠阵,也足以威慑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石惊天思量片刻,缓缓开口:“但此法如扬汤止沸,终归还是要解决那个掳走幼童的人。”
“吸取幼童精血修炼邪功之说,目前仅是出于你我的揣测,官府不会相信也不会真正重视。除非找到此人或者找到幼童的···尸骨,才能证实确有其事,而这也是最坏的结果。”
阿舍何尝不知无论卫兵亦或自己都不可能每夜干等凶手现身,但目前除了守株待兔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即便是牙人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掳人,有没有可能这是一个专门抓幼童驯养杀手死士的组织?倘若真是如此,至少那些孩子或许还活着。”
她又想了想:“这么说来我们还要防着对方鱼死网破杀人灭口,眼下倒不好逼得太紧了。不如我给江家旧部传个讯,请他们暗中多留意掳掠幼童的人,若有万一立刻通知我和师父。”
阿舍隐隐怀疑师父应该知道些什么,她也直觉自己和阿得并没有猜错,血玉观音多半与幼童失踪有关,但石头和尚对此似乎颇有顾虑始终避而不谈,她们一时也无法得知个中缘由。
“···传讯给江家旧部?”
石惊天敏锐听出阿舍话中对江家的熟稔,状似无意间问道:“阿舍,你与江家仍有联络?”
阿舍对他并未设防,快人快语答道:“是啊,江小楼经由师父点拨投奔了李世民,期间曾传书托我和阿得看护他父母与小婵的坟茔,还说他有几个故交旧友为人也算可靠,如果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许他们能帮忙在官府内部斡旋一二。若非今日这一出,我竟险些忘了此事。”
前一桩请托之事还算正常,但后一桩···更像是在交托故人旧情。
同为男人,石惊天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对方此举是出于何种居心。
江小楼。
他凤眸微凝,薄唇淡抿,齿间无声咀嚼着这个名字。
阿舍见他神色奇异垂眸思索,好奇中带了点忐忑问道:“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不,没有。”石惊天闻声回神,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我会让冷炎冷雨也多加留意,他二人武功虽不及你我,却也非等闲之辈能敌,何况追凶之事亦非人越多越好。”
闻言,阿舍心中一喜,抚掌而笑:“如此甚好!比起官府武将,还是江湖人更懂得隐蔽行事。我昨晚追踪的那人功力并不及你,冷炎冷雨又是你身边最得力的,想来自保不成问题。”
话至此处,缉凶之事暂可告一段落。
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叫人见之便不由得跟着欢喜,石惊天心尖发软,忆起今晚赴约他最为惦记的某件事,抬手将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递了过去,柔声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阿舍一怔,下意识接过,又偏头看了看他,见石惊天凤眸温柔带笑,她暗自屏息凝神。
解开素锦裹成的包袱,露出一个镂空雕花的精致木盒,阿舍打开看时,只见一根三指宽的束带被盘卷成圆弧缩放盒内,她顿了顿,第一反应便是这绝非简单的腰间束带。
果不其然,阿舍甫一触碰就发现了其中玄机。
屈之如月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弹跳伸直的软剑轻且薄,光洁锋刃映出月色清辉,剑脊幽幽泛着一抹银红,恰似少女腕间束袖的赤色丝带,锋芒锐利而又明艳照人,矛盾却自洽。
阿舍眼前一亮,止不住赞叹:“看起来应是一把好剑!甚合我意!”
说时,她情不自禁伸手,想以指腹轻抚剑刃试探其锋。
“小心!”石惊天眉心一跳呼吸微窒,飞快地捉住阿舍的手,轻斥道:“刚开刃的剑锋何其锐利,你就不怕伤到手?”
他阻拦的动作又急又快,衣袖带出的劲风撩起少女身前的乌发,一小绺青丝刚飘至剑刃处立刻便被削成两段,石惊天扬手将断落的半截秀发收入掌中。
阿舍顿时有些心虚,低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被握住的指尖不由自主蜷缩了下。
平整细甲浅浅划过石惊天掌心,既轻且柔地挠出一阵隐微痒意,好似暖风抚摩心口。
“···这是一位锻造高手新铸的软剑,昨日开刃后由我亲手浸入寒池,今晚刚取出来。”
石惊天语声转而温柔:“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阿舍正在将软剑收回盒中,闻言豁然抬眸:“···因为我会喜欢,所以就送给我?”
“于我而言,这个理由已然足够。”石惊天唇角噙笑,眸光潋滟含情。
“···那你呢?”阿舍微仰着头凝望他,双瞳剪水如月光洒落般晶莹柔和,“我上次临摹的字帖,你觉得哪个字写得最好,哪个字是你最喜欢的?”
言罢,她主动将手掌摊平递过去,示意他可以写在上面。
石惊天毫不犹豫地抬手,仿佛答案早已印刻心间无需思索。他一笔一画郑重勾勒,末了屈指轻扣一下阿舍的掌心,似意有所指道:“这个舍字最好,我最喜欢。”
这是实话,也是真心话。
阿舍先是一怔,而后微鼓桃腮,不甘示弱回道:“那真是不巧!我最喜欢的是个天字。”
舍字半边天,天心藏一人。
倘若人如其名其字,生而即为彼此半身,便恰似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分明滴酒未沾,两人却好似不约而同地从夜风中感受到了微醺的醉意与缱绻。
半晌,阿舍率先收回手移开视线,低头把玩软剑的剑柄。
石惊天有些不自在地抵唇轻咳一声,提起了心中记挂的最后一件事:“哦,对了,不知大师最近可在苦竹精舍?上回匆匆一别,我理应亲自登门拜访。”
“···师父不在精舍,他老人家近日有些事情参悟不透,去大觉寺找老禅师请教了。”
阿舍想起石头和尚最近的反常,她和阿得不敢乱下定论,也不敢妄自揣测长者的私事,故而只含糊地说师父已前往大觉寺清修,等过些时日再带石惊天前去拜见。
石惊天不疑有他,虽然希望与阿舍结褵之事能得到石头和尚的首肯,但也不急在这一时。
月上中天,打更声起,连日奔波的阿舍从小憩中陡然惊醒,眨了眨睡意朦胧的水眸,微掩唇秀气地打了个呵欠,这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半拢着一件金丝暗纹镶边的黑色披风。
“没什么异动,看来今晚那人或许不会现身了。”石惊天踱步走到她身侧坐下,目光在偶然扫至某处时倏忽顿住。
地上隐约倒映出两个偎依的身影,看起来像是阿舍窝在他怀里。
阿舍浑然未觉,侧身将披风拉下递回给他,玩笑似地说道:“难不成那人还能未卜先知,知道我们今晚特意守着,所以不敢再出现?总归不可能是突然放下屠刀改邪归正了吧?”
石惊天忍俊不禁,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不解。
彼时的阿舍与石惊天尚且不知,今夜的平安无事竟当真是因他二人而存在,幼童失踪一案也切实与修炼邪功有关,这个修炼邪功之人也的确是突然决定就此罢手,一心安享天伦。
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一夜波澜不惊,二人皆松了一口气,虽然追查的方向变得有些无从下手,但没有幼童失踪总归是个好消息。沐浴着晨曦用完早膳,石惊天遥遥目送阿舍踏入精舍之后才转身离去。
接下来这几天,长安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太平无事。
期间,阿舍带着阿得前往无痕山庄拜访白玉。白玉见了姐妹俩赞不绝口,随着各方面的深入了解,她对阿舍这个未来儿媳也越发喜爱满意。
这一日,白玉的徒弟郭放自告奋勇向宋青云请命,调查阿舍的身世背景和品行为人。
长安城外,几个孩童正在树林中嬉闹玩耍,郭放远远看见,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神情似黯然又似羡慕。余光无意间瞥见草丛中游窜出一条毒蛇,他眼神转而一厉,突然计上心头。
药铺,阿得和铁蛋正各自忙活,忽然一个绿衣男子抱着孩子冲进来,口中大喊:“大夫!大夫!这个孩子被毒蛇咬了,麻烦你救救他!”
阿得急忙让铁蛋去拿灵蛇散,一边指挥那男子将孩童放在隔间诊室的矮榻上,细细诊脉。
铁蛋刚将灵蛇散递给阿得,就看见那男子扶着剑踉跄起身往外走,没走几步便晕倒在地。
他急忙喊了阿得过来,阿得仔细检查后才发现原来孩子的蛇毒早已被吸出来,反倒是此人因为口中有伤,帮孩子吸毒的同时自己也中了蛇毒,再加上快步奔走,若非及时赶到药铺,恐怕早就毒发身亡了。
铁蛋和阿得都十分敬佩这位公子舍己救人的精神,郭放连声自愧不敢当,心底却不免有一丝细微的触动,这种发自内心纯粹的关怀与热忱,于他而言是一种近乎陌生的体验。
那位阿舍姑娘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吗?
毫无防备的天真。
趁着阿得去为其他病人诊治,郭放不动声色地打探药铺众人的情况。铁蛋对他极为佩服自然是知无不言,话题从阿得转至石头师父再到提及阿舍,也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
铁蛋才说到石头师父武功盖世经常带着阿舍一起锄强扶弱惩凶除恶,药铺门口便传来一道清越带笑的女声:“铁蛋,你又为我跟师父胡乱吹嘘什么了?”
话音刚落,身穿蓝衫黄裙利落装扮的阿舍走了进来。
阿舍听铁蛋大致说了这位郭公子的事迹,对他的善举也很是钦佩,还笑道若是石头师父在场,多半会邀请他前往苦竹精舍做客休养。可惜如今寒舍只住了姐妹二人,不便招待他。
郭放谦逊婉拒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阿舍,前两次见她皆在须臾之间,避之唯恐不及。
结合先前铁蛋透露的讯息,他暗忖对方自称孤女的身世应当不假,言行也颇为爽朗大方,想来品行不会差,毕竟她着实不像是心机深沉善于伪装之人,这一点郭放自信不会看错。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束明媚绚烂的阳光,让人忍不住寻觅追逐。
如此耀眼的姑娘连他在直视的时候都难免有一瞬失神,石惊天会动心也是再正常不过。
几番寒暄,阿舍适时止住话题,郭放则借口疲乏闭眼假寐,悄悄留意药铺三人的交谈。
当阿得提及那个被毒蛇咬伤的孩子,阿舍一时笑容微敛,她似乎联想到了其他的事,浅蹙的眉尖流露出几分难解的忧色,显然并不只是在为那个孩子担忧。
阿得也发现了她神色间的转变:“姐姐,你不是说出去打探消息,打听到什么了吗?”
阿舍轻叹了一声,语声带出明显的低落感伤:“我去看了那些家中有孩子被掳走的父母亲属,他们如今的情况都很不好,有些病倒在床,有些甚至···疯癫失常。”
“那可如何是好!”阿得菩萨心肠最是听不得这些,担忧之色溢于言表:“不如我挨家按户去看看吧,即便心病难医,至少尽一点绵薄之力,他们也着实可怜。”
阿舍点了点头,正色道:“我也是这个打算,想着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这两日我走访了不少地方,大部分家属已记录在册,有余力自请大夫的我们可以暂且先放一放,那些神志失常的贫苦人家,我让人将他们集中安置在城外的一处孤独园了,如此也方便以后照料。”
“阿得,你先看看药铺有哪些药是可治疯癫失常的,届时我带你去给他们诊治一番,纵然不能根治,能缓解也是好的。除此之外,若还需要其他药材,你列个单子,我来想办法。”
“好,我会把可能用得上的药都带着,不过有些草药需要新鲜采摘,届时可能要麻烦姐姐经常上山去采药了。”
姐妹俩的谈话只稍稍压低了声,难避有心之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入郭放耳中。
五指成爪攥紧身下的被褥,郭放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对话,几乎是瞬间就愣住了。
若非自幼在白玉身边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忍耐,他险些呼吸紊乱露出破绽。
饶是如此,郭放的心绪也遭受了极大的震撼冲击,他甚至难以克制自己不去妄想假设。
当年他被血玉观音掳走以后,家中父母的境遇又该是何等艰难凄惨?
是否也有这样两位侠骨柔肠的姑娘出手相助,不辞辛苦地打点照顾?
隔着门帘薄纱,一道极其隐晦又带着探究的目光在阿舍身上停驻了良久。
犹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