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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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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谢春红,夏木已成阴。
当桃李枝头的嫩果开始疯长,距离江小婵与石涛同归于尽也已过去近两个月。
彼时,阿舍也收到了来自蓝田县的第十封书信。
苦竹精舍。
明艳少女从鹰隼的玉爪间取出一幅绢帛,又轻抚了几下细滑鸦羽,抬腕将它送回空中。
正在内厅整理经书桌案的阿得闻声抬头,一眼就看到半空盘旋的墨色鹰隼,抿嘴而笑。
“姐姐,你这每五日一次的飞鹰传书可真守时!”
阿舍已非第一次面对妹妹的调侃,闻声也只是面颊微热,落落大方道:“我们是以文会友探讨武学,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边说边展开帛绢大致浏览,并未细细研读信中内容,而是先欣赏石惊天那一手字。
自拜师以来,阿舍除了增强武艺之外,要学的东西也不少,其中就包括了习文练字。
但石头和尚的字偏古篆体,阿得又写惯了药方,她临摹二人字样时总觉不得其门而入。
直至偶然发现石惊天不仅惯用小篆,还写得一手笔道流畅的行楷,有了他的书帖为摹本,阿舍练起字来就像眼前被拨开层层云雾,一扫之前的生硬凝滞,颇有种得心应手之感。
渐渐地,她挥毫运笔之间竟隐约带出些许形神气韵,算不上自成一家,但也独具风格。
阿得当然知晓他二人的书信往来,想当初那只鹰隼第一次送信还险些吓坏了她的白鸽,反倒是姐姐养的飞鸽胆子极大,居然还敢踩在那鹰隼的头上啄它的冠羽,果真物似主人形。
“我明白,毕竟他如今也算是你的半个师傅嘛···”
清丽少女凉凉地睨她一眼,半是幽怨半嗔怪:“都说字如其人,这位石公子的书法如此合姐姐的意,连我和师父的字都被他比下去了,看来你们还真是心有灵犀,情~投~意~合呢!”
阿舍被妹妹这一眼瞥得心里有些发虚,星眸游移飘忽:“什么情投意合,我和他年岁相仿又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习武之人,互相交流武学心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叫志同道合!”
“原来这就叫志同道合···”阿得似笑非笑地倚着窗台,指了指盘旋着慢慢飞远的鹰隼:“所以你的飞鸽和那只鹰也是志同道合咯?”
姐妹俩齐齐看向檐下,原本应该乖乖呆在鸟笼中进食的白鸽果然已不见了踪影。
“···我去回信,它玩够了自己会回来的。”
假装没看到阿得戏谑的表情,阿舍匆匆入内敛膝而坐,再次展开帛绢开始细看。
不知不觉间,唇角上扬勾起一弯柔和的弧度,末了她抬手移过笔墨,开始拟回信。
执笔伏案的女子眉眼间不复往常的急躁之色,精致侧颜明艳中依稀透出几分沉静。
隔着镂空竹屏,阿得细细打量一番,心中暗忖:果然读书练字最能磨砺一个人的性子。
她家阿舍姐姐正在以一种悄然的速度完成蜕变,尽管她自己并没有察觉。
对此,阿得当然乐见其成,师父多半也是如此作想,所以才会放任那只鹰隼来去自如。
书案前,阿舍忽然停下笔,左手托腮,秀眉微蹙正苦恼地思索着什么。
盖因数日前她曾‘大言不惭’地与石惊天在书信中约了一个文斗,结果可想而知。
问题是她还冲动地应下了彩头:输者要亲手做一件极为喜爱或正在学的东西送给对方。
愿赌服输,阿舍亦非耍赖之人,何况这些日子平心静气后,她仔细回想,当初要求石惊天立刻处置石涛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既然他能诚恳地向自己解释安抚,那她也该有所回应。
近日她正跟阿得学简单的裁衣刺绣,但自制的丝帕香囊衣裳都是较为私密的东西,轻易不能送给外人,更别提是送给同龄男子。若论喜好,她是喜欢侍弄花草也颇有心得,可种一株花至少要数月,此番信中石惊天曾提及或许不日会再至长安,届时只怕单见盆土难见花。
阿舍又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丝帕香囊容易引人注目,但多半没人会去留意踩在脚下的靴子,正好她刚学会了扎靴底和裁鞋面,届时再绣个苍劲简洁的暗色鹰隼纹饰,一看就是男子的样式,又有谁能想到这是出自她手呢?
嗯,纹饰图样也是现成的,就照着为他们传讯的那只黑鹰来描摹。
明艳少女颇为愉快地确定好了准备做的东西,丝毫不曾意识到单就私密而言,即便是与丝帕香囊之类的物件相比,给男子赠送一双靴子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一日,阿舍已将素靴做好,正忙里偷闲地开始绣图纹,铁蛋匆匆跑回药铺说了一件怪事:近来有好几户续弦纳妾的男子都在礼成当日,死于一个自称“血玉观音”之人的手上。
更怪的是,听到这个名号之后,向来从容冷静的石头和尚第一次面露复杂凝重之色。
得知城南王家今日续弦,石头和尚阻止了同样想去王家打探的阿舍,独自一人前往。
午时过后,血玉观音在城南王家准备杀新人被一个和尚击退而后双方不知所踪的消息传来,姐妹俩匆匆赶回苦竹精舍,却发现精舍也是空无一人。
傍晚,当迟迟未归的石头和尚带着满面怅惘推门而入,阿舍甫一开口提及血玉观音就被他怒言打断,从未被师父如此呵斥过的姐妹二人皆是一惊,不敢再继续追问。
小山坡上,石头和尚慢慢摩挲着一把半新不旧的木梳,神色间半是怅然半是悲。
翌日,阿舍趁阿得专心整理药柜无暇留意之际,悄悄躲入隔间制药房继续绣那只鹰隼。
再次被细针戳中指尖,阿舍熟练地甩了甩手,忽然动作一顿,做贼心虚似的左右顾盼。
阿得飞快侧身,堪堪收回窥探的视线,假做踮脚取药,心下却觉有趣忍不住暗自窃笑。
这些针线活着实难为了阿舍姐姐,好几次她偷偷瞧着姐姐几乎耐不住跟手中的针线较上了劲,眼看就要甩手扔开,最后又气鼓鼓地继续折腾,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愿赌服输。那个样式明显是双男靴,至于准备送给谁,简直昭然若揭——大抵是某位石姓公子的半师之礼罢。
姐妹俩一个故作不知,一个浑然未觉,两人各自做着手头上的事,直到外出打探的铁蛋带回来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一夜之间,长安城有五个幼童失踪,某一户仅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人家甚至直接被灭了门。
舍得姐妹听闻皆是义愤填膺,阿得敏锐地察觉血玉观音杀人案与幼童失踪案几乎是同时出现,习武多年的阿舍则凭经验猜测或许是有人以幼童精血修炼邪功,二人决定着手调查。
是夜,药铺打烊后阿舍并未如往常那般守夜,而是与阿得沿着位处偏僻家中又有孩童的街巷慢慢往城外走。年轻女子的脚步极为轻盈,偶尔交谈时又压低了声音,若非当面迎上,几乎无人发现此刻还有两个姑娘在行夜路。
故而不多时,掳了一个幼童提在臂弯处的黑影就这般猝不及防地与特意掐准时刻离开药铺的姐妹俩打了个照面。
阿舍从对方提着的孩童小影和立刻转身逃走的利落反应中迅速判断此人多半便是日前劫掠幼童的凶徒,她只来得及嘱咐阿得一句‘先回精舍’,自己则急急循迹追了上去。
油青石板映照出如水夜色,金纹素袍缭绕着朦胧清辉,一袭白衣胜雪的石惊天携冷氏兄妹二人直奔药铺而去,却失落地发现阿舍今晚并未守夜,于是三人又快步赶往另一个方向。
此街头连接着彼巷尾,在银晖与光影交错的缝隙里,一霜白,一缃黄,犹如月色与雪色不期而遇,久别重逢。
阿舍睁圆了星眸望着眼前熟悉的人影,随着走近的步伐慢慢卸下周身戒备,不知不觉间讶然和喜悦已盈满心怀,眉眼间洋溢出明媚的笑意。
她做好了重逢的准备,但没想到相遇的时刻竟来得如此迅速又突然。
石惊天痴痴地凝望着缓缓朝这厢走近的阿舍,阔别两月,他心悦的姑娘越发明艳动人。
此前五日一封的书信并不足以寄托他满腔的相思,今夜月下重逢,万千情思再难自抑。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交错碰撞的视线无声流转着某种难以言表的缱绻缠绵。
半晌,石惊天终于回过神来,仿似吟咏喟叹般柔声唤道:“阿舍,好久不见···”
男子低沉带笑的嗓音蕴含情念,阿舍莫名觉得脸颊耳尖一阵微热,连轻抿着唇也无法遮掩她语声中的薄嗔浅笑:“长安始终在此,若有心相见,又有何难?”
没料到阿舍会做出如此俏皮又明快的回答,石惊天只觉胸腔痒意更甚,垂眸暗自平缓汹涌的情绪,而后轻笑出声,顺着她的话接口道:“若真是无心,今夜,又怎么会重逢呢?”
被反将了一军的阿舍呼吸微微有些急促,阵阵喜悦在心口隐隐冲撞。她轻轻瞥了石惊天一眼,很快又不自在地别过眼去,不敢再继续与之对视。
冷炎见状,趁此间隙替主人说项:“阿舍姑娘,主人对你一片真心,不但他亲自前来,而且连无痕山庄都已经迁到长安城外了。”
闻言,阿舍又惊又喜地抬眸望向石惊天:他在信中曾说不日会再至长安,她只道此番是寻常的小聚暂住,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举家搬迁!
阿舍也听出了冷炎的代为说项,一时又是感动又有些娇羞,但女子的自持自重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巧妙应答道:“长安百姓众多,他举家迁往此地,又与我何干呢?”
石惊天凤眸含情一瞬不眨地盯着阿舍,直直迎上她略带游移闪躲的视线:“长安如果没有你,和废墟死城有何不同?”
连番情意绵绵的剖白足以将世间任何女子溺毙,阿舍再无法巧言回避,终于败下阵来。
她语速略急地转移话题:“我是为追凶而来,不能与你在此叙旧,改日再登门造访好了!”
石惊天看出了阿舍的紧张羞涩,心尖止不住地柔软,深知若再继续表白情意便是真的唐突了,但他又着实不舍就此道别,因而即便明知时间场合都不对,他还是忍不住出言相邀。
“此处离无痕山庄不远,如果你愿意上门做客的话,一路之上跟我说说追凶之事,也许,我就可以帮你缉凶了。”
夜间拜访未免有些突兀失礼,阿舍轻咬下唇有些犹豫为难,但迟疑之际偶然对上那双满怀着情愫和期待的凤眸,婉拒的话语一时间便无法说出口了。
再者,帮忙缉凶这个理由也着实让人难以拒绝,她又想起了石惊天曾提过他母亲也是习武之人,江湖儿女大多不拘小节,想来不会太难相处。
思及至此,阿舍轻轻嗯了一声,终是点头应允。
石惊天成功争取到与她继续共处的机会,欣喜地暗舒了一口气,先行一步在前面引路。
虽有数十日未见,但二人的来往其实从未间断,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也在一封封书信中更深一层,譬如此时,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把当初因石涛而起的冲突隔阂彻底翻篇。
为免阿舍觉得不自在,石惊天率先开口询问关于追凶之事。
提及此事,阿舍果然从容自在了许多,将凶徒所犯罪行和方才的追击过程逐一道出。
末了,她懊恼道:“我分明快追上那个人了,原想先发暗器将人拦下,谁知对方竟毫无人性地拿孩童之躯作为遮挡,还做出要把孩子扔出去的动作,我一时心急失察,就让人跑了。”
“这不是你的错,对方无所顾忌,你投鼠忌器势必要落下风。若此人果真在修炼邪功,那短时间内极有可能再次作案,下次我和你一起缉凶,定叫他无所遁形。”
比起阿舍的自责愤怒,大部分心神皆系于她身的石惊天则冷静许多,他先是宽慰了几句,又提醒道:“不过由此可见,此人颇有心机,行事不择手段,若再遇上须得多加防备。”
阿舍深以为然,不住点头。
此事告一段落,二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冷炎准备开口缓和时,阿舍突然动了。
只见她手腕轻翻使出一记擒拿手袭向石惊天,正是两人在信中文斗时所描述的招式。
石惊天似早有所料,唇角轻扬勾起一抹笑意,不慌不忙地反手接住。
又变了几次招依旧被从容挡下,阿舍尽兴收了势,故作沮丧道:“好吧,是你赢了。”
石惊天微微挑眉,含笑道:“既然如此,你允诺的彩头什么时候可以兑现?”
“那得看我什么时候高兴!”阿舍才不会让他如此得意,扬颌睨他一眼,“我若高兴了就动手,不高兴就先不做,你且等着罢,反正此事也并未约定期限。”
石惊天本就只是想借此多了解一些她的喜好,又或者能知晓她的近况,至于最终会收到什么样的礼物,他虽然无比期待但并不急于一时。
他当即答道:“好,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你···慢慢做。”
中间意味深长的停顿使得阿舍的心跳下意识停滞了半息,她状似羞恼地嗔他一眼,却又在下一瞬眉眼舒展,嫣然而笑。
二人随性闲谈,一时间仿佛找回了书信往来时的熟识自如,前后半臂宽的距离也在不经意间慢慢缩短越靠越近,雪白袍袖与鹅黄裙袂交织相叠,对映成画。
恰如此时此刻并肩而行的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