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鬼一车·系列》舒五瓣

1、夜叉

　　我刚落地那会儿，丑的实在无以言表。后背肩上还生有两个难看的肉瘤，接生婆吓得尖叫一声，一失手把我掉在了地上。我不仅没有啼哭，反而用一抹古怪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还“嘿嘿”地冷笑了两声。吓得那个老婆子拔腿就向门外逃去。­

　　我的父亲那时正乐滋滋地等到门外，看见接生婆向外跑，就问了一声：“生了吗？”­

　　“生了个大胖……妖怪！”按照习惯，她下意识地差点说生了个大胖小子。 ­

　　父亲走进门来，见我面目丑陋，表情古怪，不由心生厌恶。他皱着眉头叫来一个丫鬟，对她说：“这个孩子我不要了，你抱到远一些的地方，把他扔了吧！”­

　　母亲听了，以为自己的夫君在开玩笑，就笑着说：“好容易才得了一个孩子，怎么就要扔了呢？”­

　　谁知道父亲一听，顿时大发雷霆道，冲母亲吼道：“我是一家之主，我说扔就得扔！”­

　　母亲不得已，只好流着泪给我喂了奶，又在我的襁褓外裹了一层小被子，这才让丫鬟把我抱了出去。­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呀？就因为长的丑，刚生下来就要被狠心的父亲抛弃呀。” 丫鬟抱着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这么冷的天，我把他扔在哪儿好呢？”­

　　这时天已经黑了，她来到一条小路，把我放到路边，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孩子，倘使你能熬过今天晚上，天一亮被路人看见抱了去，你就能活命了。”­

　　话说我那可怜母亲，到了半夜，她还惦记着刚出生的我，以至于不能安睡，好容易睡着，又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赶快披衣起来，慌慌张张叫醒那丫鬟一起提个灯笼到那路边去找我。我那时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地上睡得可香呢，一睁眼看见母亲来了，马上咧开嘴笑了起来，因为长的太丑，那笑容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

　　母亲鼻子一酸，眼泪扑哧扑哧地直往下掉，她把我又抱了回去，偷偷地藏在丫鬟的房间里。她想，总有一天父亲会回心转意的。­

　　但是这一举动没多久就被父亲发现了，他们夫妻两人大吵了一架，父亲摔门而出：“要么扔掉这个怪物，那么带着这个怪物滚蛋！”­

　　母亲只好抱着我离开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落，靠给人织麻来维持生计。在母亲眼里，我到底比父亲要来得重要。­

　　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人类并不是很强大，由于村落里经常受到怪兽和恶魔的攻击，失踪一两个人就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自然也不会引起家里人过度的悲伤。平常在路上看见个把死人也就跟看见死猫死狗一样，绕开走就是了。如果发现死的是仇人，有人还会上前狠狠踢上两脚，吐两口唾沫。­

　　但是我的母亲不一样，她常常抱着我说她是多么爱我。我听烦了就会故意藏起来和她开开玩笑，我发现自己只要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一小会儿，就会令她过度的紧张不安。­

　　一晃七年就过去了。­

　　也就是这一年，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与别的孩子存在着巨大差异。因为所有的人都叫我怪物，也没有孩子愿意和我玩儿，我只好一个人跑到附近的森林里抓小动物玩儿。­

　　这时候的我，后背肩上的肉瘤经常又痛又痒，我只好背着母亲在墙上或树皮上蹭来蹭去。不久，两个小肉瘤就被蹭破了，从里面生出一对粉嫩的小翅膀，慢慢地，粉色退尽，长出了黑色的羽毛，我就能够在森林里飞着玩了。­

　　我的翅膀引起了村里人无比的恐慌，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个妖怪，定会给村子带来灾难。都躲我们母子远远的。但是母亲不这么认为，虽然我不断出现的异常也让她感到恐怖，可我是她的孩子。我相信，无论我是多么的丑陋和诡异，她都不会抛弃我。­

　　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到村子旁边的小溪里梳理一下翅膀。有时，会碰上村里的孩子，我最讨厌的是那个村落首领的孩子阿铁，他总是会带头欺负我。­

　　他们向我扔石块，还不断地大声喊着：“妖怪！妖怪！妖怪！……”­

　　早已麻木的我一边躲着石块，一边从水里站起来，准备离开。­

　　“站住！” 阿铁挡住我说；“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在这条小溪里洗澡！”­

　　我没有说话，为了母亲不为难，为了我们能继续在村子里住下去，我知道自己必须忍耐。­

　　“要是再看见你到这里来，别怪我不客气！……”他大声吼着，指挥着一大群孩子在后面追打我，­

　　我的腿是弯的，跑起来不那么利落，翅膀又湿漉漉的飞不起来，只好边躲边往家里跑。回到家时，已经被石块砸得鼻青脸肿。­

　　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心痛地说：“孩子，你又受委屈了！你怎么就不哭一声呢？”接着，她小声哭了起来。­

　　令人麻烦的事还在后面。­

　　慢慢地，我开始长出了尖尖的牙齿。眼睛更加向外凸了。十岁上下，背上还长出的硬硬的鳞甲，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已经能在森林里轻易地抓住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任何所有动物，我先是看着它们在手里拼命挣扎，然后把它们撕碎，坐在树上慢慢咀嚼。­

　　母亲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当然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一切，所以我也尽量避免被村人看见。尽管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母亲都一如既往地爱着我这个长相越来越丑陋的孩子。­

　　一天中午，我正用脚爪抓着树干，倒挂在树上，一边晾晒刚洗过翅膀，一边慢慢地摇晃着，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一阵阵吹来的风。­

　　突然间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围着自己。­

　　我睁开眼睛，差不多要惊呆了。天啊，一群和我长相差不多的家伙正打量着我呢。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还有我都是夜叉。­

　　其中一只夜叉发出沙哑地尖叫声：“天呀，多么英俊的一只小夜叉！”­

　　“肯定有着高贵的血统！” 另一只夜叉羡慕地说，看得出，她还是一只幼叉。­

　　“看，他的牙齿多么犀利，嘴唇多么鲜红。”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我不是夜叉是人！” ”我对自己被无端猜疑有些不高兴。­

　　“哈哈，什么人呀？人是我们的食物！” 一只大一些的夜叉对我说。­

　　什么什么什么呀？我完全被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小鬼，要不是今天我们高兴，跑得远一些，哪能碰上你呀？”­

　　“既然和我们是同类，就和我们一起去夜叉国吧！”那只幼叉说。­

　　看看外貌，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他们是同类。为了搞清楚怎么回事，我决定和他们去夜叉国看看究竟。­

　　­

　　整个夜叉国被阴云笼罩着，昏暗的天空中时不时传来几声乌鸦凄厉的嘶叫。­

　　在几个夜叉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夜叉国的王宫大殿。­

　　这是个巨大地下洞穴，洞穴里很暗，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我觉得自己被周围的无数双眼睛盯着，浑身不自在。突然，大殿正中央的一团黑影直向我扑来，不，是飞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被一把被这团黑影抱在了怀里：“我的孙子，我的乖孙子，爷爷终于找到你了！”­

　　我被吓了一跳。黑暗中我看不清黑影的表情，只看见两三片黑色的羽毛在半空中缓缓闪动着，那是他飞过来时抖落的，我想，这个一定是夜叉王了。­

　　夜叉王满是悲伤用他细长的手指抚摩着他，那手上的皮又粗又厚，摸得我有些不舒服­

　　“我是你的爷爷呀！”见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叉王解释道，紧接着他又兴奋起来：“瞧瞧这孩子，长的多像我！这鼻子这眼睛，还有还有这对翅膀简直和我是一模一样！”­

　　这时我又能看清一些了，夜叉王说的没错，我们两个就像是大小不同的两个相似形。尤其是那一对翅膀，其他的夜叉是灰色的，而只有我们俩却是漆黑油亮的。­

　　这时，周围的夜叉都跪下来，齐声说道：“恭喜圣上祖孙重逢，恭喜王子殿下回宫。”­

　　见我还是很困惑，爷爷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每隔一万年，时空就会发生一次逆转，逆转发生，总会导致一些怪事发生，你的母亲在那次逆转中不幸身亡，临死前，她为了让你活下去，就找了个待产的胎儿，她用法力赶走了那个孩子的魂魄，而让你进入了人类的身体。”夜叉王告诉我：“不久，你的父亲也死去了，我一直沉浸在失子的悲痛中。乖孙子，要不是今天遇见你，爷爷还不知道你还活着呢，呜呜，爷爷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我完全晕了，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是这样的曲折离奇。十年来，我知道因为长的丑而被别人叫做怪物。我知道自己和普通的孩子不同，有翅膀可以飞。我还知道自己有个天天陪着我爱着我的母亲，而我也爱她，这些就够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不是人类。­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孙子？” 我仍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爷爷。­

　　“傻孩子，只有高贵的王族血统才可能拥有纯黑的翅膀呢。”­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切菜，看见我，因一时激动，竟然切破了手指。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给母亲包扎，可不知怎的，头竟一阵眩晕，我下意识地把母亲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哦，天呀，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味道呀，我难以自持，这时候，我突然看见母亲正慈祥的看着我，我的心紧缩了一下。马上把母亲的手指拿了出来，用布条包好，我差一点就咬掉了母亲的手指。­

　　遇到爷爷的事我决定不告诉母亲。说实话，我不愿意吓着她，更不愿意她伤心。­

　　虽然这个夜叉是我的爷爷，但我毕竟和母亲生活了十几年，我知道，母亲更需要我，我也更需要母亲。­

　　可是从这以后，我不再吃饭了，我吃不下去。­

　　慢慢地我开始接受人是我们食物的观念，于是开始和那些夜叉一样喜欢吃人。我最先吃掉的是阿铁。看着他跪在地上发着抖不断地磕头求饶，我心里有一丝复仇的喜悦。我狂笑着把他撕开，先是胳膊和腿，他痛苦地扭曲着，眼睛里充满仇恨，我立刻挖出他的眼睛丢到嘴里，接着把头也拧了下来，我把这些都扔给了手下，自己吃掉了最好的肝脏就飞走了。­

　　又过了两年，我终于决定离开母亲，正式回到夜叉国了。因为我开始迷恋母亲身上的散发的肉香。每当与母亲靠近，我都要以最大的忍耐力强迫自己不去撕碎她。有时候，我甚至不敢看她。为此，我开始和夜叉王走得很近。毕竟那是我的亲爷爷。­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里，尽管爷爷已不止一次告诉我要改掉和人类一起生活时养成的坏习惯，对他们不要太有同情心，但在吃人时，听到人们临死前发出的恐怖叫声，常常会让我不舒服好长时间。我回到这里的唯一原因，有一大半是为了母亲，我真的怕自己和她住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会吃了她。­

　　渐渐地，我变得对人们的哭叫声麻木起来，我变得残忍无比。我习惯笑着把人撕碎，就像撕一张废纸。爷爷终于放心地把王位传给我，安静地躺在洞穴里死去了。­

　　于是，我开始像爷爷一样，带着手下袭击村庄，这时的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在人间生活的那些经历，也好长时间没有想母亲了。加上其他怪兽和恶魔的袭击，那些人类的数量在急剧减少。­

　　一天晚上，我正为自己没能找到一个尸体，不，是可以变成尸体的人而犯愁。­

　　噫？这里有些似曾相识呀？我看着眼前陆陆续续出现的房屋想。­

　　但麻木的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我就那么一边飞一边搜寻着，一些村民显然已经发现了我，都惊慌失措地向房屋里跑去。这让找了半天食物的我异常激动，我用力将一座屋顶掀开，向下望去，房子里的人有的伏在桌子下或伏在床下瑟瑟发抖，没有地方躲的两个人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我很喜欢看这些食物恐惧的模样，这更让我有食欲。我立即抖擞起翅膀，疾如闪电地俯冲下去，揪住一人，正想把他撕开，那个人急忙说：“不要，不要，我已经老了，桌子底下那个小的肉比较嫩些！”­

　　“什么小的大的，我先弄死你吃两口再说！”说完，我三下两下把他给撕成几块，这才转过身朝桌子下面望去，一个女子正怀抱幼儿，惊惧地望着我。­

　　我走过去，那个女子突然把孩子推到了自己的身后，说：“吃我吧吃我吧，放过我的孩子！”­

　　那个眼神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想起，那是一双和母亲一样的眼神。天啊，我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胃口？­

　　我怏怏地飞离了那里，来到了一条小溪边，小溪的水已经干涸了。我似乎想起，这儿好像是我小时侯梳理翅膀和母亲洗衣淘米的地方，我过去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了。­

　　顺着记忆往前飞，不远处有一棵已经枯死了的枣树。一个满头银丝的妇女背对着我在树上织着麻。几只野狗正激动地围着她。一看到我它们立刻逃走了。­

　　我异常激动，立即扑上去想要抱住那个妇女。但尖尖的牙齿却撞在她的脖子上，血立即汩汩地沁了出来。她低叫了一声，回过头来，木讷地眼光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我一楞，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开始复苏。­

　　“孩子，妈妈终于又看到你了，你还是像小时侯一样莽撞！”她软软地摊倒在我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我没有反抗。­

　　“孩子，是你吗？看到你，妈妈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她是那么慈爱地望着我，一点也没有责备我对她的伤害。­

　　以前的记忆重新在我心头复活，我想起了母亲的种种恩情，愧疚地跪在母亲面前，扯下一块布想堵住伤口。但是没有用。血还在流。 ­

　　我抱着母亲，懊悔不已，我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你不能死呀！”­

　　母亲在我呼唤下悠悠醒转来，她平静地看着我，说：“孩子，你刚出生时，妈妈做了一个梦……”因为吃力，她稍稍歇了口气，才又接着说：“一万年一次的时空大逆转会让人类在未来的几十年内，濒临灭亡，只有来自夜叉国的使者，和人类结成联盟，才能拯救人类的命运……”­

　　“放心吧妈妈，我会约束手下，我会带着他们和人类结成联盟，只去袭击怪兽和恶魔的。” 我不能再伤母亲的心了。­

　　母亲在我的怀里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生命一丝丝地抽离她的身体，她努力给我最后一个微笑，说：“这样，我，我就，放心了……”­

　　母亲慢慢闭上了眼睛。­

　　“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呀！”我抱紧母亲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泪水不断地顺着两腮流了下来，流进那条干涸的小溪。小溪又开始流淌了。­

　　不知哭了多久，我抬头遥望天际，看见朝阳正在慢慢升起，它是那么绚丽辉煌，净化了我，也净化了世间的一切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