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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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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时分,我偷偷溜到门边,悄无声息地出门。徒步走了五条街,停在巡捕房前时,我的旗袍裙摆沾上了雨后泥点。
巡捕房大门微动,由内缓缓打开,铜铃碰撞,一只灯笼探出头来。黑夜白墙染上黄晕,几道身影刻印其中。
常维辕打头出门,见了我便笑道:“周小姐在等我?”
我开门见山说:“我想见他们。”
常维辕笑得开心:“晏兮,不着急,等成婚那天,我父亲自会打点关系将他们都放出来的。”
随从们哄笑,灯笼随着笑声晃动,他们的影子波澜微起,像鬼魅。门后又有人走出来,那人听见笑声便止住了步伐。他的面庞隐在烛光落下的暗影里,看到我后露出惊讶的神色。我记得他,美国商人吕望之。
我不再应答,退回墙角边,一声不吭地与常维辕僵着。
“周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吕望之毫不避讳地与我打招呼。
常维辕愣住,看看吕望之又看看我,神情不悦地站了一会儿说:“夜深了,散了吧。”
常维辕从我眼前走开,吕望之洞悉了常维辕的情绪,目光闪烁不定,仿佛知晓了什么。他跟着常维辕从我身前走过,走出两步停下来,回头深深地看我一眼,便也无言地离开了。
几分钟后,一位车夫拉着黄包车停在我面前,将我上下打量一会儿后问:“周晏兮小姐?”
我点头。车夫忙说:“请上车,吕先生让我务必安全地送您回家。”
我正惊讶,车夫折身从座位上拿出一方手帕说:“吕先生让我给您的,说您的旗袍很好看,请您用这个将泥点擦掉。”
我坐上黄包车,捏着吕望之的手帕,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
此后的半个月里,我时常会来巡捕房外站一站。常维辕不松口,我能做的仅是这无声的抗议。我倚着墙壁,凝望夜空皎月。今夜风大,云层翻滚,月前似罩了轻纱,如深闺秀女羞怯的脸蛋,好看极了。
“真希望他们能同我一样,自由地看这月亮。”我兀自感慨。
耳边忽然出现一道人声:“月亮确实很美。”
我回头,巡捕房大门未关,吕望之正站在那里,扭头看着我笑。不知是月色皎洁,还是他身后烛光熠熠,他隐在晦暗中看我,却显得目光和煦。
雨点忽然扑簌簌地砸下来,让人猝不及防。我慌忙撑伞,雨夜狂风大作,我身形踉跄,被吕望之扶稳。我走到屋檐下避雨,吕望之为我收了伞,搁在门槛边。
“周小姐多次深夜来到巡捕房门前,所为何事?”
我闭口不语。
吕望之便不再问,只是伸出手掌探了探雨势,又拿出怀表看了看说:“夜深了,我送周小姐回家吧。”
汽车停在左边巷口,他请我进车,妥帖地为我扣上安全带。引擎轰鸣,车灯大亮,眼前幽暗的巷道亮如白昼。雨滴成串地坠落下来,拍打着车窗,消减了车内尴尬的寂静。
车在雨中行驶稳当,许是怕我拘谨,吕望之闲散地同我搭话:“半月前我刚到南京,和常家一起做些文玩字画生意,那日陪常维辕吃了一顿便饭,刚出巡捕房便看见了你,你说巧不巧。”
我礼貌地笑:“是的,很巧。”
“来南京前便听闻周博士和你,我很是敬佩。”
“谢谢。”
汽车驶到周宅前的路口,吕望之停了车,却没有下车的意思。我知道他终于要说到主题了,一路上吕望之说了很多,都是不痛不痒的问候,仿佛是无话找话。此刻停了车,他仍亮着车灯,指尖轻敲方向盘。三下过后,他忽然说:“你不用嫁给他。”
我双眸微闪,问道:“什么?”
他沉着脸,缓缓说:“我可以帮你救出那几名学生,你不用嫁给他。”
我心中“咯噔”,有些诧异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吕望之说:“因为你是周晏兮。”
我有些退缩,我只是一个读书人,为继承父亲遗志潜心钻研,无意卷入政治斗争。于是我婉拒他:“可我并不能帮到你什么。”
吕望之低声说:“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他灭了车灯,夜色沉寂,我听见周宅里雨打芭蕉,似一段哀切的小令。吕望之看着我,缓缓说:“看过你的文章,我第一次知道甲骨文,才发现即使美国再好,我的根仍然在中国。你是我从纽约奔赴南京的理由……”
雨夜里,我撑开油纸伞,秋水泛起,跃至我的脚踝,冰凉地钻入骨头里。身后,吕望之为我亮起车灯,眼前一片坦途,我分不清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