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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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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早晨睁眼的那一刻,良泽清晰地感觉到精力回归躯体,背脊处箭伤的疼痛感消退了七八分。这是他接受医治的第十八天,他活过来了。
活下来很好。
良泽翻了个身,眼睛迎向溢满阳光的窗户,发起呆来。不知此时的江户是何种情况?他的同伴们,大概差不多都死光了吧。曾立下宏愿的他,本该与战士们一同赴死殉道,只是,他心中残留了那么多的不甘心。在他眼中,他们所有人,谁也不应因那样的缘由,毫无价值而窝囊地送了性命。
活下来挺好。待他的身体恢复如初,便是他踏上复仇之旅的时刻。
夺目的灿烂阳光刺得他的眼睛败下阵来,他闭上眼,右手紧握,对自己做出一个许诺。
“武士先生,我进来啦。”
吱呀,门被推开。
“早上好,今天的早餐是蔬菜粥配煎鱼,要是你能全部吃光,我可就太高兴啦。”
良泽翻身坐起,动作快了些,幅度大了些,太阳穴突突猛跳几下,引起一阵轻微的头痛。
“太好了!精神不错嘛!” 平八郎眼睛睁得溜圆,欢喜地看着他。
良泽起身,与手持托盘的平八郎擦身而过,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精力过剩的小子。
他洗脸漱口回来,见小屋的地上已摆好小饭桌,桌上有两人份的食物。平八郎利用等他的间隙,正在替他整理干草堆上睡得凌乱的被褥。
“今天的阳光好,我要把你的被子拿到院子里晒一晒。”
经过一开始心存恐惧,小心翼翼的阶段,随着每一天的接触,他们两都慢慢放下心防。平八郎照顾虚弱不堪的他,细心周到。少年渐渐不再害怕他,两人相处,他越来越多地展现出本来的活泼性情。
十七八岁的小子,嗓门大,手脚麻利,活力十足,精力充沛,没心没肺。
良泽看着平八郎为他忙前忙后的背影,心想,他在这个年纪时,除去大嗓门这一点,和平八郎倒是很相像。只不过,平八郎是纯良无害的乡下小子。而他的十七岁,身处武士世界的他,已经用他的刀,毫不留情地让某个与他为敌的家伙身首异处了。
“你放着,我自己收拾。先过来吃饭。” 良泽在餐桌前盘腿坐下,对扭头看他的平八郎招招手。
平八郎咧嘴一笑,憨头憨脑似的。
“武士大人们,有仆役服侍的吧?就是,你们出门上街,有人替你们拿武士刀和随身用品的那类人,真是这样吗?”
乡下小孩好奇的眼睛眨巴着,期待地望着他。就是这样。平八郎借着给他换药喂药的功夫,拿一大堆关于武士和江户的事来问他,良泽对此已习以为常。
“有。” 良泽点头。
得到期待中答案的平八郎,两步走到饭桌前坐下,脸上浮现憧憬羡慕的神采。
“真威风啊。我说,良泽,你有的吧?仆役,有几个?嗯?”
一会儿叫他武士先生,一会儿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不过无所谓,良泽想,他也就比平八郎大年长不到五岁。
良泽喝了一口温度适口的菜粥,暖暖的食物流入胃部,温暖了他的胃,这才有力气应付好奇心旺盛的少年。
“有过。” 他夹了一筷子鱼肉,看了一眼满脸兴奋的小孩,避开对方炯炯发亮的双眼。
“啊,我懂,” 平八郎端着饭碗,大口吃饭,若有所思,随后恍然大悟地点头,大为遗憾地说:“良泽你成浪人了,仆役就没了,唉。”
他发出重重地一声长叹,滴溜溜的圆眼从碗沿后露出来,做贼似的瞧人。他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武士敏锐的感知力,良泽假装无所觉察,低头认真吃饭。
“我吃饱了!多谢款待!” 碗筷啪嗒一声放回小木桌,平八郎双手合十击掌,动静不小。
良泽只得顺应少年的心意,抬头看着站起身的平八郎。
“我多谢你的款待才是。” 他说。
平八郎双手放在后脑勺,开心地笑了。他爬到良泽的临时床铺上,扒开厚厚的一层干草堆,找出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扯起自己上衣衣角,仔仔细细地擦起刀鞘来。
武士的佩刀,等同于刀主本人。随意触碰武士刀的人,假若被受到冒犯的刀主人一刀砍死,那也纯属自寻死路。
“良泽,我给你做仆役吧。你看,我擦得干净吧?”
不过,碰刀的是救命恩人平八郎,那就另当别论了。
平八郎抱着两把刀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良泽很是理解,热血少年,没有不爱舞刀弄枪的。
喜笑颜开的小孩让他心中有了打算。等他养好了伤,确定离开的那天,将短刀送给平八郎也不无不可。不过,冒然送给少年这种东西,只怕会替他招来不幸。
“玉川会来吗?” 良泽收拾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盘,问正在用衣袖擦拭刀鞘上鱼皮花纹的平八郎。
“今天?不会来。他说你的伤口快痊愈了,坚持服药就行。” 平八郎过足了玩刀的瘾,终于舍得把刀放回原处,以干草层层覆盖。
良泽皱了皱眉。刚吃下去热粥,此刻顿觉轻微地反胃作呕。玉川以其诡谲的医术加上巫术救了他的命,他自是该抱有莫大的感恩之心。不过,巫医给的药苦涩非常,古怪诡异。恶心粘稠的糊状物,混有昆虫残肢的药汤,气味刺鼻的药丸,敷在伤口的膏药也让他的后背如遭火刑冰罚。
“别愁眉苦脸的。” 平八郎蹦到他眼前:“药在厨房煎着,等会儿端来给你吃。”
“这个药,加了哪些虫子?” 良泽调整表情,挺直脊背。连笨小子都看出他的胆怯了吗?太不像话了。
“嘿,你不知道的为妙。我亲手捉的,你放心地吃吧。” 平八郎笑嘻嘻地邀功,“费了我好大劲呢,指甲缝里都是泥土,看,还剩一点,洗不干净。”
他五指张开,伸到良泽眼前。
泥土?手挖?难道是蚯蚓爬虫……
忍住恶心,良泽决定自不去探求真相,适时地自欺欺人到底,这样对他的病情才最为有利。
“这几天,有关于搜捕浪人的消息吗?” 他问出隐忧。虽则在平八郎家中安顿下来,他的警觉,却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平八郎盘腿坐好,说道:“昨天,村口的布告栏里贴了新的逮捕令。我不识字,听人说,命令上的内容和先前的差不多,幕府要村民严加提防外人,大意是这样吧。”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再过几日,我就离开。”
他在这个农家多待一天,少年受他牵连的危险就增加一分。从江户到萨摩藩的山村,他一路逃亡,来到日本最南端。性命危在旦夕,走投无路之下,他冒险潜入独居少年的家。若是好心收留照顾他的人遭遇不幸,良泽必然要在内疚悔恨中度过余生。
换个无情的说法,他已没有多余的心力为他人惋惜神伤。他的全副精力,只应花在为同伴复仇这一件事情上面。
平八郎竟露出不舍的表情,嗓门低了下去,吞吞吐吐地说:“多待一阵也,也没什么要紧,我们小心些,没人知道……”
良泽当作没听见,问他:“那个叫濑平的,还欺负你吗?”
由于平八郎爱跟他絮絮叨叨说家常,良泽对村子里的一些人和事竟也略知一二。平八郎小孩心性,说到可恶的庄屋,先前的不舍情愫立即抛诸脑后。他扬起脸,双目染上愤怒。
“那家伙,在昨天的集会上,他又叫我去说话,贪心的大叔,对我家的苹果园不死心呢!”
良泽沉吟片刻。大源村的村长先是巧取豪夺了平八郎家肥沃的水田,才没过多久,贪婪的手又伸向了这家的果园。曾经他还是大名门下的武士时,大米就是他的俸禄。农民种出稻米的绝大部分以税贡形式上缴幕府,余粮不多,仅够糊口。农民想要把日子过得好一些,需得依靠自家菜园,果园,鱼塘的产出换取金钱,帮补生计。
良泽盯着少年气鼓鼓的脸,说:“我走之前,帮你一个忙,报答你的恩情。”
“啊,什么?”
“我替你杀了濑平。”
“哈?” 平八郎吓得身体后仰,嘴巴大张。
“不止是他。这个村子里,你若有其他的仇人,我一并解决了他们。”
平八郎双手在身后撑地,愣了半天后,双手放在空中乱摆。
“不至于到杀人的地步啦!” 他扯出尴尬的笑脸,低声嘟哝“不愧是武士啊”之类的话,夸张地左右摇头,眨眨眼,强调道:“报答什么的,根本不需要啦。”
良泽端起盛着待洗碗筷的托盘,站起来。心想,小孩子就是心软。
“要是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 他转身往屋外走,要去厨房洗碗。平八郎家建在村子的一块高地之上,农户的家大多距离很远,因而,他可放心大胆地在宅子内活动,不会被四邻的村民看到。
“良泽!”
平八郎紧随其后跟了上来,良泽感道垂在脑后的头发被撩起来一缕,于是停下脚步。
他侧过脸,听平八郎说:“你的衣服上有跳蚤。”
良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沦为浪人,但从未自暴自弃,反而以更严格的标准塑造自己的武士之魂。身体如此不洁净,真是太有损武家颜面了。
“捉住了!” 平八郎开心地说。良泽难为情,甚至不愿面对少年。
“唉,你脸红什么啊?”
“晚上,我想洗澡。”
平八郎走到他身边,鼻子凑到他的肩膀嗅了嗅,皱了皱鼻头。
“我早就想让你洗澡了,玉川说伤口不能沾水,我才一直忍耐着。今天应该可以的。”
少年看着他,露出胸无城府的傻笑。
良泽不理他。不知死活的笨小子,胆敢笑话武士身体污浊,换做自尊心敏感脆弱的武士,以被侮辱为由,挥刀将小孩劈成两半也是对方咎由自取。
平八郎冲出门去,边跑边大叫着:“我这就去打水,我替你搓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