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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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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炎对自己的力气没有概念。他不知道自己那只大手,轻易就可盖住沈飞大半张脸,气急的时候完全可以单手把一个成年人拎起来。
其实,傅炎并非真的想揍沈飞,只是他白天刚查到傅东旭和夏瑜的荒唐事儿,又听说夏瑜给了手底下一个叫‘沈飞’的一笔钱,晚上就在自家门口看到了沈飞本人。
他顿时一股气涌上心头,就想把人扔出去,结果扔墙上了。他也不知道当时那股气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沈飞靠在门边冲他笑,露出酒窝时让他联想到半年前那天下午。那时沈飞也是这样冲他笑,告诉他自己接受过他的资助,非常感激他。
很纯粹很真诚的感激。
如果是别人被夏瑜收买了过来找他,他反而不会这么生气。
沈飞在医院醒过来,才意识到那夫妻俩牛逼得很,对对方的行动了如指掌。自己被无辜牵扯进去,成了个倒霉的炮灰。更倒霉的是,他醒过来以后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语和偏瘫,有冤不能诉,饭都得人喂。
傅炎从头到尾没来医院看他一眼,只让手下人带话给他,医药费、护工费已经付了,等他恢复了想告就去告,想私了就开价。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要有多冷酷就有多冷酷,要有多绝情就有多绝情。
沈飞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主。
出院那天,他走路还摇晃着,就又打了辆车,再一次跑傅炎家门口站着。住院的这几个月,他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翻炒这件事儿。妈的!气死了,他要指着傅炎的鼻子骂一顿。
在这件事里,他本身就是偏心傅炎的。要说对不起谁,那也是对不起夏瑜,拿了钱没办事,甚至还想通风报信。夏瑜要是找人来揍他,哪怕悄咪咪把他弄死了,他也认了。
傅炎凭什么揍他?自己可没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对他甚至有几分愚昧的忠心。被揍的前一秒,他还在思考着怎么维护他们夫妻感情,怎么把事情委婉地说清楚,怎么顾全他的颜面。现在在回想,简直像个笑话。
傅炎从车上下来,看到门口的沈飞,和上回的反应差不多,依然是站在罗汉松的阴影里上下打量了沈飞两眼,慢慢走过来。
沈飞这回可没再笑了,咬着牙和他对视。用一种凶狠但委屈巴巴的眼神看他,像路边被人无缘无故踹了一脚的狗崽子。
“恢复得挺好的,没留什么后遗症。”傅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话,“张舒和你说过了吧,如果要钱,说个金额。如果想走法律程序,拿着你的病历去法院告,该承担的责任我都会承担。但你得先搞清楚,事发地点在我家里,这对你不利,我也会找最好的律师替我辩护。”
沈飞没有真的一上来就指着鼻子骂人,但也没理会傅炎这番话,他从包里翻出几张纸和手机,“这是我能回忆起来的和夏瑜所有的对话,手机里有我回拨时的录音。当时故意给夏总办公室回拨电话,就是想拿它当证据过来找你。”
傅炎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慢慢意识到中间有误会。他把沈飞手上的几张纸接过来翻看,但实际上并没有将上面的对话真的看进去,他快速地翻了两下,抬头看沈飞。
沈飞稍稍伸直脖子,歪着头,盯着他的脸问:“傅先生,你为什么打我?”
这当然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谴责。
傅炎后来脑海中时常浮现这样的场景。沈飞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站在不同的背景前,用各种表情,反复问他,“你为什么打我?”有时候是很淡定的,有时候很委屈,有时候额角往下渗着血。
不知道别人是否会为曾经做过的错事儿而后悔得直跳脚。
傅炎肯定是会的。
他每每回忆,都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上那么冲动,为什么会打人,为什么事后态度又那么轻慢,为什么故意忽略和逃避,甚至都没去医院看一眼受害者。
这些完全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偏偏那个倒霉的受害者是沈飞,自己后来深爱着的人。
别人评价可能也就轻飘飘的一句自作孽不可活。但对傅炎,那些后悔的情绪就像扎根在他五脏六腑里长满尖刺的藤蔓,不断生长,盘根错节,将他越箍越紧。
尤其是沈飞癫痫发作后,傅炎几度抑郁。每次发病从开始的失眠,到最后头痛欲裂、疾心疾首,想要逃离痛苦深渊。但理智又将他拉回来,告诉他不能扔下沈飞一个人。
傅炎身边许多人都曾伤害过他,但他并不怨恨。唯独夏瑜,他是怨恨的。当然,他更怨恨自己。
沈飞和傅炎在一起前有长达一年的暧昧期。
傅炎为了诚心弥补自己的过错,时常带着慰问品过来找沈飞。从最初的一周一次或一周两次,到两天一次,再到最后的一天一次。带过来的东西也从不实用的补品,慢慢转换为夜宵、蛋糕、小礼物和花。
最后他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生活模式,傅炎每天都会带着买的或者自己做的晚饭,来和沈飞一起吃。他不是一个擅长交流的人,但吃完饭并不离开,而是跟蹲佛像似的在沈飞的出租屋里稳稳坐着。直到沈飞告诉他自己要上床睡觉了,他才离开。
他就这么克制又强势地侵入了沈飞的生活。
沈飞最初是抗拒的,毕竟被打过,有阴影。傅炎靠他稍微近一些,他都会忍不住缩脖子。但傅炎又对他有恩在前,他不好意思赶人走。
沈飞心大,没过多久阴影就散了,话变得多起来,会主动跟傅炎分享趣事,说,今天中午吃的是某一家的流心蛋包饭,味道不怎么样,但是分量特别足,网红大胃王去了,都得撑着出来。说,买水果的时候,在水果店里遇到了一只猫,老板介绍那是他们新来的员工,叫二顺,好萌。说,等电梯的时候遇到了两个小孩,叫他哥哥,还给了他一颗软糖……他似乎会过滤掉生活中所有的砂砾,只留下珍珠。
一个乐观开朗,浑身散发着蓬勃生机的人,任何人都会喜欢上。对于傅炎这样的人来说,更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一个屋子里呆着,自然也会滋生暧昧。沈飞偶尔说着话,两个人越来越近。老式的纱窗被风一吹便会轻飘的摇晃,出租屋的灯光发着橘黄的光,柔和薄暗。
但傅炎的自制力惊人,他每次都会不经意地往后挪一点,或者抬手看看时间。
最后还是沈飞打破了僵局,把事儿挑明了,“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
当然喜欢,且是那种充斥着欲望的喜欢。
每次沈飞洗完澡,抱着枕头往他身边一坐,再找他聊几句,他根本听不清沈飞在说什么,鼻子里充斥着沐浴露的薄荷香,沈飞身上的水汽将他整个人都包裹着,让他陷入昏眩之中。他不止一次死死盯着沈飞的脚踝,控制不住地想要伸手去抓住。沈飞在家虽然穿着齐整,但基本都穿得很少,弯腰、蹲下或者动作大一点时就会从T恤衫里印出他腰背的形状,薄薄的但具有力量的肌肉,年轻的身体……
对人有着致命的吸引。
沉重的身躯在望不到边际的沙漠前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印迅速被沙子无情地灌满,但他没有回头看。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最后在一处陡坡的背后看到了绿洲,那里草木葱葱、流水潺潺。他像个侥幸存活的旅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害怕眼前的茵绿的景象只是一场幻想,是人垂死前遇到的海市蜃楼。
傅炎喜欢沈飞,就是太喜欢了,他才会担心打破了现状,迎来的是个不好的结局。
但沈飞说:“你每天都来我家,规规矩矩地往这儿一坐。你是老僧入定,把我挑拨得心猿意马。可能是春天来了,我最近总做春梦。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进一步发展,那我就去跟别人交朋友。等我有了男朋友,你还打算像现在一样来找我吃晚饭?然后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和他洗完澡,过来告诉你,我们要睡觉了……当然,睡觉前,我得和他来点睡前运动。嗯……我得找个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愿意紧紧贴着我坐,随时都想着把手伸进我衣服里来摸我的人……他最好个子高一点,壮实一点,我喜欢被人从背后抱着,或者被人从背后进入……”
傅炎被他一刺激,当场就把那张嘴堵上了。
沈飞把自己的恋爱时的一些事儿,七七八八地讲给曹淑夏听。
这些经历现在回忆起来还挺温馨的。
那时傅炎内心明明那么茫然,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可当他牵着沈飞的手,跟上来的脚步又是那样的坚定。
曹淑夏听完,总算不再为沈飞愤愤不平了,甚至对傅炎生出了几分钦佩。一般童年不幸的人,长大后多多少少会留下点儿影响,很难正常地与人恋爱。
傅炎谈起恋爱来不仅没啥毛病,还有点恋爱脑。
夜里,校长原本想把他们一行人送到镇上旅馆去住。但他们一致同意留下来体验一把住宿舍的感觉。校长就给他们拿了垫子和毯子,安排他们住进了学生宿舍。
他们这所小学有学生宿舍,算是很特别的了,是校长调过来之后增设的。因为学校里有几十个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外面打工,家里爷爷奶奶也顾不上他们。之前隔壁镇发生过孩子放学后去相约游泳,一下子淹死了四个的事儿。
校长责任心极强,调查了全校学生的情况,凡是顾不上孩子的家庭,可意思性地交点伙食费,提供住宿,还开了个晚自习班,给孩子们安排了写作业的地方。不过,周末学校还是放行的,只留下几个爷爷奶奶都已不在,且自愿留校的男孩。
今天每个人都有心事,大家很晚都没睡着。
校长十来点去学生宿舍查了房,又走到沈飞他们宿舍门口来,敲敲门,压低声音问:“睡了吗?”
缩手缩脚躺在床上的三个男人全都坐了起来,“没呢。”
沈飞的床离门最近,他套上鞋,把门打开。
校长把手里的塑料袋提了提,冲沈飞笑呵呵地说:“我猜你们睡得没这么早,饿不饿?晚饭吃得这么早,现在还不睡估计得饿了。不知道哪个家长在我办公室门口放了袋儿红薯和一条鱼,你们要不要起来吃红薯?我去蒸。”
沈飞回头看一眼,点头说:“好啊好啊。”
“行,我先去蒸。你们待会儿下来,也问问曹小姐。”
廖成亮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一群人围在学校食堂的不锈钢蒸菜台前面等红薯吃。而学校的校长正在另一边的灶台上有模有样地做红烧鱼。
校长把鱼烧好,把盘子递给他们,“你们先去吃,我把这两个备好的菜也炒了,五分钟。”
沈飞他们把鱼和碗筷都摆上桌,等着校长过来一起吃。
陈宋凑上去嗅嗅,“这鱼好香,他真厉害。以后,他就是我唯一的偶像,我实在太崇拜他了。”
曹淑夏看一眼玻璃窗内的人,对方个子并不高,但形象实在高大,“是真的厉害,很难不崇拜。他把这里当家,对学生尽心尽力,很伟大。不过,他以后打算怎么办?国家对异地任职干部是有针对性的住房政策,但是老家那边他不用回去吗?”
沈飞说:“听他意思,好像是打算将来把父母接过来养老,但是不打算结婚。挺好的,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人生选择权。不需要总想着未来,过好当下就行。”
曹淑夏和陈宋都点头,“也对。”
菜很快就都上了桌,五个人坐下来一起吃。应该是都饿了,总觉得这几道菜比白天食堂阿姨做的香得多。
他们边吃边聊,菜很快吃完了,却不见饱。
偏偏蒸菜装置在蒸红薯上不太给力,半天没熟。
校长撸撸袖子,“我先去下点儿面条。”他说干就干,不顾沈飞的阻拦。
几个人等面条的时候,沈飞手机来了电话。
“你来这儿了?这么晚跑过来?”沈飞接通,一会儿便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然后站起身来,“你等会儿,我出来接你。”
显然,电话那头的是傅炎。
桌上其他几个人也都很吃惊。
曹淑夏倒是最快反应过来,“傅炎这么晚到这儿来找你?他打算住这儿吗?”
沈飞挂了电话说:“我也不知道,得问问他。他被值班室保安拦在校外了,我去接他。你们帮我跟校长说一声,很快过来。”
他匆匆地离开,留下一桌子人表情各异。
尤其是廖成亮,他很不解,曹淑夏明明白天还在对沈飞和傅炎的关系冷嘲热讽,怎么到了晚上,人真的来了,她又一副平和欢迎的态度。这种真性情的女人,喜恶也是可以收放自如的吗?
乡下的车子不多,停车的地方也不好找。沈飞出了学校,找了一圈才看到傅炎的车。他把车停在一棵靠近墙脚的香樟树底下。
车里只有傅炎。
沈飞开了车门进去,“你自己开车过来的?”两地离得不远不近,不尴不尬,地铁高铁都不通,只能开车。
沈飞又问:“你这么晚过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明天就回去吗?”
“没多想,出了公司一脚油门就过来了。”傅炎一本正经地说,“少见你一秒就少活一秒。”
他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但在沈飞听来就只是情侣间常有的情话,当然,他很爱听,张开双臂凑上去,“我知道了,你是来要抱抱的。”
隔着中控台,拥抱不太舒服,两个人一会儿又放开了,只是牵着手。
沈飞反应了一下,“不对,你不下车是打算待会儿还要回去啊?那不行,这都快半夜了,你的开车技术我不放心,不能放你走。要不你明天就别上班了,下午跟我一块儿回去。”
傅炎有点犹豫,他明天有个会要开,他一般不会推延开会时间。
“放你开夜车回去是肯定不行的,最多让你明早走。”沈飞冲他撒娇,“要是能跟我一起,就更好了。”
……
廖成亮在桌上等了一会儿,起了身说:“我去看看。”
曹淑夏抬头疑惑地看他。
“红薯好了,面条也要坨了。”
别的乡镇小学,每日在学生老师全都离开后会锁上大门,不留保安。但这儿有学生寄宿,晚上保安室里会留个值班大爷,周末也是如此。
此时大门锁着,靠近保安室的小门也是合上的。
附近没有别的灯,只有小门上方吊着一盏很亮的led工矿灯,灯的吊杆很短,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保安大爷白天特意认了一下他们几个人的脸,见廖成亮过来,他隔着玻璃朝外大声喊话,“刚才你们出去了一个,你也要出去呀?门开着。”
“谢谢。”
走出那道小门后,廖成亮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犹豫不决的。
他在想,傅炎这么晚,又这么远地跑到这儿来做什么?想到自己第一次撞见他们在一起时的场景。
不该是这样的,沈飞是个很好的人,他的交友,他的性格,他的三观都很好,他该有光明的未来。可偏偏因为一份恩情,他成为了欲望的傀儡,或者说是别人发泄欲望的工具。
廖成亮一面觉得,这关我什么事儿?一面又想,我要是能帮他,拉他一把也不是不行。
他在校外寻了一圈,远远看到那辆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车,黑色的车子停在月光照不到的黑色树荫里。
廖成亮担心自己又撞见什么不该看的,犹豫着要不要靠近。
车门忽然打开了。
沈飞衣冠齐整地出来,坦坦荡荡地冲廖成亮摆手,“亮哥,你出来找我们的吗?好,这就回去。”
驾驶室的门也打开了,傅炎从车上下来,冲廖成亮点了点头,依然是疏离淡漠的态度。